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①,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②,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己。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③,所以蔽明也;黈纩塞耳④,所以掩聪;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迩,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小。夫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夫三关者,不可不慎守也。若欲规之,乃是离之;若欲饰之,乃是贼之。
【注释】
①一度:统一法度。不摇:不改变。②行人:周朝设立的掌管朝觐聘问的官员。称辞:陈说。③旒:冕冠前后所挂的玉串。④黈纩:黄绵,按照古代的冕制,一般加上大小如丸的黄绵,挂在冕的两旁,表示不听无益之言。
【译文】
国君统治天下的手段是:用无为去处理事务,用不言去教化大众,清虚安静而不妄动,统一法度而不动摇,沿袭规则而任用臣下,督责臣下而自己不操劳。因此,君主心里藏有韬略却让国师来晓喻开导,能说会道却让行人去陈说,自己脚腿灵便却让赞礼之人去引导,耳朵能够听清却要执政之人来进谏。因而,君主考虑问题便不会失策,行动计划便不会出错;言论合理,行动可以作为天下的表率;进退适合时宜,动静遵循一定的道理;不会因事物的美丑而产生好恶之情,更不会因赏罚而喜怒;事物叫什么名称就随它叫什么名称,事物属什么类别就让它属什么类别,各种事情是什么样子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由个人意志所决定。所以,古代帝王君主,带的冠冕前后装饰有珠玉,这是用来遮挡视线的,表示不视邪行;冠冕两侧悬垂的黄绵球,这是用来堵塞耳朵的,表示不听邪说;皇帝宫外设立的屏风,是用来保障自己、远离小人的。因此君主管辖的范围越远,所审察的范围却越近;治理的事情越大,所操持的事情却越简约。眼睛乱看就会淫乱,耳朵乱听则易迷惑,嘴巴乱说就会造成混乱。目、耳、口这三道关口,平时不可不谨慎把持。如果要去规范三关,那么便是使它们离散;如果把三关装饰起来,那么则是伤害了它们。
【原文】
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玄房①,各处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玄默②,无容无则,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尚与人化,知不能得。
【注释】
①玄房:人的口鼻。②玄默:清静无为。
【译文】
上天的精气为魂,大地的精气为魄;通过口鼻使它们返回到人体,各自处在自己的位置,持守住而不散失,人的精神就能上通太一元气。这太一元气是与天道融会相通的。天道沉静玄妙、没有形貌也没有常态规则,大到没有边际,深到无法测量;它常与人一起变化,而人的智慧却无法把握它。
【原文】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诚之心,甘雨时降①,五谷蕃植②,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月省时考③,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其民朴重端悫,不忿争而财足,不劳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杀,刑错而不用,法省而不烦,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趾④,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
【注释】
①甘雨:适宜农时降临的雨。时:符合时运。②蕃植:指生长茂盛。③月省时考:每月按时查看考察。④交趾:汉代郡名,在两广以南和越南北部一带。
【译文】
从前神农氏统治天下的时候,精神安静而不躁动驰骋于胸中,智慧施行不离开四方疆界,怀抱着他的仁爱真诚之心,因而自然界甘雨按照时节降落,五谷繁茂生长;春天播种夏季生长,秋天收获冬天贮藏。每月按时考察下情,到年底向祖宗神灵奉献收成;按季节品尝新谷,在明堂祭祀祖宗神灵。明堂的建筑式样,有天穹一样的圆形顶盖而无四面墙壁,但风雨却不能侵袭,寒暑也不能伤害;胸襟坦荡步履从容地进入明堂,以公心养育万民。他的民众朴素稳重、正直诚实,不用互相争夺,就能财物富足,不用过分劳累就能功成名就,凭借着大自然的资助,就能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因此虽然威严但是不去杀戮,刑法搁置而不去使用,法令条文简单而不烦琐,所以他对民众的教化功效神奇。他所管辖的范围最南到达交趾,最北到达幽都,最东到旸谷,最西到三危,每个地方无不听从归附于他。在这个时候,法律宽厚,刑罚轻缓,监狱空荡,而天下风俗却非常纯一,谁也不怀奸诈之心。
【原文】
末世之政则不然,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①,民贫苦而忿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执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②,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为治,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挥棁而狎犬也③,乱乃逾甚。夫水浊则鱼噞,政苛则民乱。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适其饥饱,违其怒恚,然而不能终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不直之于本,而事之于末,譬犹扬堁而弭尘,抱薪以救火也。
【注释】
①贪狼:狼通“狠”,贪婪,凶暴。②矫拂:即违背。③棁(zhuō):木棒。狎:玩耍。
【译文】
末世的政治就不是这样了。国君爱好贪取而没有休止,臣下贪婪残暴而没有谦让;民众因贫困而被迫互相怨恨争斗,从事辛勤劳作而没有一点收获;巧智诈伪盛行,盗贼滋生蔓延;君臣之间互相怨恨,法规号令不能推行实施;执政官员和主管部门不务求返回正道,反而违逆治国的根本,只注意修饰枝节、小事;这时德政受到砍削,而刑罚却得到加强,想这样来治理好天下,无异于手拿弹弓却想招引鸟雀,挥动木棍却想与狗玩耍,只会乱上添乱。水混浊了鱼就会呼吸困难,政令烦琐苛刻就会给百姓带来混乱。所以那些驯养虎、豹、犀牛、大象的人,尽管给这些动物修建了栅栏,给这些动物提供喜爱的吃食,并适时投放不让它们挨饿,改变这些动物的暴怒性情,使之驯服,但就是不能使它们享尽自然寿命,原因何在?这是因为这些动物的身体受到了约束和胁迫。因此国君多诈那么臣下就多欺骗,国君多嗜欲那么臣下就多巧饰,国君多烦扰那么臣下便不得安定,国君多贪欲那么臣下则争斗。不从根本上使它们正直,却在末节上用力,就好像扬起尘土去制止灰尘,抱着干柴而去救火一样。
【原文】
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赡,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块然保真①,抱德推诚②;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③,至精为神。
【注释】
①块然:安然自得的样子。②推诚:真心诚意地对待。③神化:精神的变化。
【译文】
因此圣人事情少而容易治理,需求少而容易满足;不需要施予而能表现仁爱,不需要信誓旦旦而可以成信用,不需索取就能够得到,不用做什么就能够成功;安然自得地保守纯真,怀抱着德泽而能以诚待人;天下人都归顺跟随他,就像回声应和声响,影子跟随形体一样,他们修养的是根本。刑罚不足以移风易俗,杀戮不足以禁绝奸邪;只有精神的改变才是可贵的,具有最高精神境界便能达到神奇的效果。
【原文】
夫疾呼不过闻百步,志之所在,逾于千里。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来,不麾而自往①,窈窈冥冥,不知为之者谁,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诵②,辩者弗能形。昔孙叔敖恬卧③,而郢人无所害其锋④;市南宜辽弄丸⑤,而两家之难无怕关其辞。鞅鞈铁铠,瞋目扼腕,其于以御兵刃,县矣!券契束帛,刑罚斧钺,其于以解难,薄矣!待目而照见,待言而使令,其于为治,难矣!
【注释】
①麾:指挥。②诵:说清楚。③孙叔敖:春秋时期楚国的令尹。④害:减少。⑤弄丸:一种杂耍游戏,是把多个圆球抛出去,用手接住。
【译文】
高声疾呼不过使百步之远的人听到,而人的心志精神却能超越千里。冬天的太阳、夏天的阴影,万物向往它,而没有谁使万物这样做。因此最高的精神境界具有感化的巨大力量,不去招呼而万物自然归向,不用指挥而万物自行前往,它幽深玄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使事物自然发展。有智慧者无法说清楚,善辩者也无法形容它。从前,孙叔敖安然静卧,使楚国不用刀枪就称霸天下;楚都城南的勇士宜辽拨弄弹丸,使自己在白公胜、令尹子西两家争斗中没有受到牵连。披挂战马穿上铠甲,瞪大眼睛握住拳头,用这种办法来制止刀兵之灾,比以德服人相差很远。以钱财笼络、刑罚震摄来解决争难,作用比以德感化要小得多。凭眼睛观察事物、靠言辞发号施令,这样治理国家比无为而治难得多。
【原文】
蘧伯玉为相①。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简子欲伐卫②,使史黯往觌焉③。还报曰:“蘧伯玉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险阻,何足以致之!故皋陶喑而为大理④,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师旷瞽而为太宰⑤,晋无乱政,有贵于见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视之见,此伏羲、神农之所以为师也。故民之化也,不从其所言而从所行。
【注释】
①蘧(qú)伯玉:名瑗,字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为人贤达。②简子:即赵鞅,春秋时晋国大夫,谥号“简”。③觌(dí):偷看。④皋陶:舜的名臣,掌管刑狱。喑:声音嘶哑。大理:官名,掌管刑法。⑤师旷:春秋时期晋平公的乐师。瞽:眼瞎。
【译文】
蘧伯玉担任卫国的丞相,孔子弟子子贡前去拜访,问道:“先生是用什么办法来治理国家的?”蘧伯玉回答说:“靠不治来治理。”赵简子准备讨伐卫国,派史黯先去察看情势。史黯回来报告说:“蘧伯玉担当卫国的丞相,所以不可以出兵。”坚固的要塞和险峻的关隘怎么能起到这种作用!皋陶尽管聋哑,但做上了舜帝的司法官,天下没有出现暴虐的刑法,所以哑巴比多言更有珍贵的地方;乐师师旷双目失明而担任太师之职,晋国没有出现乱政,所以瞎子比那些视力好的人有可贵之处。因此不动嘴就能实行政令、不眼观就能明察秋毫,这就是伏羲和神农能成为后人师表的原因。民众受感化,不是根据国君的言传,而是根据国君的身教。
【原文】
故齐庄公好勇,不使斗争,而国家多难,其渐至于崔杼之乱①。顷襄好色②,不使风议③,而民多昏乱,其积至昭奇之难。故至精之所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杀也,虽驰传骛置,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犹射者乎!于此豪末,于彼寻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
【注释】
①崔杼:春秋时齐国大夫。齐庄公与其妻私通,被其杀掉。②顷襄:又称楚襄王,战国时楚国国君。③风议:讽谏议论。(www.xing528.com)
【译文】
因此齐庄公爱好勇力,不听从臣下劝谏,从而造成国家多灾多难,最终招致了崔杼弑君。楚襄王爱好美色,尽管他并没有公开宣传色情,但民众却混乱不堪,逐渐造成了昭奇之难。所以最高的精神具有感化的重要力量,就像春风化育万物、秋气使万物凋零,哪怕是驿马传递,都不如它快速。所以国君统治人民,大概就像射手一样,瞄准时的毫厘之差,都会造成极大的偏误,因此对能造成感化的事情要特别慎重。
【原文】
夫荣启期一弹①,而孔子三日乐,感于和;邹忌一徽②,而威王终夕悲,感于忧。动诸琴瑟,形诸音声,而能使人为之哀乐。县法设赏而不能移风易俗者③,其诚心弗施也。甯戚商歌车下④,桓公喟然而寤,至精入人深矣!故曰:乐,听其音则知其俗,见其俗则知其化。孔子学鼓琴于师襄⑤,而谕文王之志,见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夏之风,论近以识远也。作之上古,施及千岁,而文不灭,况于并世化民乎!
【注释】
①荣启期:春秋时的隐士。②邹忌:战国时齐国大夫。徽:弹奏乐器。③县法:县:通“悬”。古代制定法令,常常悬挂在宫门外,让大家都知道,所以叫悬法。④甯戚:春秋时卫国人,生活贫穷,替人赶车到齐,正好齐桓公送客出城,于是他便击牛角而歌,齐桓公赏识他,拜他为上卿。商歌:悲伤的歌。⑤师襄:春秋时鲁国的乐师。
【译文】
荣启期一次弹琴唱歌,孔子听了快乐了三天,这是因为孔子受到了曲调平和之情的感染;邹忌演奏一曲,而齐威王整天悲哀,这是因为齐威王受到了曲调忧伤之情的感染。在琴瑟上拨动,能够形成声音,使人产生悲伤和欢乐的感情。而颁布法令、设置奖赏却不能达到移风易俗的目的,原因就在于实施赏罚制度的人他们的真诚之心没有表现出来。甯戚在牛车下唱起商调歌曲,齐桓公听了不住地叹息而省悟,这是精神的感化作用深入人心了。因此说,通过聆听音乐,就能从中知道国家的风俗;看到国家的习俗,便可以了解国家的教化。孔子在鲁国向著名乐师师襄学习鼓琴,并从中明白了周文王的志向,这是孔子通过音乐语言而领悟出的主题内涵。同样,延陵季子从聆听欣赏鲁国的传统音乐中了解了殷、夏的风俗,这是通过今天而认知过去。这些创作完成于上古的音乐诗篇,流传千年而不磨灭,还能给人以启迪和影响,更不用说这些音乐在当时的感化作用了。
【原文】
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抱质效诚,感动天地、神谕方外,令行禁止,岂足为哉!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①,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
【注释】
①横扃(jiōng):横贯。扃:关闭门户用的木栓。
【译文】
商汤的时候,发生了七年的旱灾,汤王亲自到东方桑林之地去祈祷求雨,以自责来感化天神,而这时四海的云层聚合起来,千里之外的雨水降落下来。可见,怀抱真情、献出诚挚,就能感动天地,精神影响到偏远地区。靠行政命令的规定来要求人们,哪有上述的神奇功效!因此圣王将最纯粹的精神保留在内心,将好恶之情抛到九霄云外;他言论符合真情,发出号令来明确自己的旨意;他通过礼乐来陶冶民性,用歌谣来讽喻自己,他的这种精神感化功业持续贯通万代而不会停止、横贯跨越四方而不会穷尽,就连禽兽昆虫也随之受到熏陶感化,更何况由这样的圣王执法施令,天下谁不听从感化呢?
【原文】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为非,其次赏贤而罚暴。衡之于左右①,无私轻重,故可以为平。绳之于内外②,无私曲直,故可以为正。人主之于用法,无私好憎。故可以为命。夫权轻重不差蚊首③,扶拨枉桡不失针锋,直施矫邪不私辟险,奸不能枉,谗不能乱,德无所立,怨无所藏,是任术而释人心者也。故为治者不与焉。
【注释】
①衡:考核。左右:指所称之物,也可以指君主身边的官员。②内外:指所量之物,也可以指朝廷内外的官员。③蚊首:蚊子的头,比喻极小的差别。
【译文】
所以治理天下,最上策的是从精神上感化,其次是使自己不干错事,再次是奖赏贤才和惩罚暴虐。秤杆对于所称之物来说,不会根据自己的私心来改变它们的轻重;墨绳对于所量之物来说,也不会凭自己的私心来决定它们的曲直,所以秤和绳是公平、正直的。国君用法也是如此,不能因个人爱好、憎恶而改变执法的标准、量刑的尺度,正因为这样,所以他能实施法制政令。权衡法理轻重,哪怕是蚊子头那样微小的差错也不能出;纠正枉屈,哪怕是针尖那么点的误差也不能有,纠正邪行,不徇私情、不回避艰险;奸邪不能造成弯曲,谗佞不能使它混乱;因为执法公正严明,所以怨恨也不会产生藏匿,恩德也无从谈起,这种凭借法术治国而不重视人心改造的做法,真正治理天下的国君是不会采用的。
【原文】
汤、武圣主也①,而不能与越人乘舲舟而浮于江湖②。伊尹贤相也③,而不能与胡人骑騵马而服騊駼④。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险阻也⑤。由此观之,则人知之于物也,浅矣。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桀之力,制觡伸钩,索铁歙金,椎移大牺,水杀鼋鼍⑥,陆捕熊罴⑦,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⑧,擒之焦门。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坎井之无鼋鼍,隘也;园中之无修木,小也。夫举重鼎者,力少而不能胜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无绝梁,万人之聚无废功。
【注释】
①汤、武:汤:商汤,商朝开国之君。武:周武王,周朝开国之君。②舲舟:小船。③伊尹:商汤相,辅佐汤灭夏桀。④騵(yuán):黄马白腹曰騵。 騊(táo)駼(tú):北方之野马。⑤榛薄:榛:聚木。薄:深草。⑥鼋(yuán)鼍(tuó):大鳖,鳄鱼。 ⑦罴:熊类中形体最大的动物。⑧鸣条:在今山西运城夏县西。
【译文】
商汤、周武王是圣明的君主,但是习惯于陆地生活的他们却不能像南方越人那样乘小舟而游泛于江湖。伊尹是商汤时著名的贤相,但是却不能和北方胡人比赛骑马及驯服野马。孔子、墨翟是一代博学通达之人,但不能够像山里人那样自由自在出入草莽丛林、高山峻岭。从这里可以看出,人的智能对事物的认知和驾御,是肤浅的;想以个人的有限智能光照四海、施震海内、保护四方,而不按照道的规律,只凭一己之能,那么他离走投无路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因此光凭着智慧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夏桀算得上勇武有力,能徒手折断骨角、拉直铁钩、把生铁扭成绞索、歙合金属,推移大的牺尊,下水能杀死鼋鼍、在陆上能捕捉熊罴。然而商汤率兵车三百辆,把夏桀围困在鸣条,在南巢将他活捉。由此看来,凭恃个人的勇力是保不住天下的。光凭个人的智慧不足以治国,单靠个人的勇力不能够成为强人,那么依靠个人的才力不能完成重任,也是很明显的。但反过来说,作为统治人民的国君,不出朝廷却能知道天下大事,这是因为他能以身边的事物推知其他事物,以身边的人推知其他人,这就是说积集体力量、聚集体智慧,所以能战无不胜,事无不成。在浅井里生长不出鼋鼍来,就因为它们太狭小的缘故;庭园中长不出参天大树,就在于环境太狭隘的缘故。一个人举重鼎,力气小而举不起,但等到众人合力将鼎举起移开,就不一定要等待大力士来完成了。所以千人之中必有栋梁之材,万人聚集没有办不成的事。
【原文】
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①,诛者不怨君,罪之所当也。赏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②。民知诛赏之来,皆在于身也,故务功修业,不受赣于君③。是故朝廷芜而无迹④,田野辟而无草。故太上下知有之。桥直植立而不动⑤,俯仰取制焉;人主静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譬而军之持麾者,妄指则乱矣。慧不足以大宁,智不足以安危,与其誉尧而毁桀也,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廉俭守节,则地生之财;处愚称德,则圣人为之谋。是故下者万物归之,虚者天下遗之。
【注释】
①与:称赞。②致:得到。③赣:恩惠。④芜:荒芜。⑤桥:即桔槔(gāo),古代的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汲水工具。植:桔槔中间起支撑作用的木杆。
【译文】
因此明主治理国家,他不因为国家有受诛罚之事而恼怒,也不会因朝廷有奖赏活动而赞誉高兴。这是因为受诛罚者没有必要怨恨国君,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受奖赏者也没必要感谢国君,这是他们劳动所得、功劳所致。这样就使百姓懂得诛杀赏赐的发生,都在于自己本身,因此百姓就会努力工作,建功立业而不指望君主个人会恩赐什么。这样一来,朝廷中空旷而没有人迹,田野都得到开辟而没有杂草。这就是远古时代的“无为而治”,智慧低下的人都能懂得这种统治艺术。桔槔平直、木杆直立不动,便可以升降取水了。国君宁静淡泊而不急噪,百官便可以得到修治。就像军队中执掌大旗的人,随便指挥,那么就会造成大乱。所以,治国如施以小恩小惠,是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大的安宁;小智谋不能够决定国家的安危,与其赞誉尧而诋毁夏桀,不如现在就收起所谓的聪明而返回修治根本的大道。清虚安静顺应天道,那么上天就会给他适宜的时机;廉洁勤俭坚守节制,那么土地就会长出丰足的财物;国君行处若愚举用有德之人,那么圣贤之人就会替他谋划。因此处于低处、谦卑自居的人,万物都会归附他,处于空虚的境地天下就会给予它。
【原文】
今夫御者,马体调于车,御心和于马,则历险致远,进退周游,莫不如志。虽有骐骥騄駬之良,臧获御之①,则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故治者不贵其自是,而贵其不得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夺,毋曰不争。”如此,则人材释而公道行矣②,美者正于度③,而不足者建于用④,故海内可一也。
【注释】
①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臧获不善于驾驭的说法出自《韩非子·难势》。②释:解,消。③美者:才能美好的人。正:整饬。④建: 指建立才德。
【译文】
当今驾驭车马的人,马的身体与车子相协调,驾驭的心思与马相和谐,那么便可以度过危险而到达远方,前进后退四处周游,没有不能按照心愿行事的。即使有骐骥、騄駬那样的千里马,但是让臧获那样的人来驾驭它,那么马反而会任性妄为,人就没法控制它了。所以治理政务的官吏,不贵在其自身行为的正确与否,而贵在不能做错事。因此说:“不要助长人的贪欲,但也不要压抑人的正常要求;不要鼓励人争名争利,但也不要人放弃合理的竞争。”像这样,人欲能合理释放,真正的公正合理之道才能得以实行。才德皆佳的人按法度正确使用,才德欠佳的人也应放在适当的位置使用,这样,天下就能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原文】
夫释职事而听非誉,弃公劳而用朋党①,则奇材佻长而干次②,守官者雍遏而不进③。如此,则民俗乱于国,而功臣争于朝。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执下,释之而不用,是犹无辔衔而驰也,群臣百姓反弄其上。是故有术则制人,无术则制于人,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制于蝼蚁,离其居也。猿狖失木④,而擒于狐狸,非其处也。君人者释所守而与臣下争,则有司以无为持位,守职者以从君取容,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反以事转任其上矣。
【注释】
①弃:抛弃。公劳:对国家有功劳的人。②佻:轻视。干:求。③雍:阻塞。遏:遏制。④猿狖:长尾猿。
【译文】
懈怠本身职责而听从诽谤或赞誉,抛弃对国家有功劳的人而使用帮派私党,那么投机之人跻身与他才能不相配的位置,尽职的官吏被堵塞仕途而不能升迁,像这样,全国的民风就会大乱,有功之臣也因不得提拔晋升而争于朝廷。所以法律度量,是国君用来制服臣下的工具,放弃它而不用,就像没有辔衔而使马奔跑,群臣百姓反而会愚弄他的国君。因此有手段的就能制服别人,没有手段就会被人制服。吞舟的大鱼,离开水面跳到陆上,就会被蝼蛄、蚂蚁欺侮,这是因为它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水域;猿猴失去了攀援的树林,就要被狐狸擒住,这是因为它处在了不该处的地方。国君放弃了所守持的权柄而和臣下争事,那么主管官员便没有办法持守官位,尽忠职守的人便媚上取容。因此臣下隐藏智慧而不被国君所取用,反而把自己的职责推给国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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