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①,其德生而不辱②,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③。岂必褒衣博带④,句襟委章甫哉⑤!
【注释】
①鍪(móu):头盔。绻:翻卷。②辱:伤害。③羁:用绳子拴着。④褒衣博带:这是古代儒士的衣着。褒、博都是宽大的意思。⑤句襟:曲襟。章甫:殷代的一种帽子。
【译文】
古代三皇以前的君王有戴着头盔翻卷领部而统治天下的,他们实行德政使人民繁衍而不加杀害,给予百姓财物而不夺取。所以天下没人讥笑非议他们的服饰,而共同含怀他们的德泽。在这个时候,阴阳二气平和,风调雨顺,万物繁衍生息,乌鸦喜鹊低处筑巢也不会有人去掏窝伤害它们,禽兽驯服得只需用绳子牵着就可以跟随主人,那时候的人们哪里需要儒生的宽衣大带穿着曲领衣戴着帽子呢?
【原文】
古者民泽处复穴①,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热蚊虻;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②,緂麻索缕③,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④。后世为之机杼胜複,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古者剡耜而耕⑤,摩蜃而耨⑥,木钩而樵,抱甀而汲⑦,民劳而利薄,后世为之耒耜耰锄⑧,斧柯而樵,桔皋而汲,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⑨,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揉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注释】
①复穴:上古的一种挖地建成的一种双层结构的窟室。②伯余:传说是黄帝的臣子,发明了制衣的方法。③緂(chān):用手搓麻。索:搓。缕:麻线。④网罗:这里指制作粗糙的衣服。⑤剡:使锋利。耜:上古的一种耕种的农具。⑥蜃:大蛤蜊。耨:锄地。⑦甀(zhuì):一种口很小的容器。⑧耰(yōu)锄:上古用来平田松土的农具。⑨窬(yú): 挖空。
【译文】
古时候人们居住在水泽和窟穴之中,冬天难以忍受霜雪雾露的侵袭,夏天难以忍受暑热和蚊虫的叮咬。于是圣人就给百姓垒土架木筑建屋室,上面是梁下面是檐,用来遮蔽风雨,以便躲避寒暑,百姓从此得到安居。伯余开始教人制作衣服、搓麻绳、捻麻线,手缠指绕编结成像罗网那样粗糙的衣服;后来又发明了织布机,这样就方便人纺织布帛,使百姓得以遮体御寒。古时候人们磨利石头当犁来耕地,又磨快蛤蜊当锄头来除草,用木钩刀来砍柴,抱着瓦瓮来汲水,这时的人既劳累辛苦又获利微薄;后来发明了耒耜锄头来耕翻土地播种,又制造出斧头砍柴,利用桔皋来汲水,人既轻松又获利丰厚。古时候大川深谷,道路阻绝,不能互通往来,于是人们挖空树木,拼合木板做成舟船,使各地的人和物产得以运输,互通有无。又因为人们到千里之外全靠徒步行走,肩挑背驮非常劳累,于是发明了车子,用马牛拉拖,这样人坐车到远方也不显得劳累;还因为猛兽凶禽伤害人,无法防御抵抗,于是人就熔铸金铁,铸成兵器、刀具,这样凶猛的禽兽就不敢来危害百姓了。所以百姓在困难的逼迫下,就要求得到生存的方便;被患祸所困扰,就要制造相应的防卫工具。人们各自凭着他们所具有的智慧,去避免遇到的祸害,而靠近对他们有利的事情。因此常规不可一成不变去遵循,器械也不能够因循不变,那么先王留下的法度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原文】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①,故有慈母之服②。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③。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注释】
①练冠:古代的一种丧服。②服:按照丧礼规定的丧服。③大飨:一种祭祀名。按照古礼,大飨之时,国君在饮酒的时候持爵,夫人持豆。阳侯喜欢蓼侯夫人的美貌,便杀了蓼侯并强取其妻。于是此后在大飨时就废掉夫人持豆的礼仪。
【译文】
鲁昭公对抚养自己的慈母十分爱戴,她死了以后,替她服丧一年,所以就有了为慈母服丧的规定。阳侯很垂涎蓼侯夫人的美貌,在宴飨时杀了蓼侯并抢走了他的夫人,所以从此以后举行大飨祭典时废除了由夫人执豆的礼仪。由此看来,先王的制度,不适宜的就废除它;末世出色的政绩,也要让它显明。可见礼乐的规定是没有常规的。因此礼乐是圣人制定的,但圣人并不受礼乐的限制。治理国家虽有常规,但必须以便利民众为根本;刑赏教化虽有常法,但必须以切实有效为最好。只要对民众有利,就不必非要效法古制;如果适合实际情况,就不必一定遵循旧法。夏朝、商朝到了末世,桀纣不变法而灭亡;夏禹、商汤、周武王不因袭旧法却兴旺发达而称王。所以圣人的法度是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礼节随着习俗的不同而改变;衣服器械各自方便他们的使用;法令制度各自适合时宜。所以改变古法无可非议,而因循守旧不值得赞美。
【原文】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①。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②;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③。
【注释】
①拘:受约束。②远举:远大的行为。③擅:得到。(www.xing528.com)
【译文】
圣人制定法令,只是想制约普通人;贤人确立礼节,只有无能的人才拘泥其中。受法令制约的人要想有大作为是不可能的;拘泥于礼节的人是难以做到随机应变的。耳朵听觉不能分辨清浊的人,是不可以让他去调整音律的;内心不明白国家治乱根源的人,是不可以让他去制定法令的。只有拥有听到别人难以听到的声音的听觉和能看别人难以看到的东西的视觉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择道前进。
【原文】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今世之法籍与时变①,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②,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今夫图工好画鬼魅③,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注释】
①籍:典籍。②枘(ruì):榫头。员:通“圆”。凿:卯眼。③图工:画师。
【译文】
殷朝取代夏朝,周朝改变商朝,春秋改变周朝,三代的礼节是不同的,遵从什么古代呢?遵从古礼法,不过是长辈制订法律弟子遵循罢了。知道法律所产生的原因,可以适应时势变化;如果不明白法律产生的根源,那么因循守旧,套用古礼古法,就有可能导致大乱。现实社会的法令条文与时代一起变化,礼仪和习俗一起转移,从事学问的人却遵循先人沿袭旧业,根据法籍守旧教,认为不是这样不能治理,这就像拿着方形的榫头而要和圆形的榫眼相合,要想达到适宜和牢固,那是很困难的。
现在儒、墨称颂三代、周文、周武而不实行,这无疑是在宣扬一套根本行不通的东西。现在的儒、墨,非议现在的社会而不加改变,这实际就是在实行他们所非议的东西。称赞他们认为正确的,做的却是他们认为错误的事,因此整天用尽心思伤透脑筋却对国君毫无益处,劳损形体竭尽智力,如此却无补于事。现在的画工总爱画鬼怪而讨厌画狗马,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鬼怪不可能在世上出现,而狗与马倒是能天天见到,画鬼怪容易画狗马难啊!挽回危局、治理乱世,没有聪明才智是无法做到的;但只是复述古人、称道古代,即使让笨蛋来做也是绰绰有余。所以无用的方法和法规,圣王是不能推行的;没有验证的言论,圣王是不能听取的。
【原文】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①,下言者权也②。”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③,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④,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⑤。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恭王惧而失体,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夺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⑥,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韦⑦,非摄夺也;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注释】
①常:常法。②权:变通。③期:约定。当:实现诺言。④直躬:春秋时期楚国叶县人。攘:偷。⑤尾生:战国时期鲁国人,他和女子在桥下约会,但是女子没来,后来河水上涨,他为了履行诺言,至死不肯离开。⑥屈伸:圣人对事物的态度。偃仰:事物的发展变化。⑦蒲韦:即蒲苇。
【译文】
以前,《周书》上说过:“明智之言,被臣下使用;不智之言,被君主使用。明智之言,是永久可行的;不智之言,是权变暂用而已。”这就是君主掌握存亡的权术。只有圣人能够知道权变事宜,不失其道。说话一定要恪守信用,约定的事一定要履行诺言并付诸行动,这是天下公认的高尚品行。直躬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直躬检举证实了父亲的偷盗行为;尾生和一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但女子失约,而尾生为了守信约,站在桥下任上涨的河水淹死。直躬为正直而检举父亲、尾生为守信而被河水淹死,他们虽然正直和守信,但又有谁来推崇看重他们的行为?假传君命调动三军,这是最大的罪过。秦穆公发兵偷袭郑国,过了周都向东进发。郑国商人弦高准备到京都贩牛,在周、郑中间碰到了秦军,于是弦高假传郑国国君的命令,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礼待秦军,使秦军以为郑国已知道这次偷袭计划而不敢贸然前进,只得撤退,从而保存了郑国。因此行事超过了限度,守信用反而成为过错,欺骗反而成为有功。什么叫失礼却反有大功劳?过去楚恭王在阴陵与晋国交战,恭王被射中左眼,这时楚国的潘尫、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冒死冲入敌军中将恭王抢出;而这时的恭王已吓得瘫在地上失去威仪,黄衰微为使恭王不失去君王的威仪,情急之中狠踢恭王一脚,恭王猛然清醒,并被黄衰微的失礼行为所激怒,挣脱了众人的搀扶而站立起来,于是四大夫载着恭王上了战车逃了回来。从前苍吾绕娶了漂亮妻子,就将妻子让给了兄长哥哥,这虽然是钟爱其兄但是却不能这样做。因此圣人研究事情的曲直,能根据实际情况,随之伸缩俯仰,没有一定的可做不可做的框框,时而屈曲时而伸展,没有固定的法式。应该柔弱时,他就柔弱得像蒲苇一样,但他这柔弱并不是慑于威势;应该刚强猛毅时,他就刚强猛毅得气冲云天,但他这刚强猛毅绝对不是自夸骄傲,而是用来趁着时势应对变化。
【原文】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适情辞余①,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②,盗管金③,篡弑矫诬④,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今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⑤,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县官法曰⑥:“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此执政之所司也。夫法令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⑦,无愚夫憃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何则?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注释】
①辞余:把本性之外的东西抛掉。②符节: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③管:钥匙。金:金印。④篡弑(shì):杀君夺位。矫诬:假托名义进行诬陷。⑤厌:满足。⑥县:同“悬”,颁布。官法:法律条文。⑦勒率:逮捕,惩罚。
【译文】
天下没有比从事善事容易的了,也没有比从事不善之事困难的了。所谓做善事,只要清静无为便能做到;所谓从事不善之事,是说急躁而多嗜欲。性情安适,去除多余的欲望,不受诱惑,依循本性,保存纯真,不让自己改变天性,就能为善,所以说做善事容易。而要翻越城郭,穿过险塞,偷盗符节、印章、钥匙,又要杀君夺权,制造假命令,这些事情都不符合人的天性,所以说从事不善的事是困难的。现在之所以有人被关押或蒙受刑罚,是因为这些人欲望无限膨胀、不遵守法规而造成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天下悬挂官方的法令说:“盗墓的处死,偷盗的判刑。”这些是执法机构所管理的事情。法律网罗那些奸邪之人,法网随时追寻他们的踪迹,即使是愚昧的人都懂得触犯刑法是逃脱不了法律制裁的,违反禁令是不能免除惩罚的。虽然这样那些不成器的人遏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冒着有可能被判死罪的风险去干坏事,最终还是受到了法律的严惩,蒙受刑罚的耻辱。因而每年在立秋以后,司寇之类的官员会接连来到门上,将其处死,以致被处死的人血流满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呢?这是因为这些死囚被利欲之心冲昏了头脑,而看不到死亡的祸患正等着他呢!现在双方对阵两军交战,将军发号施令说:“冲上前去杀敌的人能够授予爵位,而退缩逃跑的要受到腰斩。”即使这样队列中的士兵,都不能向前成就斩首之功,而却在后面受到腰斩的惩处,这是害怕冲上前去被敌人杀死,却往往忽视违反军法也是要处死这点。所以说利和害是相反相成的,祸与福是互相承接的,这个道理不能不弄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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