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交流观念的大众讨论中,通常缺乏一种宽恕的品格。我发现,有一种“交流”观自以为是,几达暴虐,令人不安。在这种观念之下,“交流”一词可以用来恐吓“未能交流”的人,然而实际上,人家只是想退出游戏而已。巴特比、爱默生和克尔恺郭尔都是未能交流(failing to communicate)的人——他们因此而名垂青史。“不做沟通”(not communicating)的指控常用来骂人,说他人没有按要求向某人提供回应。“共享”并非只是一个善意的观念。许多人指出,拉丁字communicare是我们现在所称的历史悠久的“共享性交谈”(sharing talk)传统的最早源头。还有一个不经常引用然而同样重要的词,即希腊语的koinoō,则给我们一个更加严厉的教训。和communicare一样,koinoō的意思是“使之相同、交流、传授、共享”;可是它还有“污染”或“使之不洁净”的意思。交流跨越内外边界,因此它可以“使之成为共同”,但同时也可能使得“意义”(meaning)变得“刻薄”(mean)。这一洞见的严酷含义见诸耶稣关于食物纯净的教诲中:“凡从外面进入的,不能污秽(koinosai)人,因为不是入他的心,乃是入他的腹……从人里面出来的,那才能污秽(koinoi)人。因为从里面就是从人心里,发出恶念、苟合、偷盗……”(《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7章第18—21节)。表达交流所具有的共享意义,“从人的内心出来之物”是一个不错的定义。不过,《马可福音》却将内心的吐露视为邪恶的释放。如果将“实现内心生活的共享”看作是毋庸置疑的善,其前提条件就是我们不能对人类心灵进行过于严格的定义。
交流是一种没有保证的冒险。凭借符号去建立联系的任何尝试,都是一场赌博,无论其发生的规模是大还是小。我们怎么判断我们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交流呢?这个问题没有终极的答案,只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答案:如果交流双方后续的行动比较协调,那就是实现了真正的交流。一切交谈都是带有信念的行为,其基础是相信我们追求的世界能在未来出现。意义是一个不完全的、开放的事业,以后发生的事情会使之急剧修正。皮尔士说:“符号从客观上而言是一般性的,因为其有效解释常常不确定,它把完成其确定意义的权利拱手送给解释者自己。”既然一切符号在不同程度上都只具有一般性,那么人与人的会话就像是单向的撒播,关闭只发生在接受者那方。皮尔士直率地说:“一个人对另个人的交流,没有哪个是能够完全确定的。”[5]我们命中注定要去进行解释,我们的解释总是纠缠着自己的各种欲望,以及这些欲望之间的冲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脱离了彼此的亲密因而堕落,而是仅仅描述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可能的。交流中没有确定无疑的符号/迹象(signs),只有暗示和猜想。我们之间的互动永远不可能是思想的交融,最多不过是思想的舞蹈;在这一舞蹈过程中,我们只能偶尔触摸对方。交流不应该成为由孤独心灵和可怕的幽灵造成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问题;衡量交流的尺度应该看其是否带来了行为的协调。我们对内心生活的所知所闻,所见和所感,都以语词、行动或体态存在,而且所有这些载体在某种重要意义上而言都是公共的。我们要问的问题不应该是“我们能够交流吗”,而应该是“我们能够相互爱护,能够公正而宽厚地彼此相待吗”。在我们的关系中,人与人的团结显然比很有把握的解释来得重要。我们能做到语词上的你来我往,但是我们却无法共享彼此的生存状态。至多,“交流”指的不过是一些实践,其作用是用来弥补这一事实上的不足:我们永远不能成为对方。
本书认为,如果我们希望在交流中谋求某种精神圆满或满足,那就是白花精力。有关人与人之间彼此联系的思想史和媒介史——从文字到电气媒介的开发——都说明,追求与他人关系的圆满,有一个驱动力,那就是受阻或失败的经验。一旦受到交流失败的剌激,将交流想象成逃避有限肉体的方式,就很能诱惑人了。人们渴望超越,渴望找到各种方法以避免因误解而受伤,那是十分自然的。危险在于,我们内心的爱与公正会被人瞧不起,被人认为是废墟和垃圾。
交流的任务是为了建立一个人人可以共同栖息的和平王国;除此之外,其他意义上的“交流”最终都是不可想象的。既然我们是肉身凡人,均受到各种限制,那么交流就永远是一个涉及权势、伦理和艺术的问题。除了天使和海豚所属于的得到拯救的情况之外,我们人类之间的相互交往总是带着各自的目的,对此我们无法摆脱束缚。[6]这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相反这是智慧的开端。“己之所欲,请施于人”意味着,你为他人所做出的表现,不是为了原原本本地再现自我,而是为了服务和关爱他人。这样一种人与人的联系,胜过天使可能提供的任何东西。发现快乐的方式,不在于超越肉体接触,而是在于肉体接触的圆满。(www.xing528.com)
我们要承认,治疗师和技术师有一定的道理。在和别人打交道时,自然会出现差错。为了克服这些差错,我们当然可以先让自己变得更加温文尔雅、善于应对、敏于体察。然而,如果我们自负地认为,通过改善交流技巧就可以矫正我们因彼此间的差异而带来的痛苦和欢乐,那就不仅是受了误导,而且这个自负也是建立在证据不足的基础上的——因为符号的意义可能不够精确,乃至非常模糊。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能很好地理解对方,问题只是我们彼此的看法不一而已,但有时候意义模糊的符号可能会给我们带来致命的后果。
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Theseus)黑色船帆的故事,给了我们充分的教益。他到克里特岛去杀死牛首人身的怪物米诺陶(Minotaur)后,忽视了与父亲埃格斯(Aegeus)约定的暗号:黑色的船帆表示他已死亡,白色的船帆表示他的凯旋。父亲看到远方黑色的船帆,以为他死了,于是就从悬崖上纵身跳入大海。从此,这个海就叫作爱琴海(the Aegean)。这个神话故事的寓意是:在生死攸关的信息中,一定要输入一些冗余的信息。有时,交流被当作解决人类疾苦的救世良方,但是人类关系中大多数困难的根源,并不是符号和意义的不吻合;在大多数情况下,除了彼此接触少之又少,语境和句法已经使语词的意义清清楚楚。人不在场的情况比如书信、电话和电子邮件,如卡夫卡所言,成为产生幽灵的温床。但是,在与朋友、同事和心上人之间的关系中,所谓交流的失败,常常是由于各自责任义务的冲突和相互耐心的缺乏。让我们重申,基本上可以认为:与其说交流是一个语义问题和心理问题,不如说它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和伦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和马克思、杜威和米德、阿多诺和哈贝马斯等思想家都认为,公正的(just)交流是健全社会的一个标志。我们应该少去操心符号是否会催生不同的意义,而更应该去操心是哪些因素让我们不能去关爱我们的邻居和那些与我们不同的存在物。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