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论语·述而》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论语·公冶长》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宪问》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论语·先进》
阅读《论语》的时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孔子把各方面的问题都说得恰到好处,说得准确、合适,添一分就胖了,减一分就瘦了。比如,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很符合原则、正义、君子的理念,却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富贵了、有地位了,这个对他来说就跟天上的一块云彩飘过一样,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这话我们听着很普通,但是仔细想一想,其实他说得非常有分寸。第一,孔子很高尚、很高雅,他根本不在乎富贵不富贵;第二,你要富贵,你得符合大义,符合原则,符合正义,你不但要在地位和财富上取得成功,而且在道德和文化上也取得成功才行。他可以这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毒瘤”“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臭大粪”,但是孔子并没有这么说,他没说什么很极端的话,没有说什么很愤怒的话,他只说是“于我如浮云”。
因为在任何社会情况下,任何历史条件下,都有人靠小聪明,甚至靠运气,赶上时机他就富贵了,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也不值得人真正地佩服,但是他也没有违法,因此你也用不着痛骂他。本身贫穷的人不要轻易流露仇富的情绪,不要流露“红眼病”的情绪。所以孔子说“于我如浮云”,孔子是多么高尚、多么文雅、多么超然,让人佩服不已。
再比如说,有一个叫季文子的,他做事是“三思而后行”,孔子听着就笑了,说想到两次就行了。因为这里会有另外的一个问题,你什么事都再三斟酌,什么事都左右为难,这也不是我们所提倡的。孔子在另外的地方也说过,一个人做事要简单明快、是非分明,该处理就处理,所以他说不必三思而后行,两思、再思就好了。但是这句话还有一个有趣味的地方,现在三思而后行已经成为一个格言了,我们接受了三思而后行,也可能是社会越来越复杂了,做什么事我们应该有更深入的考虑,所以孔子说两思我们觉得还不过瘾,还不够,还是三思而后行更好。所以我们的理解跟孔子的说法、跟《论语》的原文并不完全一致。但是孔子说法的这种恰到好处、不左也不右、不过分也不含糊是让人非常佩服的。
再比如,有人说应该以德报怨。“以德报怨”这个词在老子的《道德经》里就有,就是当别人对你做了坏事的时候,你要反过来对他做好事,要做有利于他的事,要做让他感谢的事,要做让他忘不了的好事。别人对你越坏,你越要对他好。这个说法也很有意思,就是你要爱你的敌人。当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干脆把右脸也转过去让他打,但这是比较夸张的说法。听了老子这个说法,孔子也笑了,孔子说不一定以德报怨,你能“以直报怨”就行了。请注意,中国汉字“德”里已经有了“直”的字形和字意。孔子说以直报怨,就是他们对你使坏,害了你,或者败坏了你的名誉,或者挑拨离间了你和其他人的关系,这种情况之下,你不太可能还感谢他,还给他帮忙,但是你对他应该很正直。你不能因为他对你做过一点坏事,你也干脆跟他较真儿,你也用不太高尚的方法对付他,比如你造我的谣言,我也造你的谣言;你挑拨我和别人的关系,我也挑拨你和别人的关系,那不行,一个好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所以孔子“以直报怨”。
像这些例子都给我们一种感觉,就是孔子说话做事那么靠谱,那么恰到好处。这个恰到好处在2500多年前孔子的儒家学说里,就叫作“中庸之道”。“中”,古人说“中”不见得是正中间,“中”就是准确的意思,就是恰好的意思。“庸”,就是正常和可持续的意思。现在“平庸”被当作一个贬义词来使用,但是古代“庸”代表一种正常的情况、一种符合常识的情况、一种可持续的情况,它不是突然的、吓唬人的、新奇古怪的、荒谬绝伦的。又准确又正常还能够持续,这叫中庸。
孔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论述叫“过犹不及”。他有两个很好的弟子,一个叫子张,子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比较认真、比较严肃、比较努力,经常把一件事做得过了一点。而另一个弟子子夏就比较宽容、比较厚道、比较灵活,做事就差一点,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子贡就问孔子:子张和子夏这两个人对比,你怎么看呢?你怎么比较他们?孔子就说子张做事有时候有点过于用力。可是子夏有时候又太轻松、太随意了,没有完全达标。子贡就说,子张是不是比子夏好一点呢?因为他做过了、做认真了,他比没达标不是更好吗?但是这时候孔子却说,过就是不及,不及就是过,过的效果和不及的效果是一样的,就是说你做什么事都不能太过了。
这句话是毛主席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们知道毛主席在革命的年代,对孔子是有一些批评的。但是毛主席非常欣赏这句话,认为“过犹不及”是一个哲学的范畴,是一个反对左倾和右倾偏差的范畴,因此“过犹不及”是非常有意义的。而且“过犹不及”是把量和质联系起来,就是不同的量,它却可以有某种相同的质,这是很有哲学意味的一个名言。
后来我们传统文化当中还有一些类似的名言,比如说“不为已甚”,就是做什么事不要做得太过,做得太过你自己反倒会非常被动。还有一个说法不是孔子的,最早可能和佛学进入中国有关系,但是佛学进入中国也和中国的儒学相联系,互相起作用,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句话是我们中国人很喜欢的一个说法,叫留有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空间。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小和尚很认真学佛,很多事他不懂,老是弄不清楚。他的师父就跟他说,你先办件事吧,你拿一个葫芦或拿一个容器装满水,然后我再给你二斤盐,你把这二斤盐放到水里面都化开。于是这个小和尚就用葫芦装满了水,又放进盐,然后过来找师父,说:师父、师父,这盐它不化。师父说:你搅和搅和。小和尚没法搅和,水已经都装满了,没有搅和的可能了,所以盐没化就掉下去了。师父说那还不容易吗,你把那水倒出一点去,留一点空,叫留有余地,留有余地你不就能搅和开了吗?
你留下了空间,留有了余地,不为已甚,没有把事做得过分,没有让它满到不可开交的程度,你就有操作的可能了,你就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可能了。所以中庸之道里包含着对不为已甚、留有余地、过犹不及的一些看法。
我给大家提几个问题:为什么会过犹不及呢?难道努力不好吗?难道努力和努力不够、努力过多是一样的吗?难道人的精神不应该充分发挥吗?请大家思考。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中庸》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论语·颜渊》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论语·里仁》
这一节我们讲中庸之道,特别是中庸之道与君子之道的关系,中庸之道与我们的政治文化的关系。
孔子的儿子是孔鲤,孔鲤的儿子是子思,子思有一个重要的著作就是《中庸》。在《中庸》里他提出:“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他把中庸之道说成是君子的一个特点,同时他提出小人做不到中庸。为什么君子中庸,小人不中庸呢?让我们探讨一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首先,因为孔子在《论语》里讲过这个话,他说“君子之德,风”,这个“德”在这里应该是当功能讲、当作用讲,君子的功能和作用是风,就像风一样;“小人之德,草”,小人的作用和功能,就像地上长的草,“草上之风,必偃”,风一刮,草就都一边倒了。
孔子说“君子之德,风”,什么意思呢?风是发力者,风是主动者,风是决定方向的力量。当然古代不会对风有更深入的研究,古代就认为风是一个主体,是运动的主体。风往东刮,就有一种往东的力量;风往西吹,就有一种往西的力量。君子是提倡一种东西、反对一种东西的一些人;君子是有道德、有文化、有知识、有格局、有情怀、有影响的一些人。所以君子说什么事就好比刮起了风。比如君子告诉我们仁义道德是好的,坑蒙拐骗是坏的,那么谁要是被扣上了坑蒙拐骗的罪名,他就站不住脚了。小人是被动的,他不是主体,而是被动体,草偏过来倒过去,不是它自己要偏过来倒过去,是风吹动了它。小人容易一边倒,他自己不能主动地判断,他也没有那个知识、那个道理。我想这是小人没办法做到中庸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小人不可能很全面、很周到地看问题,行事比较简单、比较草率,而且越是小人越容易随大流,简单地说,就是跟着起哄。比如我们常常看到这种情形,一个运动员得了奖,一大堆人就对这个运动员崇拜得五体投地;某个时候这个运动员失败了一次,于是就会出来一大堆人把他骂一顿。这也是随着风倒,这样容易片面,不可能考虑到各个方面,不可能看得很长远。然后我们还要说小人有一种心理,他们的地位相对来说不是很高,他们的学问相对来说比较狭窄,他们自己选择的能力有限,往往是跟着风闹腾,越是小人闹腾得越厉害,他们要不闹腾就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西方有这么一个谚语,就是说在市场上大喊大叫的、闹腾得厉害的,这样的人往往是卖假货的,他的货如果不大喊大叫就没人看好。
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小人相对来说是比较纠结的,有一股子怨气,对比他们高明,比他们更成功的人不服气,心理不平衡,这种怨气也容易使得他们把话说得很绝对、很夸张、很闹腾、很闹心,所以他们很难做到中庸。相反的,君子有足够的学识、足够的担当、足够的责任心,他们觉得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恰到好处,不应该过分,所以他们就比较容易做到中庸、全面,容易做得周到,而不是看见一点就闹,也并不需要咋咋呼呼,搞得很刺激。这是子思在《中庸》里提出来的一个看法。
西方的政治学从理论上来说(请注意我说的是从理论上来说,不等于他们就都做到了,有很多事有这种理论,但是未必做得到,中国也有这种情形,有这种文化、这种理念,但是不见得做得到),有一个很核心的命题,就是多元制衡,是说一个理论很偏激不要紧,你往东边偏激,还有往西边偏激的;你往南边偏激,还有往北边偏激的,最后卡在那儿,保持一种平衡,它靠多元来制衡,来互相牵制、互相约束。当然,如果弄好了它是互相补充,弄不好的话也可能是互相恶性竞争。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我们没有多元制衡的传统,没有这样的习惯,而且诸子百家时期(或者被称作子学的时期)正是春秋战国,人们受四分五裂、互相争权夺利之害,因此中国培养的传统是,想要让这个社会安定,想使人民过比较好的生活,必须统一。我们强调的是天下“定于一”,这是孟子的原话,还有孔子的话是“吾道一以贯之”。
实际上,从秦朝以后,中国历代的封建王朝都认为只有社会稳定了,能够一元化,这个社会才会比较好,政治才会比较好,老百姓的生活才会比较好。在这种完全统一的看法之外,也有一种不同的看法,中国人有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说如果这三十年,某一种说法特别占优势,那么过大约三十年,会来回地有一些变化。中国有些平衡常常表现在时间的纵轴上,那么这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时间的纵轴上,社会风气会有变化,某些价值的强调会有变化,某些理念的强调会有变化,甚至实力的消长也会有变化。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中庸就非常必要。就是说,你只有中庸,做得尽量准确,做得尽量正常,做得尽量可持续,在这种情况之下,你的一个理论、一些措施、一些作为,你的为人才能够经受得住河东河西变化的考验。你不但在大风的情况下,能保持一定的定力,而且仍然保持着一种自我调节、自我调整的空间,这就叫留有余地,这就叫不为已甚,这就叫过犹不及。相反,如果你在某种风向下做得太过分了,这样你就会变得非常被动,稍微有点什么变化,你就会站不住。
孔子几千年来仍然有这么大的影响,他能受到这么多中国人乃至外国人的重视和崇拜,这不是偶然的,他是用自己的中庸之道来避免片面、避免偏激、避免把平衡完全搞乱、避免自己进退维谷。中庸之道,就是说,你既不要做得不足,也不要做得过分。处理问题的时候,比如某个人某件事犯了错误,或者某件事立了功,都要处理得合适准确,不要因为他犯了错,就把黑帽子都往他脑袋上扣,也不能因为他有了成绩,就把不是他的荣誉也往他身上弄。另外,过去的领导强调遇到问题要冷处理,不要趁着最热乎的时候,或者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来处理,最好稍微等一等,等这件事过一过,哪怕咱们事后再处理,这样就比较容易恰如其分。这都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中庸之道给我们的启发。
中庸之道在中国能够得到这么高的重视,而且至今仍然有一定的道理,这并不是偶然的。现在我提一个问题,就是:中庸之道和应有的这种鲜明的倾向,我们怎么能够结合起来?中庸,又不能中庸到什么事都模棱两可、不负责任,是吧?谁也不敢得罪,八面玲珑,那不叫中庸之道。所以,我们如何做到又有中庸之道,又有鲜明的、正义的、正确的选择和坚持呢?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矣!”(www.xing528.com)
——《论语·子罕》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论语·公冶长》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论语·先进》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论语·公冶长》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泰伯》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论语·泰伯》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论语·宪问》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论语·卫灵公》
中庸之道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一个固定的做法。中庸之道是动态的,它本身是机变之道。机,就是机会、时机;变,就是变化。机变就是随时根据时机、根据场合、根据状况而有所变化。简单地说,它也是务实之道、灵活之道。
孔子之所以要教学,要研究很多问题,发表一些见解,他不是为了做一个学者,也不是为了做一个专家,他是为了挽救世道人心,挽狂澜于既倒,使东周那个乱哄哄的互相屠杀、争权夺利的局面能够结束,回到一个稳定和谐、人们能够安居乐业的局面。
《论语》里有一段话很有名。子贡问孔子:如果有一块非常漂亮的玉石,是把它藏在一个盒里,收藏起来好呢,还是把它卖出去,卖给懂玉的人好呢?子贡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问孔子本人,因为孔子的美德、知识、品质就像美玉一样美好,那么孔子你这块美好的玉要不要为社会效力、为社会所用呢?孔子的回答让人感觉他有点迫不及待,他立刻就说:“沽之哉!沽之哉!”就是我等着卖呢的意思。孔子非常清楚,自己这些像美玉一样的才能、品质是要贡献给社会、贡献给君王、贡献给应有的政治生活的。
所以有人用现代的语言、现代的说法说:孔子怎么是个官迷呢?不,他不是官迷,他非常诚恳,他非常大方,他很明确应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这样的话才能够使自己的主张对人民有好处。这么说孔子是不是非常急于参与社会,参与政治,参与官场,急于为朝廷或者为一个诸侯国家来做事呢?也不是,孔子的中庸之道恰恰表现为不只是一种选择,有往前走的选择,也有往后缩的选择。中庸之道,不把自己捆死,不使自己陷入片面,这方面孔子的说法非常多。
在《论语》里,孔子几次提到一个叫南容的人,他说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南容如果到一个较有道的邦国,这个邦国是有章法的,是讲道理的,是正常在运转的情况,他不会把自己废弃,而是要有所贡献,有所作为。如果他到了一个邦国,而该邦国是没有章法的,是不讲道理的,是只讲歪理的,是没有正常秩序的,这种情况之下他会很谨慎,不让自己惹上事,不让自己受刑罚,不让自己被杀戮。孔子认为这样的人还是比较靠谱的。《论语》中说孔子把自己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嫁给了南容,可见,孔子认为南容靠谱。《论语》里面还讲到南容反复阅读《诗经·大雅·抑》里的一首题为《白圭》的诗,圭是玉做的,有一定的形式,对人来说有某种规范作用。《白圭》这首诗说的是白玉沾上了污点,你是可以把它擦掉的,可是如果你用不恰当的言语伤害了别人,你很难擦掉。这说明南容这位先生对自己有所要求、有所自制,不胡说八道,孔子很欣赏他这一点。
当然更流行的一句话是孔子讲宁武子的。“邦有道,则知”,如果这个邦国讲道理,有章法,宁武子就很聪明,他就参政议政;“邦无道,则愚”,如果这个邦国不讲道理,只讲歪理,他一下子就傻了,两眼一发直,说话也结巴了,成了一个傻子,他就不掺和什么事了。他不会因为一个邦国的环境的问题,做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说他可以智,但是不该智的时候他就不智,不要什么时候都显得聪明,这样才是正确的。
孔子还说,一个好的人、一个君子应该做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笃信好学”,“笃信”就是诚信,应该很诚实,应该很有信用,而且应该好好学习或者一心学好,这都可以叫好学。“守死善道”,就是哪怕是死了也要走善良、正确、正义的道路,不走歪门邪道。“危邦不入”,无道的邦国,混乱又危险,不要随便进去。“乱邦不居”,如果一个邦国正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尽量不要住在那里。“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是讲道理的、有章法的,我要表现我自己,这个“见”在这里当表现的“现”讲,就是要表现自己。“无道则隐”,如果这里没有章法可言,乱成一团了,就收缩,就藏起来了。
隐的文化、隐士的文化在中国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内容,甚至还有很绝的说法。“小隐隐于野”,一个小人物,你就往农村、往山沟里躲,就把自己藏起来了。“中隐隐于市”,中等的隐士就可以住在城市里,住在大地方,可是不能多说话,不随便掺和什么事情,同样不要让别人那么注意。更妙的是“大隐隐于朝”,就是你在朝廷里,你在君王的身边,但是你也要注意隐,自己没有想周到的事情,不要随便说;没到时候,时机不成熟,不要随便说。这种隐的文化在中国也很有地位。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一个讲道理、讲章法的邦国,你又贫又贱,你没有地位,没有财富,说明你没有任何的成绩,没有任何的表现,这是一个士人、一个读书人的耻辱。可是“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如果这个邦国正混乱,你却在这儿大富大贵,这也是一种耻辱。这种情况下你应该低调,你应该少显摆自己,你应该凑合过得去就行。
孔子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要干预跟你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那样的话你很容易把一件事情做坏。他还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有道的时候,你敢说也敢做,你不怕触犯什么忌讳;“邦无道,危行言孙”,邦无道的时候,你的行为可以很正直,但是说话要很谦虚,要低调,千万不要在那儿胡说八道,在那儿咋咋呼呼自找麻烦。
他又说“直哉史鱼”,有一个叫史鱼的人特别正直、耿直、直爽,“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邦有道的时候,他像射出去的箭一样,该怎么走就怎么走;邦无道的时候,也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决不东张西望,搞一些曲折拐弯的花心眼儿、花招。他另外说到蘧伯玉,“邦有道,则仕”,如果邦有道,他就去做官。“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如果邦无道就不做官了,就把自己卷起来藏起来了。这个“卷”字,我觉得用今天的说法也有可参考的地方,就是我卷铺盖走了。毛主席也说过,什么叫军事?打起仗来,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意思是打仗也不是你见个敌人就打,你先得估量好了,打得赢就打。如果情况对你很不利,你就要避免和他决战。中国革命在抗日战争当中,在几次国内的革命战争当中取得胜利,就和这个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实事求是的、务实的态度是分不开的。
孔子的思想也是这样,他随时都要选择最适宜的、最恰当的方法,而不是一个二愣子,每一件事他都能做得准确,也才能够坚持下去、持续下去。这些说的主要是做官的态度,你不做官,你做生意、做学问也一样,你需要随时调整自己的策略,调整自己的方法,使自己处在最佳的状态、最安全的状态,也是最有希望的状态。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论语·微子》
这一节讲一讲孔子对于圣贤、大人物的看法。首先我们要说在孔子那个时代,社会精英、圣贤不仅仅限于君王。君子当中顶尖的、最高端的人物,孔子称他们为圣贤。当然对圣贤的看法也不一样,也有把尧、舜、禹称为三圣的,认为他们把当时的社会管理得非常好、非常安定,而且尧、舜禅让天下也做得非常漂亮,所以也称他们为圣贤。
在《论语》里有一段讲逸民,逸民就是一些边缘化的人物,一些在主流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当中已经出局的人物,孔子认为这些人也有值得探讨聚焦的价值。孔子并没有说他们是圣贤,但是到了孟子一代就把孔子说的这些逸民说成是圣贤了。我们现在要讲的是孔子所说的这些逸民。伯夷、叔齐原来是商朝晚期的一个叫孤竹国的君王的儿子,伯夷是大儿子,叔齐是小儿子,另外中间还有一个兄弟,不知道他的名字了。伯夷的父亲想把王位传给他的小儿子,伯夷一听,觉得非常好,但他要留下来孝顺他的父亲。等他父亲生病一去世,他就跑得远远的,表示自己决不会在这儿和自己的小兄弟争王位。但是叔齐又是“悌”的模范,他尊敬自己的大哥,他说这个王位应该传给大哥,即使父亲说了传给自己,自己也得先让给大哥,自己不可以当王,他也跑了。二人互相谦让,最后就剩下那个中间的儿子继承了王位。
他们跑了以后躲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结果碰到了武王伐纣。伯夷和叔齐觉得非常失望,他们认为虽然商纣王有很多缺陷,但是周武王是臣子,臣子怎么能够派兵打君王呢?当然现代人可以说这是一种封建思想,因为武王伐纣还是正义的。于是这两个人坚决不和周朝合作,宣称“耻食周粟”,就是以吃周朝出的粮食或者是周朝朝廷发的粮食为耻辱,两个人又跑到首阳山上去了,在那儿只吃野菜,不吃粮食,最后饿死了。
孔子就赞扬这两个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他们对事物的判断,他们对事物的取舍,不降低标准。他们是商朝的臣子,必须忠于商纣王,商纣王再坏,也还得忠于他。他们身为商朝的人,不想给周武王当臣民,他们认为给周武王当臣民是对自己的侮辱,所以他们宁可饿死,非常清高。孟子也说他们是“圣之清者也”,是圣贤当中最清高的人。
另外还有柳下惠,柳下惠本来叫展获,他在柳下那个地区生活过,死后又被赠给一个名称叫惠,所以人们就称他柳下惠。柳下惠在老百姓当中流传最广的故事除了他坐怀不乱,不被女色所干扰,还有孔子说的他能“降志辱身矣”,他不怕放低自己的要求,也不怕受到侮辱,因为他在鲁国做过很小的小官,他也努力做。他也非常耿直,按他自己认定的理念和原则办事,他曾经三次被撤职,但不着急,也不生气。以后有了机会,不管做多小的官,受到什么样的侮辱,他一样可以忍辱负重,做事情仍然很耿直,仍然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原则做,不干黑心的事,不干同流合污的事,不干蝇营狗苟的事。所以,他虽然官小,但是孔子认为他是一个大名人、一个带有圣贤性质的人物。
另外《论语》里还提到了虞仲、夷逸。虞仲是周文王的祖父——亶父——的儿子,因为亶父想把王位传给虞仲的弟弟季历,虞仲知道父亲的意思,怕在继承的问题上造成麻烦,他就跑到比较偏远的蛮夷地区,而且把头发的样式也改了,把服装也改了,意思就是他已经不是中原的人士了,他也不是周国的人士了,他是边远地区的一个完全边缘化的人。孔子形容他是“隐居放言”,他自己隐居起来了,好像这人就没有了一样。因为他隐居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了,只是边远地区的老百姓,他说话就比较放得开,所以他说话不少。但是他能做到“身中清,废中权”,就是说他自己的身体还是干干净净的,他不做坏事,不做对不起本国的事,不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他仍然很清高、很干净。他虽然把自己的主流地位作废,但仍然有很多权衡,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他不是一个二愣子,也不是一个傻子,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仍然很有章法,很有道理,无懈可击。所以说像这样的人物也是不一样的,孔子承认圣贤就是逸民,就是边缘化了,仍然可能有不同的选择。
《论语》中还记载了几次孔子想接受某个有权势的人物的聘请去做官,引起了他的学生子路的不满,说这个君王名声很不好,老师怎么能上那儿去做官呢?但是孔子说他去做官,他并不是一个傻子,对方也不是傻子,对方要尊重他,就得让他按孔子的理念做。孔子去做官仍然是为了做好事,仍然是为了巩固东周的地位,而不是让对方的野心得逞,他去做官是保留他能做好事的可能性,而且他不是一个随便让人控制的人。在具体做法上他可以和各种各样的人合作,但是做起来他要努力遵循他自己的理念、自己的追求。所以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他是最懂得在不同的时机采取最恰当的方法、最恰当的做法、最正确的选择的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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