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洞同天地①,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②,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③,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注释】
①洞同:混沌的样子。②宗:根本,本道。③不物:还没有形成的具体事物的状态。
【译文】
无形的天地,混沌不分充满质朴的元气,没有创造而形成万物,这种状态为“太一”。万物都出于这个“太一”,所形成的物种却各不相同,有飞禽、走兽、游鱼,称呼它们是要区别类别。以后则可根据不同的种类将它们区分开来,它们的物种、群体和生命形态都各不相同,但表现在有形这点上是一致的。各类物种因种类不同而互相阻隔不贯通,于是便显示出它们彼此间的千差万别,并再也无法返回到混沌的状态中去。所以万物均处于它们的生命运动状态,这也就有了“生”,而“死”是万物生命运动的终结,万物死亡的时候也叫作穷尽,这里的穷尽不是恍惚虚无而是又投入到创造万物的活动中去。而道在创造了万物之后,便消散在万物之中了。
【原文】
稽古太初①,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圣人不为名尸②,不为谋府③,不为事任,不为智主,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④。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故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义列于德而见,故人视之。人之所指,动则有章;人之所视,行则有迹。动有章则词,行有迹则议,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⑤,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而极其所贱,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故虎豹之强来射,蝯貁之捷来措。人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注释】
①稽:考察。太初:宇宙的原始状态。②名尸:声名的拥有者。尸:主。③谋府:谋略的府库。④朕:预兆。⑤桃棓(bàng):桃木棍。
【译文】
考察古代天地未分之时,人是从无形中产生的,无形生出有形,有了形体之后就要受万物制约了。如果能够返回到产生人的根本境地,就像没有形体的人那样,这样的人就叫“真人”。真人是尚未与“太一”分离的时候产生的。圣人不做名誉的承受者,也不做谋略的储藏者,不做事情的执行者,更不做智谋的主人;他隐藏起来没有形体,行动起来没有痕迹,遨游起来没有征兆。他不为福先也不为祸始;他心境保持在虚无状态,行动完全都不出于己意。想要获得幸福的人有时却获得了灾祸,想要获得利益的人有时却遭受了损害。因此不如“无为”,“无为”倒能使人安宁,失去“无为”,就会危险;这就像顺应自然而治理的,失掉用来治理的根本,便会混乱。星辰排列在天空上闪闪发光,所以人们能够对它指指点点;大义分列在道德中而被人察见,所以人们才会关注它。人们所指点的星辰,运行起来有它的轨迹;人们所看见的东西,行动起来便有痕迹。运动起来就有形象便有讥诃产生,行动起来有痕迹就有非议出现。因此圣人把聪明掩藏在无形之中,把形迹隐藏在没有作为之中。王子庆忌因勇武死于刀剑之下,后羿因喜猎而被桃木棍子打死,子路则因勇忠而被人剁成肉酱,苏秦因雄辩死在嘴上。人没有不是推重张扬他的长处,而掩盖看轻他的短处的;因而常常沉醉得意于他自以为的长处和优点,而掩饰遮盖自以为低贱的短处和缺点。那些值得推重张扬的长处往往因表现出来而显得有具体特征,而那些短处缺点因被掩饰遮盖而不为人所见。然而正是由于推重张扬长处,显得有具体特征而导致祸害:虎豹就因具有勇猛强大的长处和特征而招致射猎,猿猴就因具有敏捷灵巧的长处和特征而招致捕捉。那么反过来,如果一个人能珍重他的短处而不张扬他的长处和优点,那么便可以和他谈论最高的道理了。
【原文】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①,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故通性之情者②,不务性之所无以为;通命之情者③,不忧命之所无奈何;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詹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员;身者,事之规矩也,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
【注释】
①迁:改变,变更。②性:指天性、本性。③命:天命,命运。
【译文】
自信的人,不能够用诽谤赞誉来改变他;知足的人,不能够用权势利益来诱惑他。所以通达天性情理的人,不从事本性无法做到的事情;通达命运之情的人,不担忧命运本身所不能支配的遭遇;通晓大道的人,万物中没有什么能搅乱他的天和。詹何说:“还不曾听说过自身修养很好而国家治理得很差的事,也不曾听说过自身修养很差而国家治理得很好的事。”矩尺不正就不能划出方形,圆规不标准就无法画出圆形。自身的修养就像上面所说的矩尺圆规一样,没有听说过自身不正而使别人端正的事。
【原文】
原天命,治心术①,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②;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强胜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渡水而无游数,虽强必沉;有游数,虽羸必遂;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注释】
①心术:即心认识事物的方法和途径,与人的思想相似。②妄:胡乱。
【译文】
理清天命的根源,治理好思想,理顺好憎关系,调整适宜的情性,那么治世之道就通畅了。搞清天性的根源,就不会受灾祸幸福的迷惑;治理好思想,就不会妄生欢喜愤怒之情;理顺好憎关系就不会贪求那些于本性无用的东西;协调适宜的情性,那么欲念就不会超过限度。不被灾祸幸福所迷惑那么行动静止都能依循道理;不喜怒无常那么实行赏罚就不会偏袒;不贪求于本性无用的东西就不会因物欲而伤害本性,欲望有限度就可以怡养天性而知足。这四个方面,都不能从外界求得,也不必借助别人的力量,只需立足自身就能得到。天下不能够用智术来统治,不能够凭聪明来认识,不能够用本事来治理,同样不能够只以仁术就使人归附,单凭强力取胜更不可能。这智力、聪明、本事、仁术、强力五项都归属人的才能范畴,但如果只有这些才能而德行不高,就不能做成任一件事情。只有德行修养好了,这五项才能才可以随之发挥作用;反之只强调突出这五项才能,那么德行修养就容易被忽略。所以得道之人就是愚笨的也会有余力,失道的人就是聪明的也会感到力不从心。渡水而没有游泳技术,即使身强体壮也一定会沉没;而有了游泳技术,即使身体瘦弱也一定能成功。更何况托身于舟船之上呢!
【原文】(www.xing528.com)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①。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虚者,道之舍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故广成子曰②:“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毋视毋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能胜敌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③;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众不胜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①去载:除去外物带给人的本性的负担。②广成子:传说中的仙人,相传黄帝曾向他问道。③格:抗拒。
【译文】
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安定百姓;安定百姓的根本,在于满足他们的用度;满足用度的根本,在于不要耽误生产时节;不耽误生产时节的根本,在于节省官事;节省官事的根本,在于节制贪欲;节制贪欲的根本,在于归返虚静平和的天性;归返天性的根本,在于抛弃外表的粉饰。抛弃外表的粉饰就能达到虚静,虚静就能平定。平定是道的基本素质,虚静则是道的居所宅舍。能够拥有天下的人,必定不会失去一国;能够统治好一国的,必定不会失去他的家族;而能够治理好自己家族的,必定不会丧失自身;能够修治好自身的,一定不会遗忘他的心灵;能够使心灵返归根本的,必定不会亏损他的天性;能够保全他的天性的,必定不会对道产生迷惑。所以广成子说:“谨慎地持守着你的内心,周密地堵塞外欲,智慧过多不是一件好事情;不要看不要听,以虚静平和的心态拥有精神,那么形体就会自然端正。”自己不能够得到道旨而要了解别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因此《周易》中说:“收束口袋,没有过错也不会有赞誉。”能够成就霸王之业的,一定是获得胜利的人;能够战胜敌人的,一定是个强大的人;能够强大的人,一定是利用了人民力量的人;能够利用人民力量的,也必定是得人心的人;能够得到人心的人,也一定是得到道旨的人;能够自己掌握道旨的人,必定是柔弱的人。强者能胜过不如自己的人,但碰上力量与自己相同的就要格斗;而以柔弱战胜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他的无形的柔性之力是无法计算的。所以能从多次失败中转变为大胜利,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原文】
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虽有圣贤之宝①,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汤、武之王也,遇桀、纣之暴也。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故虽贤王,必待遇。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君子修行而使善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②,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③。故无为而自治。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利,二争者生,虽有贤者,弗能治。故圣人掩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注释】
①宝:这里指道。②章:章法。③澹利:追逐利益。
【译文】
推行德行可以使自我得到修养,而不能够使人暴虐;实行道术能够修治自身,而不能够使人混乱。即使有圣贤的道德,但如没遇上残暴动乱的世道,道与德也只能用来保全自身,而不能靠它们称霸称王。汤、武之所以能称王天下,是因为碰上了桀、纣的残暴。桀、纣不是因为汤、武的贤圣而残暴的,汤、武倒是碰上了桀、纣的暴政才称王的。因此即使是圣贤,也必须等待一定的机遇才行。机遇就是指遇到时机能把握它,这不是靠智术才能寻求成功的。君子修行而不谋求善名,布施恩惠但并不张扬自己的仁义,所以士推行善事却不知善事的来由,百姓得到了利益却不知利益从何处出现,因此顺应自然而自身便得到修治。反过来说,谋求善名就容易导致士人们争夺名声,知道利益之本源就容易引起百姓争夺功劳;争名夺利的风气一旦形成,就是有贤明的君王也是不容易治理好社会的。因此圣人推行善事不留形迹,施行仁惠不留名声。
【原文】
天有明,不忧民之晦也,百姓穿户凿牖,自取照焉①。地有财,不忧民之贫也,百姓伐木芟草②,自取富焉。至德道者若丘山,岿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直己而足物,不为人赣③,用之者亦不受其德,故宁而能久。天地无予也,故无夺也;日月无德也,故无怨也。喜德者必多怨,喜予者必善夺。唯灭迹于无为,而随天地自然者,唯能胜理,而为受名。名兴则道行,道行则人无位矣。故誉生则毁随之,善见则怨从之。利则为害始,福则为祸先。唯不求利者为无害,唯不求福者为无祸。侯而求霸者必失其侯,霸而求王者必丧其霸。故国以全为常,霸王其寄也;身以生为常,富贵其寄也,能不以天下伤其国,而不以国害其身者,为可以托天下也。不知道者,释其所已有,而求其所未得也。苦心愁虑以行曲故,福至则喜,祸至则怖,神劳于谋,智遽于事;祸福萌生,终身不悔,己之所生,乃反愁人。不喜则忧,中未尝平;持无所监,谓之狂生。
【注释】
①照:光明,光线。②芟(shān)草:除草。③赣:赐予。
【译文】
上天有光明,不必忧虑百姓在黑暗中生活,百姓可以开通门户打开窗子,自己得到光明;大地有财物,不必忧虑百姓的贫穷,百姓自会砍伐木头割取野草,使自己富裕。因此得道者就像山丘,巍然挺立不动,而行道之人将它作为目标来鞭策自己。这岿然不动的山丘只是依其本性生出万物而使百姓富足,不是特意要赐给百姓,而取用山丘财货的百姓也不必因为受了山的恩德而要去回报它,所以这山能安宁长久。天地也是这样不赐予,所以也就无剥夺;就像日月那样无恩施,故也不招惹怨恨。喜欢得到的人必然怨气多,喜欢给予的人必然善于夺取,只有消灭形迹在无为之中,而随着天地自然变化的人,才能够战胜欲望而不贪慕名声。名誉兴盛起来这道术就行不通了,道术通行那么人就没有名位了。所以赞誉产生,那么诋毁也就随之而来,善行显示,这恶恨也就跟着而至。利益就是祸患的开始,幸福是灾祸的先导。只有不追求利益的人才没有祸害,只有不追求幸福的人才没有灾祸。诸侯王要去谋求当霸主,就会连诸侯的爵位都保不住;称霸的人想统治天下当天子,就会连霸主的位子都保不牢。所以国家以保全自己为长久之计,称王称霸只是一种暂时的寄托;人生也以活命为长久之计,大贵大富只是一种暂时的寄托。能够不因为拥有天下而伤害国家,能够不因为拥有国家而伤害身体,这样的人可以将天下托付给他。不懂得道的人,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而去追求自己所没有得到的,煞费苦心玩弄智巧邪行,好事来了就高兴,灾难来了就恐惧;精神因谋划而疲惫不堪,智术劳累在事务上。这样一来,灾祸由此产生也终身不悔,一切是自作自受,却反而去埋怨别人。生活中不是沾沾自喜,就是忧心忡忡,心中不曾平静过,行为没有原则标准,叫作狂生。
【原文】
人主好仁,则无功者赏,有罪者释;好刑,则有功者废,无罪者诛。及无好者①,诛而无怨,施而不德,放准循绳,身无与事,若天若地,何不覆载?故合而舍之者君也,制而诛之者法也,民已受诛,怨无所灭,谓之道。道胜,则人无事矣。圣人无屈奇之服,无瑰异之行,服不视,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异而不见怪,容而与众同,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
【注释】
①无好者:没有任何偏好者,不好仁,也不好刑。
【译文】
人主爱好仁惠,那么没有功劳的人就受到奖赏,有罪者会得到释放;人主爱好刑罚,就会废弃有功者,诛杀无罪者。没有私好的圣主,诛罚罪人而不招来怨言,施舍众人而不求报恩。因为他效法水准遵循墨绳,自身不参与事情本身,就像天地一样,什么事物不能够覆盖和承载呢?因此将万物融合起来使它们平和是国君的职责;制裁和诛杀罪犯是法律的功能。人如受惩罚而不表示怨恨遗憾,这就说明事情处理得符合道的要求。大道取胜那么百姓就没有事可做了。圣人不穿奇异服装,没有怪异行为。他的服饰别人不去看,他的行动别人不注意,他的言论不引起别人的评论,显达而不奢华,失意而不担心,荣华而不显贵,隐居时不困窘,超凡脱俗而不使人感到怪诞,仪容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办法来称谓他,这就叫“大通”。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