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道德经·第十一章》
老子很有意思,他喜欢用的一些词是我们平常人有时候不太理解的。也就是说老子有时候是逆向思维,大家都这么说,他偏偏不这么说。比如他强调无的用处,而不是强调有的用处。他有个有名的说法,“三十辐共一毂”,就是说三十根辐条做一个车轮,“当其无”,这个车轮的中心,就是安装轴的地方,是空的。把轴安在那个地方(注:轴瓦),车轮才能够转起来。如果那儿是实的,或者装上车轴以后,再把它封死,那就不能转了。车轮之所以能发挥自己的功能,就是因为它留下了一个空白,留下了一个空隙。老子很喜欢“空、虚、无”的说法,尤其是喜欢这个“无”字。
老子又说用泥土(《道德经》里的埏埴)做一个器具,做一个罐子也好,做一个盆碗也好,“当其无,有器之用”,这个罐子中心必须是空的,盆的上边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样才能使用。如果罐子是实心的,还怎么用?不能装水,也不能放东西。如果盆是厚厚的、高高的一大块泥,这盆又能当什么用?所以必须把里面掏空了,有一个相当大的容量,能放很多东西,而且掉不下来。这样盆才能当盆用,不是用那个盆本身,而是用盆上边的那个空间。
空间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那块“无”的东西。而“凿户牖以为室”,凿开一个门,凿开一扇窗户,这样它就成了一间屋子。这里说凿屋子,不是盖屋子,可见那个时代也许更多的时候是在山坡上或者其他地方,凿开了洞穴式的房屋,但是洞穴也必须是空的,把它里面的石头凿空了才能够叫房屋。
如果盖一所房子是死膛的,里面全都填满,那这个房子还能当房屋用吗?房屋讲究的也是空间,使用面积指的是那个空无的面积,墙占的地方已经不算使用面积了,空无之处才能使用。老子这个讲得太深刻了。
所以他说“有之以为利”,有了才好有个依靠,有个根据。“无之以为用”,但是要使用它,不能把它填满了,得留下相当大的空间。老子的思想真是有点儿意思,相当高深,也相当有道理。
人也是这样,因为有所不知,而且承认自己很多地方有不足,才有学习的可能。如果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天下的事儿没有不明白的,比谁都强,从头到脚都填满了……那还学习什么呀?不用上学了,不用请教别人了,也不用看书了,所以我们必须谦虚。
谦是谦让,虚就是要保持一种空间,保持一个智慧的空间,等待着学习更有益的东西、更有用处的东西。我们常常讲一件事情,就是不要太满,一个人如果太自满了,别人没法和他结交,也没法和他讨论商量任何的事情、任何的问题。
中国的文学艺术上有许许多多的说法,都是强调这个“无”的。比如老子本身,他强调“大道至简”,越是最根本的最高明的道理,越简单。因为最高明的道理,它能从最根本的地方给人启示,而不是什么都说。它要给人发挥的机会,给人填补的机会,给人弥补的可能,给人充实的前景,所以越是高明的道理越简单。这是老子的真理论,真理是简单的。
现在中国人接受这种思想的非常多。譬如我们在绘画上非常讲究留白,画不能满满堂堂,得画一些东西,再留一些地方不画,这些没画的地方让人深思,让人遐想,让人觉得没有画的地方还有点颜色,还有点线条,也还有点形象。尤其国画是非常讲究留白的,不是那种从边缘到中心全都填满了的。
文学也是这样。美国作家海明威说,一部作品就好比是一座冰山,露出八分之一就可以了,还有八分之七是在海洋的下面。看到了八分之一,再联想剩下那八分之七,这个是好的文学作品。相反的,生怕人家不明白,什么都给人家说上三遍,这样的文学作品非讨人嫌了不可。所以艺术和文学也要“无之以为用”。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老子都强调无,尤其是强调无为而治,就是不用整天张罗这个,忙那个,说很多的话,做很多的事。相反,最根本的道理让大家掌握了,大家都会按照这个道理来做,自然就会把各种事情都做好了,当然这里面带点理想性,这种理想不光老子有,孔子也有。
孔子在《论语》里曾经说过:“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能做到无为而治的,大概就只有舜吧!南边是太阳走的方向,君王坐在北面,正对着太阳走的方向,南面为王。舜冲着南边端端正正那么一坐,天下太平,无为而治,当然这是一种理想。
这种理想在马克思主义里也有,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人在未来真正实现了共产主义,就不需要国家了、不需要政府了、不需要警察了、不需要法院了。这个社会由几个统计员统计一下,哪种产品、哪种物品,需要增加;哪种产品、哪种物品,不要生产得太多,就行了,这当然是一种理想。这种理想,是针对春秋战国时天下大乱,一些君王辛辛苦苦、费尽心机,又达不到自己的目的,越使劲越把事情办坏,这样一种现象。
老子提出的无为而治,即不要自己一厢情愿地设计各种各样的方案,奔走辛苦,不但没把事情办好,反而把事情办坏。
今天我们仍然会发现,有一些人辛辛苦苦地为自己打算,东奔西跑,请客送礼,又说一大堆的废话,到处讨好奔走。结果越是这样为自己而奔走的人,越是没有成绩,越是让人瞧不起,这样的事多了。所以我们要知道无的好处,要学会给自己做减法,尤其是不要一厢情愿为私利胡作非为,千辛万苦,心思用尽,毫无作用。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道德经·第十七章》
老子很喜欢哲学,喜欢用高度概括讲出与众不同的道理。他关心政治,关心朝廷,想要成为帝王之师,把自己的理念交给真正掌权的人,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好。
老子有一个说法叫“无为而无不为”,这就更让人糊涂了,提无为就让人吓了一跳。因为多数的学问都是主张人要努力、人要学习、人要有为。仁义道德也好,富国强兵也好,治理太平也好,都需要的是有为。但是老子偏偏提出一个“无为”,一个“无不为”,我们来分析一下。
春秋时期,天下大乱,所谓春秋五霸,几个大的诸侯国互相斗来斗去。他们第一是争得厉害,第二是急得厉害,恨不得三天两天、三年两年就统一天下,把别的诸侯国都灭了,至少要大家承认他是霸主,但是这一点谈何容易。
老子看到的是他们的浮躁、他们的争夺、他们的好大喜功、他们的一厢情愿,造成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缘木求鱼,他们越努力百姓就越苦,他们离成功、离成就大业就越远。
所以老子让各君主换个角度思考:从反面想一想,干了多少没用的事?干了多少让老百姓反对、痛恨、恨不得推翻自己的事?如果这些事都不干了,那好事不就有可能都干起来了吗?恰恰是自己的混乱,才使得老百姓想干好事都干不成。如果无为了,那些好事就干成了,无为就成无不为了。
我们首先要体会到老子所说的无为,并不是说让种地的别种地了,做小买卖的别做小买卖了,念书的别念书了。他指的是统治者,指的是君王、大臣在那儿傻为、胡为、乱为、急为、狂为,所以老子让他们无为。
老子对治国平天下,有一个说法也很有趣。他说“太上,不知有之”,在最好的情况下,老百姓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君王,有这么一个权力的系统。这比较夸张,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呢?这句话还有一个版本,“太上,知其有之”,知道有这么回事,有这些人就行了,不用知道那么多。(www.xing528.com)
这好比开车,路况好,交通管理很好,交通法规普及做得非常好,开车的人都非常智慧、文明、觉悟高、守规矩。这种情况下,一个开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哪儿有摄像头,哪儿有监控,哪儿有交警,哪儿会罚钱。因为他从来没有违反过交规,交规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已经成为他自然而然的反应,不需要知道哪里有警察,哪里得注意,他没有这种想法,所以“太上,不知有之”。
“其次,亲而誉之”,差一点的,百姓跟君王很亲,君王受到赞誉、夸奖、歌颂。老子的想法跟今天的人不完全一样,今天我们认为,一个好领导,大家都会歌颂。但是老子说,这不算最好,但也还不错。有人歌颂、有人亲近、有人赞扬,但是用不着一味赞扬,因为一味赞扬,人们的期望值就高了,而任何时候的权力系统,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完美无缺的,它总会出现这边顾上了,那边没顾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就是最聪明的人,你做一千件事情,失误的可能至少有千分之一。
“其次,畏之”,第三等就是,百姓对王侯官员感到害怕。这个是有道理的,老子是很实在的。什么叫权力?权力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不服从它,和它对着干,它有本事给人以制裁,使人受损、受伤,或者使人失去自由,或者是通过罚款使人失去某一部分财产,等等。总而言之它能收拾人,所以百姓才会害怕。
这个也用开车来比喻。多数情况下开车的人并没有多么爱交警,也没有多么熟,相反对交警有敬畏之心。比如在不该鸣笛的地方鸣笛了,会被交警警告或罚款。闯红灯那更要命了,不仅要被罚款,还要被扣分。所以第三等是“畏之”。对法律,对权力,有一定的敬畏心理,这个社会才能有秩序。
第四等是“侮之”,就是说这个权力和百姓之间相互侮辱,这是最差的一种治理方法了。交警抓住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用各种非常难听的话把人说一顿,让开车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会引起开车人的反感。让老百姓私下轻辱当权人,这就叫“侮之”。“侮之”是最坏的情况。
老子有一种梦想,即君王做的事都非常合道,合了道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因为道的要求也就是最自然而然的要求。
再拿开车做比喻,开车的时候大家都不希望出事故,希望安全,这不就是道吗?大家都懂这个了,自然而然就不违反交规了,就不出事了,也不会变成交通肇事者了,所以这个要求就是道。
老子还说,“功成事遂”,当国家的一件事办成了,挺高兴。比如修了一个工程,建了一座桥梁,修了一条道路,或者是农业丰收了,这些都是“功成事遂”,这个事业已经合了心愿了。
“百姓皆谓:‘我自然’”,百姓们都说这是我们自己干出来的,老子认为这个是治国的最高境界。当然离不开好的领导,领导、权力和老百姓的心一致了,事做成了,老百姓说这是我们想干的,是我们自己干的。
这一点,特别像共产党的理论,共产党讲群众路线,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要群众自己解放自己,并不是共产党来让群众被动地得到幸福。共产党依靠群众,和群众心连心,引导群众,群众自己创造自己幸福美好的生活,这就叫“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道德经·第六十七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道德经·第三十章》
老子给君王们出主意,不希望他们胡作非为、急功近利、一厢情愿、缘木求鱼、适得其反。那么老子提出了什么治国方略呢?
老子说治国有三个宝贝。“一曰慈”,第一是慈爱,就是爱民、亲民,照顾人民的利益。“二曰俭”,第二是俭省。古人讲俭省,主要不是指个人的消费,而是针对君王讲俭省,也就是爱惜民力、物力、资源,什么事控制着干,不要做代价太大、风险太大的事。包括孔孟,都特别强调做什么事不要耽误农时,不要影响农业活动,因为那时候还是一个农业社会。然后还要爱惜民力,人的生命要爱惜,劳动力也要爱惜,如果搞很多奢靡浪费、天怒人怨的工程,最后就是浪费民力,所以要俭。
我们也有一个很著名的说法,叫作精兵简政。当年在延安,毛主席也特别提到过,说李鼎铭先生曾经向中共提出精兵简政的建议。现在我们在改革当中也要时刻注意精兵简政,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俭省。一点小事情弄一大堆人在那儿围着,干不成多少有效率的好活儿,这也是我们所不取的。
大多数中国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好面子、爱显摆,明明自己相当困难,却不知道因陋就简。比如说一家人吃饭,大家都吃光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请客的时候,大家吃光了,请客的人却觉得不好意思了,必须是盘子里也剩着,碗里也剩着,满桌子堆着吃的,这样离开才像个宴会。其实这既是愚蠢的,又是不道德的,也是一种落后的表现,所以俭的问题在任何时代都有意义。
第三个叫“不敢为天下先”,这句话很容易引起误解,带来负面的影响。什么事都得做已经有的,不敢创新,创新就是为天下先。创新正是我们今天的事业的灵魂,所以我们的口号是敢为天下先。
那么老子提出来“不敢为天下先”,他是完全错误的吗?他是针对发明创造,不允许发明创造吗?不是。老子生活的时代,科学技术远远没有今天发达,人们还没有进入一个要有所发明、创造创新的时代。他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指的是诸侯君王们治国不要离老百姓太远。说出一句话来,老百姓都听不明白,光解释就得说一大堆话,越说老百姓越不懂,就算你想得再好,可是把老百姓都落在后面了。老百姓弄不清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个不是好的办法。所以老子更多的是鉴于那个时代的混乱和轻举妄动,才提出来这些从表面上看比较消极保守的意见。作为君王,作为掌权的人,作为执政者,不要脱离百姓,不要脱离人民,一步一步来,按部就班,说什么都要让老百姓能听得明白。大道至简,不要把它搞得太复杂、太高深玄妙。这个有点道理,琢磨琢磨,老子不简单。
老子对治国、对掌权、对君王们,还有一个说法,也很高明,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意思是作为执政的君王,治理国家的时候,尽量用一些正面的策略,用一些正常的方法,要做到路子正、语言正、口号正,做事情的方法正,不玩邪的,不玩吓人的,他讲的有一定的道理。
“以奇用兵”,可是打起仗来,你不能太正常了,这时什么怪招都可以使,什么计策都可以用,因为打仗的目的是消灭敌人,只有出乎敌人的想象力、判断力,使他判断不了,预想不到,这样你才能取胜,所以治国要正,用兵要奇。
“以无事取天下”这个有点难了,意思是要想取得政权,取得威信,取得权威,成为天下人所拥戴的帝王,越要无事,不要添乱,不要制造老百姓不喜欢出现的事端,也不要制造各国诸侯都怕你、厌恶你的局面,做得越自然越好,甚至是不声不响地就把什么事都做成了。
说这里头有某种幻想的成分可以,说这是老子的“无为而治”“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表现也可以。无论哪种,它给我们一个很大的启发,我们在战争年代所用的很多方法,和我们在和平年代治理发展所用的方法有所不同。我们要“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如果反过来以奇治国,治得人五迷三道的不行;也不能以正用兵,如果老老实实按教科书上说的方法打仗,那非倒霉不可。
尽管老子给君王们提出了这么多治理方案,但是他反对战争。他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锐的说法,他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不管胜负,只要打了大仗,紧接着必是一个灾年、一个凶年,一个或者发洪水,或者干旱的年份,或者发生地震,或者出现瘟疫的年份,或者是虫灾,虫子一下子就把庄稼全部消灭的年份。
老子还说即使打了胜仗,也应该按丧礼的规矩来庆贺,因为战争当中要付出很多的牺牲,包括敌方也会有很多人员伤亡。所以即使我们要用一个仪式来庆祝和记载战争的胜利,来感谢战争中所有的将领和士兵,我们也不要把它当作一个喜事来办。
总之,老子提出了要很正常地治理国家的主张,即要慈爱,爱惜民力、物力、财力,不要做出远远超出老百姓的理解和想象力的事情;还提出来反对战争,但也不是绝对地反对战争的道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