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说:“自从宗教求助于哲学,德国学者们除了给宗教穿上一套新衣之外,他们对于宗教还做了无数的实验。他们为了想赋予宗教一个新青春……先给宗教放血,慢慢地把迷信的血放出来。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试图从基督教中去掉它所有的历史内容,只保留它的伦理的部分。”[72]梁启超与章太炎也是这样做。
梁启超把佛教说成不是迷信而是“智信”。在他看来,“佛教之最大纲领曰‘悲智双修’,自初发心以迄成佛,恒以转迷成悟为一大事业。其所谓悟者,又非往知有佛焉而盲信之之谓也”。又说:“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其讲义关于哲学学说者十而八九……凡以使人积真智求真信而已。”他还把佛学与西方哲学相比附,认为:“斯氏(指斯宾塞。——引者注)之言,学界之过渡义也,佛说则学界之究竟义也。”认为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学说不及佛说高明。因此,“彼哲学家论理之圆满犹不及佛说十之一,今欧美学者方且竞采所以资研究矣”(《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还认为,佛教是入世而不是出世,佛在人本心,佛国在人间、在世间,因而是入世而非出世。不但不是出世,而且是救世。佛教的普度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思想,“小之可以救一国,大之可以渡世界矣”(《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对于佛教的灵魂不死说,梁启超解释道:“知灵魂,则其希望长,而无或易召失望以事堕落……夫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为信仰者苟不扩其量于此数十寒暑以外,则其所信者终有所挠。”“宗教之所以异于哲学者,以其言灵魂也。”(《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宗教信仰的存在有其合理性。
如果说,为了现实功用,梁启超是把哲学与宗教、信仰与科学折中调和在一起,那么,章氏则完全求助于哲学。他明确提倡无神论,并把佛教归入无神论。认为佛学只是求智,不是让人去信仰,宗教的名号用在佛法身上不恰当。“假如说崇拜鬼神……用宗教的名号,恰算正当”,但佛法不崇拜鬼神,是无神论,怎么可以用宗教称呼它呢?“一切大乘的目的,无非是‘断而知障’,‘成就一切智者’,分明是求智的意思,断不是要立一个宗教,劝人信仰。细想释迦牟尼的本意,只是求智,所以发明一种最高的哲理出来。”因此,“佛法只与哲学家同聚,不与宗教家为同聚”(《论佛法与宗教、哲学以及现实之关系》)。这就明确地把佛学从宗教中拉出来,加入哲学的行列。在章太炎看来,佛法的高妙处,在于它可以使唯心论“不必破唯物论,反可以包容得唯物论”,这主要是在于它讲“三性”(即依他起自性、遍计所执自性和圆成实自性),只要讲“三性”,“尽容他的唯物论讲到穷尽,不能不归入唯心”(《论佛法与宗教、哲学以及现实之关系》)。确实,“三性”说主张“万法唯识”,“追寻原始,唯一真心”(《论佛法与宗教、哲学以及现实之关系》),从而把唯物与唯心、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归于主观心识之中。
应该说,尽管佛法与哲学有密切联系,但我们只能说它是一种宗教哲学,而宗教哲学是“神学的婢女”,它所有的哲学思辨性,都服务于宗教神学的总目的,它是宗教神学的论证工具与理论支柱。而在大乘佛教中,无论是空宗还是有宗,它们都否认客观世界的实在性,都把世界看成空。佛教一切理论的目的,都在于论证世界本质的虚幻,如过眼烟云、海市蜃楼。无论是禅宗神秘的“顿悟”、非理性的直觉,还是唯识宗“三性”烦琐的论证,它们的目的都在于此。正是由于这种理论背景与目的不同,决定了宗教与哲学有不可泯灭的界限,不能混为一谈。
(二)从无神到有神
弗兰西斯·培根曾说:“一点点哲学使人倾向于无神论……但深究哲理,使人心又转回到宗教去。”这是因为“当一个人的精神专注意许多不相贯的次因的时候,那精神也许有时会停留在这些次因之中而不再前进;但是当它看见那一串的次因相连相系的时候,它就不能不飞向天与神了”[73]。培根在这所说的主要是自然方面。16、17世纪的欧洲,自然科学刚刚从宗教领域里争得一点地盘,它的发展成就还不足以解释宇宙一切,因此最后都得像牛顿一样把上帝作为世界的第一推动力与第一因,这就是培根所说的“飞向天与神了”。这应该说是时代的局限,随着时代的前进,科学的高度发展,培根的话便只会具有历史而非现实的价值。但事情却远非如此。在科学昌盛发达的20世纪,美国哲学家桑塔耶那却把培根的话奉为“至理名言”[74],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桑塔耶那看来,“宗教不是对任何东西的如实叙述,而是伦理性真理之寓言、隐喻式的表现。它差不多变成了一种诗,因而我们不应以科学的方法去衡量它,而应以美学的和道德的尺度去衡量它”[75]。他批评“板着面孔”不信宗教的“乖张”态度,指出必须认识到:“宗教已经成了最有普遍意义的道德准则,成了艺术和哲学的主要根源,而且,也许成了人类最大幸福的泉源,在这样的一种势力里面,必定含有一些合乎人之常情而且必不可少的东西。”[76]宗教已成为一种具有普遍社会意义的势力,对它不应熟视无睹,而应理智地加以研究,探索它的奥秘。其实,这种态度是一种理性态度,是一种欣赏、一种衡量、一种审视,而不是一种信仰。但培根所指的从无神到宗教,最重要的却在于一种信仰,虽然这种信仰是出于一种迷茫、一种不可理解。这样一来,桑塔耶那的新注解只能说是一种借题发挥,是得之于培根的一种启示,而非对培根“名言”本身的解释。
应该说,培根的“至理名言”的真正意义与价值,在于它揭示了这样一种认识上的真理:当人们的认识从有限上升到无限,从绝对上升到相对之时,往往会因把握不到无限中的有限、相对中的绝对、变化中的稳定而走向主观主义、相对主义,从而飞向天与神,“转回到宗教去”。(www.xing528.com)
之所以花笔墨于二位西方哲人,是因为我们不无惊异地看到,本文所谈论的两位中国近代思想家,都经历了从无神到宗教的转变。他们早年都对宗教不感兴趣,梁启超因为觉得宗教讲迷信“而为真理碍也”(《论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宗教者非使人进步之具也”(《保教非所以尊孔论》)。而章太炎则是因为“时余所操儒术,以孙卿为宗,不熹持空论言捷径者”[77]。随着社会人生的体验加深,以及由于社会危机日益加重而高涨的佛学潮流的盛行,他们逐渐地接触佛学,最后都由于神道设教的目的而崇尚起佛学来。梁启超认为宗教“宜于治事”,它能使“英雄豪杰成大业轰之一世”(《论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故舍己救人之大业,惟佛教足以当之矣”(《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对于章氏来说,首先由于“中遭忧患,而好治心之言”;其次,三年的牢狱生涯也无意中给他以深研佛学的机会,他由此觉得“释迦之意,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菿汉微言》跋)。所以,出狱之后,他便推崇起佛教来。
应该指出,也许梁启超“转回到宗教”还带有信仰主义的色彩并日益加深,但章太炎对于佛学则完全是一种非信仰主义的理智态度,这种态度与桑塔耶那极为相似。桑塔耶那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天主教徒。“他抛弃天主教的神学,但是对于它的宗教仪式的诗意和礼节却深感喜悦。”[78]而章太炎也是无神论者,同时又对佛法“深感喜悦”,并由此想建立无神教。他也是以一种道德的尺度来对待宗教,认为“世间道德,皆由宗教引生”(《建立宗教论》),“若没有宗教,这道德必不得增进”(《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他还觉得,“欧美各国的宗教,只奉耶稣基督。虽是极其下劣,若没有这基督教,也断不到今日的地位”(《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在章太炎看来,宗教对于社会具有关键作用。因此章太炎认为,佛教是与中国的习俗“相宜”的宗教,对于“民德衰颓”的近代中国,佛教能“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唯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作伪心”(《答梦庵》)。在他看来,“欲兴民德,舍佛法其谁归?”“作民德者,舍此无他术也”(《答梦庵》)。
应该说,桑塔耶那与章太炎还是有重大区别。桑塔耶那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认为,真善美是人的最高理想,而真善美都起源于自然,自然是一切理想的源泉。[79]他主张以美学和道德的尺度去衡量宗教,认为由此必然发现,宗教里面有合乎人们所追求的真善美的理想的东西。追求真善美是人类永恒的最高理想,也是人类的自然本性。因此,桑塔耶那讲宗教的作用主要是从自然人性的角度。但是,章太炎提出宗教的作用则完全是一种实用政治目的,是出于一种神道设教的需要。他讲的道德,不是一种抽象普遍的、善的道德,而是一种具体的、特定的社会道德,是一种“革命的”道德。他说:“道德者,不必甚深言之,但使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则可矣。”(《革命之道德》)他看中“华严之行”与“法相之理”,主要也是出于这种道德上的考虑。他认为:“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也就是万法唯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正因如此,章太炎并没有像桑塔耶那那样使宗教获得一种普遍的意义,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而是随着这一具体特定的社会背景和现实需要的消失与转变,宗教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与时代的使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意义与必要性:“道德普及之世,即宗教消镕之世也。”(《建立宗教论》)
对于梁启超来说,信仰主义的成分不能完全排除,折中调和科学与宗教、理智与信仰是他的突出特征。他如康德般对科学的作用范围加以限制,而为信仰保留了地盘。他说:“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非科学。”(《人生观与科学》)只有理性,才“不能逃科学的支配”。但人类生活固然离不了理智,却不能说理智包括人类生活的所有内容。人类生活还有极重要的另一部分,这就是情感。而情感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它“含有神秘性”,是理性所“解剖”不了的。理性与情感是不同的两码事,“理性只能叫人知道某件事该做,某件事该怎么做法,却不能叫人去做事,能叫人去做事的,只有情感”。更重要的是,“若是发心着手做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业,那时候,情感便是威德巍巍的一位皇帝,理性完全立在臣仆的地位”(《评非宗教同盟》)。假如说,当梁启超开始觉得宗教“宜于治事”,认为“摧坏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坏宗教之道德不可也”(《论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之时,是一种科学理性的话,那么,后期的他则走向了非理性主义与信仰主义。他认为:“信仰是神圣,信仰在一个人为一个人的元气,在一个社会为一个社会的元气……我们一种防腐剂,最要紧是确立信仰。”(《评非宗教同盟》)宗教的存在是为信仰,由此宗教之迷信也“不必摧坏”了。
可以说,梁启超的经历恰好成为培根“名言”的新注脚。在他的晚年,他不仅“笃信佛教”[80],“每日谈极深奥的成唯识论,用尽心思”[81],把佛教当成一种信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且他还相信神灵的存在。当他孩子生病时,他请人扶乩,把亡妻的灵魂请来,卜问吉凶。[82]至此,梁启超真正地“转回到宗教”去了。
造成梁启超后期非理性主义与信仰主义的,是梁启超在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影响下对科学与理性信念的动摇。1918年底,梁启超到西欧诸国游历,1920年春回国。本来“向西方学习”是中国近代士人的一贯想法,梁启超此次游历的目的也在于向欧洲“求一点学问”(《欧游心影录》),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对科学与理性信念的动摇,非理性主义的兴起,使他深受震动。回来时他便高喊“科学破产”,否定科学理性,崇尚非理性,走向信仰主义。
应该说,与培根的有神论不同,梁启超的信仰主义表现的不是对自然的无知与认识不足,它表现的是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人对社会人生的迷茫,以及对人生社会价值标准的迷失。而在科学理性信念尚未被动摇之前,人们在科学理性中找到了价值标准与精神支柱。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人们发现片面追求物质繁荣的科学事业并不能使人真正幸福,因而返诸自身,试图从内部心理体验中寻找生活意义。这样,科学与理性信念岌岌可危,而反映出来的则是一种社会危机与精神危机。其实,“由理性至上一变而为贬低理性,崇尚非理性,这本身是病态社会所造成的病态发展”[83]。
桑塔耶那是与梁启超同时代的人。在科学理性与宗教信仰这个问题上,他虽认为不应以科学方法去看宗教,但他并不是以此否定科学与理性的作用,限制科学与理性的作用范围。他对于宗教意义的肯定,也丝毫不意味着对科学的真理性与意义的怀疑与动摇。他只是认为,宗教并不造成对科学的威胁,它不但不会妨碍科学,而且对社会人生有助益:“宗教并不谮窃其他任何较好的事物的地位,毋宁说它使现状有所缓和或减轻,因为离开了宗教,情形就要更加不堪设想。”因此他提出:“我们一定不要责备宗教阻碍了伦理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发展……我们对于宗教所带给世人的明敏、虔敬、冥想的彻悟等等宁应表示感谢。”[84]他以“极大的同情心深入到种种宗教观念与情绪中去”,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基于对“把宗教与真正的真理相混淆”的做法“丝毫不稍宽假掩饰”[85]的前提下。很显然,桑塔耶那在这个问题上比梁启超冷静理智得多,所反映的社会心态也健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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