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为人与道家德性：传统与现代

今天的题目是“庄子的为人与道家的德性”，那么，我们首先要说一下庄子是什么人。应该这么说，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是先秦道家学派的旗帜性代表人物，道家就是由老子创立、庄子发扬光大的。所以我们一般称老庄道家，与孔孟儒家相对应。

接着我们正式进入今晚的主题。我觉得有一个故事，就是司马迁《史记》里面的一个故事，很能体现我们这个主题。《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讲到，楚威王听说庄子非常有才华，便派使者“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就是说，想用重金聘请庄子来做楚国国相。但庄子却对使者说，千金、相位虽然在世人看来很尊贵难得，可在他看来，这就像用来祭祀的牲口一样，虽然平日吃好穿好，但终归是太庙的祭品而失去了自由；所以他让使者赶紧走开，他宁愿像一条小鱼一样，虽然在污浊的水中，却可以无拘无束、自由快乐地生活。所以他一生只做过小小的漆园吏，就是管理漆园的一个小看门的，司马迁说他“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两点，第一点是庄子的为人，那就是：个人的自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什么千金、爵位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不仅一文不值，还是个累赘和负担。第二点，就是道家的德性，也就是人的自然性。

我们先说道家的德性。道家认为，“道法自然”，宇宙本性是自然无为的，而这个自然无为的“道”向下落实到人生社会层面时，就是“德”，所以自然无为的“德”就是人生社会的本性，也就是说，道家的德性就是人的自然性。

我们知道，儒家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它所提倡的仁义礼智信都是围绕人的社会性而展开的，也就是说，都是为了协调好人与社会的关系。但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儒家强调社会性而往往忽视了人的自然性，不仅不太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忽视了人的自然天性、个体性的一面。所以，正是由于这样，与儒家相对的，道家强调和把握的就是人的自然性，认为每个人天生都有各自的品性和性情，这种品性和性情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和重视。所以庄子提出了一个词叫“天放”，认为人的天性是自由自在的，不应该受到肆意破坏，就像一匹千里马一样，伯乐发现了它，就给它套上铁蹄、马鞍，这就给马造成了外在的负担，破坏了马的自然本性，结果往往把好端端的一匹马给折磨死了。同样，在庄子看来，儒家的礼乐教化也是破坏了民众自由自然的“天放”本性，从而把真正的道德给毁了：“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所以庄子的理想社会是“至德之世”，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都能够率性自由地生活。

正是从重视人的自然自由天性这一基点出发，庄子的为人、庄子的人生哲学突出了以下几点：

第一，个体性。每个人天生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就像佛教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样，每个人、每个生命个体都值得尊重。庄子认为儒家礼乐教化束缚了人的自由，破坏了人的自然天性，就像人给马套上铁蹄、马鞍一样，是“残生伤性”，“残生损性”。他主张“任其性命之情”，认为率性自由的生活才是真正的道德。所以从这点上可以说，庄子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充分体现了宗法专制制度下个体的存在和个人的觉醒。

第二，万物平等。庄子主张“齐物”，他写了《齐物论》，认为天下万物都是平等的，“道通为一”。一方面，“通天下一气耳”，万物都是由气构成；另一方面，事物存在都是相对的，都是时刻变化着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所以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一成不变的事物，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没什么绝对权威、高高在上的东西，万物都是平等的。所以，在庄子这里，一方面，人与人是平等的，另一方面，每个学派也都是平等的，没有一个学派理论可以独断专行凌驾于其他学派之上。所以，庄子反对一切高高在上的绝对权威，既反对独断论，也反对专制独裁；既反对等级制，也蔑视高高在上的权贵权威。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庄子是一个反抗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第三，超然物外，逍遥浪漫。庄子认为，人们追求现实的功名利禄是“人为物役”，为外物所累，是很可悲的，“终身役役不见其功，不亦悲乎？”他向往心灵和精神的独立自由，专门写了《逍遥游》，追求人与自然合为一体，进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逍遥境界。他认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觉得像鱼儿在江湖畅游那样是最自由自在的。从这一点上，我们又可以说，庄子是一个超越现实的浪漫主义者。

所以，总的来讲，我们可以说，庄子是一个激烈反抗现实、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浪漫主义者，是一个非常富有艺术家气质、并兼有文学家和哲学家特质的人。此外，我们还应该说，庄子是一个重情深情的人。他激烈地批判现实，与现实不合作，是因为看到现实的黑暗和不公，是出于对社会人生和个体生命的热爱和保全，是“爱之深恨之切”。所以明清之际的思想家方以智说庄子是“天下最深情的人”，说他“眼极冷，心肠极热”（《药地炮庄》）。

那么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看待庄子的为人？应该说，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当然需要儒家的仁义礼智、刚毅进取等来支撑和维系，庄子在这一点上显然过激了。但是，庄子所提出的这种社会群体对个人的尊重、宽容、自由，以及反对独裁专断等，也给后世以深刻警醒。而在另一方面，当社会动荡黑暗、统治者昏庸无道时，庄子的思想又给失意的人们以精神滋养，历史上受统治者迫害的传统士大夫知识分子，都从庄子的思想中获得极大的精神安慰，它让人在最困苦的时候，仍然能对人生生命保持着热忱和信心，能超然物外、自得其乐。所以我们应该说，庄子哲学给我们开辟了另一种人生理想、人生价值和人生走向，从而拓宽了我们生活的宽度。我想，这应该就是庄子哲学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和价值。(www.xing528.com)

问：时下流行的都是庸俗的成功学，如何能够解开这一困惑？

这个问题使我想到一个社会价值观问题。应该说，尽管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很好很开明开放的时代，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没有充分发展，一个体现就是我们现在社会的价值观仍然是非常单一的，还未能够形成多元的价值观。这跟庄子给我们开辟的另一种人生态度、人生价值观，确实有一定距离。现在社会就像你说的，大家都崇尚成功学，认为挣更多钱就是成功，这就像大华教授刚刚所说的，非常庸俗。确实，在我看来，国家和社会需要大家这样“庸俗”地去做，从而推进国家建设和社会进步。但是，一个健全发达的社会应该是多元的，这其中包括人应该是多元的，价值观是多元的，人生态度是多元的。所以，不应该说我得到了大家心目中的荣华富贵才叫成功，而我按照我的天性从事我自得其乐的工作就不成功。中国古代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西方荷尔德林说“诗意地栖居”，这些不以外在物质而以自己内在精神富足作为追求目标的人生态度，我认为也应该得到宽容、肯定甚至鼓励。这也就是大华教授刚刚所说的“宽容”。而道家的独特价值，应该就是在这一点上。我相信，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我们国家的真正强大，社会会越来越多元，给予我们个人生活选择的自由度和宽容度会越来越大。所以我希望你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得到一个满意的解答。

问：中国有庄子这类好哲学，但为何自然科学落后差点亡国？

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确实跟我们今天讲的这个主题密切相关。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一个特色和突出特征，用李泽厚的一个词，就是实用理性，而这个实用理性跟儒家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儒家长期以来，基本都是作为一种官方的意识形态，所以它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社会和思想文化。而儒家又是一种人生社会哲学，所以自古以来，中国人关注的往往是人生、社会、伦理这一面，而较少关注自然和科学那一面。而道家一个突出的特征、贡献和价值，就在于它突破儒家的局限，把我们的目光和思考范围从人生社会扩展到整个宇宙，它使我们充分认识到，人生社会只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样的结果，一方面使人们的境界和思维变得开阔、豁达、高远，也让我们能够放眼大千世界，继而探究宇宙奥秘。所以，假如说中国历史上对道家的这一思想能够充分重视的话，我们的自然科学发展定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假如汉朝不推行董仲舒“独尊儒术”，那么从汉武帝到清朝这么多年，中国不仅仅只关注人生社会问题，而能够多些关注宇宙、探索自然的话，那中国的自然科学发展情况定会是不一样的。当然，历史和社会发展是不可能有假设的。不过，在我看来，儒家的影响是给我们中国人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这就是过于关注人文社会科学而忽视自然科学。西方的自然科学也就是16、17世纪从宗教那里争得一点地盘才开始发展起来的。所以，假如我们从秦汉时代开始就能够注重自然科学发展，那此后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想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到。

问：庄子对老子在道家学说上有什么创新发展？能否推荐一本这方面的书？

简单地说，道家是老子创立的，自然无为的核心主张是老子提出的，对这一点，庄子是全盘继承的。而庄子对老子的发扬光大，也就是庄子独特的东西，最主要的，就是我刚刚说过的，一个是更加突出个体性，强调个体的自然自由；另一个是提出“齐物”，强调万物平等；还有一个就是逍遥，追求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自由。我认为这三方面是庄子最具特色的思想，是对老子思想的发展。

至于推荐书，我的建议就三个字：读原典。你应该去读原典，找一个比较好的译本，像陈鼓应先生的译本就很好，然后好好读原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