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段“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强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類似的話,古書中早已出現,《戰國策·魏策一》有如下記載:
知伯索地于魏桓子,魏桓子弗予。任章曰:“何故弗予?”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予。”任章曰:“無故索地,鄰國必恐;重欲無厭,天下必懼。君予之地,知伯必驕。驕而輕敵,鄰國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國,知氏之命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君不如與之,以驕知伯。君何釋以天下圖知氏而獨以吾國爲知氏質乎?”君曰:“善。”乃與之萬家之邑一。知伯大説。因索蔡、皋梁于趙,趙弗與,因圍晉陽。韓、魏反于外,趙氏應之於内,知氏遂亡。
與之類似的故事也見於《韓非子·説林上》,語言稍有不同,對《周書》的引用是:“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這個故事説的是,春秋晚期晉國貴族知伯貪得無厭,無故向魏桓子要地,魏桓子不想給,但任章却勸他給,因爲只有助長知伯的貪欲和驕横,才能讓他儘快走向滅亡,於是魏桓子就給了他擁有一萬户的城池。知伯果然接着又向趙王要地,趙王不給,知伯就攻打趙。最後韓、魏、趙三家里應外合,滅了知伯。這故事宣揚的宗旨有點像西方人常説的“上帝讓誰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是人類共有的一種智慧。[7]值得注意的是里面引用了《周書》“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這段話不見於現存的《尚書》與《逸周書》,出自亡佚了的《周書》,雖然意思和第36章相通,但長短、用字並不完全相同,所以這提示我們類似的話可能以多種形式早已存在,《老子》也只是引用了其中一種或作了潤色而已。[8]
雖然原文不同,但表達類似智慧的話在古書並不少見。例如《吕氏春秋·行論》在描述齊湣王種種驕横之舉,並因此被燕國滅國的故事後,引用了“《詩》曰‘將欲毁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這是一篇逸詩,不見於《詩經》。但可想而知,類似的話作爲歌謡早已傳唱了。
我們還可以參考馬王堆帛書《黄帝四經·十六經·正亂》以下這樣一段話:
民生有極,以欲淫溢,淫溢□失,豐而〔爲〕□,□而爲既,予之爲害,致而爲費,緩而爲□。憂桐(恫)而宭(窘)之,收而爲之咎。纍而高之,踣而弗救也。[9]
魏啓鵬先生對這段話作如下解釋:
那個人(筆者按:指蚩尤)的生涯之所以必定滑向窮途末路,因爲他充滿貪欲,驕横奢侈,荒淫無度。凡驕奢淫逸者必定失敗,豐盈會變成歉貧,充裕會變成竭盡,給予他好處反而會給他帶來危害,大量羅致財貨反而會給他帶來浪費,寬綽闊氣反而會給他帶來局促壓迫。等到蚩尤面臨煩憂困窘之時,就抓捕他懲辦治罪。這就是層層抬高他的地位,高到讓他自己向前撲倒下來,誰也救不了他。[10]
再來看下段的“魚不可脱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魚不可脱於淵”可能改寫自一句古諺,張富祥最早指出見於《列子·説符》及《韓非子·説林上》:[13]
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列子·説符》)(www.xing528.com)
古者有諺曰:知淵中之魚者不祥。《韓非子·説林上》
《列子》兩句話是説,深淵中的魚很難被人發覺,如果發現了這個隱匿的秘密,就會出現不祥。靠智巧算出隱藏者的人反而會有災殃。爲了證明這個諺語,《列子》還講了一個故事,説得是一個叫郤雍的人善於審視强盗的相貌,晉侯就專門派他去識别强盗,强盗無不落網。餘下的强盗走投無路,只能把郤雍殺了。《列子·説符》在引用這兩句話之後,還有以下的總結:“君欲無道,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形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盗之有?”就是説,要想天下無道,只能依賴清明的政治,靠一些小聰明只能起一時的作用,而不可能長久。這里,“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形於下,民有恥心”之類的話看上去像是儒家的説教,其實未必,因爲通過前後文可以得知這裏强調的是“恃道化而不恃智巧”,“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形於下,民有恥心”正是合於“道化”的符合社會管理規律的行爲,而非爲儒家張目。總之,“察見淵魚”、“智料隱匿”之類的行爲看上去很聰明,其實並非大智。
《韓非子·説林上》所引諺語只有一句,也配了一個故事,説的是齊國大夫隰斯看透了國君的心思,本想做投其所好的事,但中途又停了下來,因爲他覺得如果被國君知道秘密被人看破,那自己就變得危險了,那時討好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因此這裏淵中之魚比喻的是國君的心思。這個故事和《列子》那個故事一樣,也講的是察覺隱秘之類小聰明並非大智。這個諺語和相應故事表現出爲躲避不祥或危險而事先刻意采用某種措施的前後關係,當然也是一種權謀之道。
這兩段話裏都没有出現“《老子》曰”,而且標明是“周諺”、“古者有諺”,看來是流傳已久的諺語。張富祥説《老子》的“魚不可脱於淵”實由“察見淵魚者不祥”的諺語化出,我們認爲是很有道理的。由此理解“魚不可脱於淵”的意思,應該是魚不可以脱離其藏身的深淵,秘密不可以輕易地將其揭露出來。
“國之利器不可示人”一句,目前並未找到完全匹配的古之諺語。與之形式一致的話有《左傳·成公二年》仲尼所言:“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以及《左傳·昭公三十二年》史墨所言:“是以爲君,慎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楊伯峻認爲:“‘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此或古人語,故史墨及孔丘皆言之。”[14]這説的是國之重器與政治名號是權勢的象徵,君主必須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樣君王才不會爲臣下所利用或架空。這也是一種權謀論,以此可以啓發“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的理解,但未必完全合適。因爲這裏“利器”二字,有不祥之意,應該是刑罰、兵器之類以及由此引申的生殺予奪之權,必須慎用或不用,如《老子》第31章就有“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爲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的説法。
除了句式相同,以及都可以朝權謀論方向解釋外,似乎“魚不可脱於淵”和“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並没有直接的關係。那老子爲什麽會並列引用呢?《六韜·守土》有所謂“無借人利器,借人利器則爲人所害,而不終其世。”這樣看來,這兩句話的着眼點都在爲人所害的結局上,要麽因爲揭穿秘密看破心思而被害,要麽因爲借人利器而被害,“魚”和“利器”都是不祥之物,都會導向消極面。而上段所引諺語正好相反,“將欲歙之,必固張之”之類的思維方式、行動方式,最終導致的是積極的成果。老子在引用諺語時,提供一正一反兩種例子,中間夾上他的按語,確實是有用心的。
綜合以上的分析,可以斷言,《老子》第36章上下兩段並非老子的發明,而都來自諺語。老子爲了打造這部“宇宙第一書”,刻意抹殺所有能够透露時間地點人物典籍的信息,從而增强其神秘性與永恒性。但老子作爲史官,不可能不引用或化用古代傳承下來的知識。因此,仔細耙梳,就可以發現很多引用或化用的痕跡。對於《老子》與典籍的關係,王博作了不少考察,可以參考。[15]這裏,還可以舉出一些《老子》中明顯來自古代哲言良諺的文句。例如,《老子》第22章有這樣的話:“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虚言哉!”古之所謂“曲則全”者正好透露出“曲則全,……多則惑”這一段來自古代的格言警句。此外,第41章有“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晩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所謂“建言”很可能指的也是古代的諺語歌謡。《老子》中還有很多類似第36章上下兩段的句子,例如第64章的“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16];第73章“天網恢恢,疏而不失”;第74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第58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9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第46章“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等等,雖然没有明言來自古語,但應該不是老子自創,很有可能就是對古之諺語的引用。第36章就是在對古之諺語大量引用的基礎上,作了老子自己有限但相當精闢的哲學提煉。仔細考察這些諺語的出處、引用的方式、老子的化用和提煉,是研究老子思想産生的一個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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