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始者①,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②,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③,萌兆牙蘖,未有形埒垠堮④,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⑤,缤纷茏苁⑥,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
【注释】
①有始:指万物萌动还未形成的时候。②有有者:前一个“有”是动词,后一个是指存在有形的万物。③繁愤:积聚散发的样子。④形埒:明晰的形状。垠堮:边际。⑤被:覆盖,承受。⑥茏苁(cōng):聚会。
【译文】
宇宙有开始的时候,也有未曾“开始”的时候,更有尚未有那“未曾开始”的时候。宇宙包含着“有”,也包含着“无”,也存在着未曾产生“有”、“无”的东西,更包括尚未有那“未曾产生‘有’、‘无’”的东西。所谓有开始的时候,是指产生生命的物质正在积聚盈满不过还未迸发开来,如同新芽萌发还没有长出清晰的形态,蠢蠢蠕动,将要生成但是还没有成为物类。所谓未曾“开始”的时候,是指天上的阳气开始下降,地上的阴气开始上升,阴阳二气互相交合,互相流动在宇宙间飘逸游畅,承受着德泽的滋润和蕴育着谐和之气,杂糅聚集,将要生成万物但还未出现征兆。所谓尚未有那“未曾开始”的时候,是指天蕴含的阳气还没有下降,地怀藏的阴气还没有上扬,天地间虚无冷清,荒远幽深,模糊混沌,气只是生成后在幽深昏暗中流通。
【原文】
有有者:言万物掺落①,根茎枝叶,青葱苓茏②,萑蔰炫煌③,蠉飞蠕动,蚑行哙息④,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⑤。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⑥,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⑦。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间于无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
【注释】
①掺:树木众多的样子。②苓茏:茂盛。③萑(huán)蔰(hù):草木荣华。④哙:通“喙”,指鸟兽虫鱼的嘴。⑤切循:抚摩。⑥储与扈(hù)冶:广大。⑦揆度:度量,考察。⑧深闳(hóng):精深而广大。
【译文】
宇宙中所谓的“有”,是指这时万物开始繁茂生长、错落杂乱,植物分出根茎枝叶,青翠斑斓、郁郁葱葱、花儿鲜丽,动物昆虫蠉飞爬行,禽兽用脚行走,用嘴呼吸,这些都可以触摸感觉得到,并可以数量计算。所谓存在着“无”,是指这时的宇宙空间,看不见它的具体形状,听不到它的声音,触摸不到它的形体,很难望见它的尽头,广大无边,浩浩瀚瀚,难以用仪器测量计算,且其性质与光相通。所谓有未曾产生“有”或“无”的东西,是指这时天地阴阳二气包孕了整个天地,而且开始化育万物,向上和混沌冥冥的宇宙空间是畅通的,深远广大,无法弄清它的外部界限,深入微细,也无法探明它的内部极限;没有四面八方的界限,但却是有形物质和无形事物的根源。所谓尚未有那“未曾产生有无的东西”,是指这时天地还是混沌一片,阴阳未曾开化,四时不曾分明,万物未生,宇宙寂静,幽深而清澈,也没有一定的形状。就像光耀询问无有一样,退下后便自然消失了。光耀说,我能达到有“无”的境界,却不能达到“无无”的境界。等到达到无无的境界,再玄妙的东西都及不上它了。
【原文】
夫大块载我以形①,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②。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所遁其形矣。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③?一范人之形而犹喜。若人者,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弊而复新,其为乐也。可胜计邪?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④,则虎搏而杀之。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⑤,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愍⑥,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注释】
①大块:指大自然。②遁:消亡。③扬攉(huō):约略,大概。④觇(chān):查看。⑤舛(chuǎn)驰:背道而驰。⑥钝愍(mǐn):昏昧,不明事理。
【译文】
大自然用形体负载我,用生存使我劳苦,用年老让我清闲,用死亡让我安息。羡慕我活着和羡慕我死去的原因是一样的。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大山隐藏在深沼中,人们便以为它是足够牢固隐蔽了。虽然如此,深夜时有大力士背着它很快逃走了,而睡觉的人并不知道,可见事物还是会丢失的。假如把天下万物藏在天下这个大库房里面,那么便没有办法使它的形体亡失。万物的变化是非常玄妙的。命运让人因为偶然的原因生成人类,如同大自然造化万物一样,因此人不必沾沾自喜。其实天地造化出的物类千变万化不曾穷极,又何止人这一种。陈旧的去了而新的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是值得快乐的,那么值得快乐的事情能数清吗?比如说你梦中变成鸟儿在天空飞翔,梦中变成鱼儿沉入深渊,当你处在梦里时不知道是在做梦,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如果有一天你能彻底觉醒,你就会发觉今天的一切也就是一场大梦。当初我还没降生时,怎么能知道人生的快乐呢?现在我还没有死,又怎么能知道死的不快乐呢?从前公牛哀患了一种病,七天变成了一只老虎。他的哥哥推开房门进去探望他,这老虎扑上来将其咬死。所以说人外表变成了兽类,人的手脚变成了尖爪,人的牙齿变成了利齿,心志、精神和形体都发生了变化。当公牛哀变为虎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人;当他还是人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变成老虎。两者更换代谢、背道而驰,但各自都喜欢自己既成的形体。所以可见狡猾和愚钝、谁是谁非是讲不清楚的,谁知道它们是怎样产生的。
【原文】
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①,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②,孰暇知其所苦乐乎?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形苑而神壮③;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有余。故罢马之死也,剥之若槁;狡狗之死也,割之犹濡。是故伤死者其鬼娆④,时既者其神漠,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夫圣人用心,仗性依神,相扶而得终始,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
【注释】
①向:临近。②趋:归附。③苑:枯病。④娆(ráo):烦扰。
【译文】
水到冬天就凝结成冰,冰到春天又融化成水,水和冰的相互转化,好像是绕圈转,谁有闲工夫去弄清楚它们的苦和乐呢?所以形体遭受寒暑燥湿之类侵害而受伤的人,身形枯衰但精神健盛;精神遭受喜怒思虑折磨而受伤的人,精神被耗尽但身体还是健全的。因此,疲惫之马死后,剥宰它时就像枯木;健壮之狗死后,割宰后它的肉还有光泽。所以受伤夭折而死的人,他的灵魂是不得安宁的;天年寿尽而死的人,他的精神宁静空寂。这两种人皆不能达到形神一起消失的境地。而得道的圣人能够支配自己的心性,所以他睡时不做梦,醒时不犯愁。
【原文】
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①,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枪衡杓之气②,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当此之时,万民猖狂,不知东西;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③;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沉沉,是谓大治。于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镇抚而有之,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赏罚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余。
【注释】
①混冥之中:指上古之世。②搀枪:指彗星。衡杓(biāo):指北斗。③地德:古代认为土地产百物,人赖以生存,所以土地有德于人。
【译文】
古代的人处在混沌愚昧的环境之中,精神气志不飘散在外面,万物恬淡而安静,彗星及北斗虽然时常出现,但从不造成人间的灾害。这个时期,民众肆意而行、自由自在,也不分东和西;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拍打着肚皮游荡嬉戏玩耍;大家一起沐浴着苍天所赋的和气,享受着大地所赐的恩德;没有因为巧诈和是非引起怨恨,天下浩荡兴盛,这就叫作“大治”。这时处高位的人开始使用民众,让他们劳作,但并不对他们恬静的本性进行干扰;对他们进行安抚,以统治他们,但不改变其天德。所以不必施仁义而万物自然繁衍,不必行赏罚而天下自然归附。他的治道可以使天地万物享受抚育之美德,这些功德是难以计算说明的。因此,短期内看来效果不够明显,但长远看来效果则很明显。
【原文】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古之真人①,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②,抱德炀和③,而万物杂累焉,孰肯解构人间之事④,以物烦其性命乎?
【注释】
①真人:存养本性得道的人。②中至:中和。③炀(yáng):烘烤,这里指熏陶。④解构:掺和。
【译文】
鱼类处江湖中而互相遗忘,人在获得道术之时也会忘却一切。古代的得道之人,立身于天地的根本,享受中和之气,优游自得,持抱至德,受到和气的熏陶,而万物也自行得以成熟,谁又肯去干预造作人间之事,让外界事物来扰乱自己的本性和生命?
【原文】
夫道有经纪条贯①,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难履危,利害陈于前②,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镜太清者视大明③,立太平者处大堂,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④,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
【注释】
①经纪:纲常,法度。②陈:陈列。③太清:指天空。④纶:钓鱼的绳子。
【译文】
道是有一定的条理秩序的,要是把握住这浑然一体之道,就能贯通千枝万叶。所以只要有了“道”,尊贵的人可以用它来行使指令,低下的人可以用它忘记卑贱,贫穷的人用它来成就事业,困厄的人因为它拥有处理危难的能力。严寒来临,霜雪铺地,这才能看出松柏的茂盛不凋;处境困难,面临危险,利害关系呈现眼前,这时才能看出圣人不会抛开道德。因此,头顶青天才能脚踏大地,以太空作镜子的人才能看得深远,创立太平盛世的人能立于明堂之上,能与天道同游的人,才能像日月一样光明。所以用道作钓竿,用德当丝线,用礼乐作钓钩,用仁义当钓饵,投放到江中,漂浮在海上,纷杂的鱼虾之类赶来吞食鱼饵,哪个能不受到控制呢?
【原文】
夫挟依于跂跃之术①,提挈人间之际②,掸掞挺挏世之风俗③,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犹得肆其志,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之外,不与物相弊摋,中徙倚无形之域,而和以天地者乎!若然者,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以利害为尘垢,以死生为昼夜。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④,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谿,临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譬若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⑤,无所概于志也。
【注释】
①跂(qí)跃之术:不正之道。②提挈:相持。③掸(dǎn)掞(shàn):求取便利。挺挏:上下推动。④玉辂:带玉饰的帝王专用的车子。 ⑤骭(gàn):小腿。
【译文】
那些用不正当的手段,参与人际关系,从社会风气中上下谋取利益,来探索事物微小变化的人,尚可以放松心志,如愿以偿,并能满足其欲望。更何况那些心怀远大志向,忘记了自己的肝胆,遗忘自己的耳目,独自遨游于没有边际的地方,不与具体事物相混杂,内心只依靠在无形的境地,而和天地自然相融合的人呢? 这种人熄灭他们的聪明,怀抱质朴,视个人利害如垃圾尘埃,视死生如昼夜更替。所以他眼见美玉象牙、耳听《白雪》雅乐,是不会扰乱其恬静的精神的;登上千仞之溪的山崖,面对连猿猴都会感到头晕的峭壁,也不会扰乱其平和的心志的;就像钟山出产的美玉投炉火中烧炼,三天三夜玉之色泽都不变。这是因为这种人获得了天地之精华。因此用生存不足以驱使他,利欲不能够触动他,死亡不足以禁锢他,祸害又怎么能够使他感到恐惧呢?他是明白了生死之分,通晓了利害之变,即使用整个天下来换取他小腿上的一根汗毛,他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志向。
【原文】
夫贵贱之于身也,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休于天钧而不伪,孟门、终隆之山不能禁,唯体道能不败,湍濑①、旋渊②、吕梁之深不能留也③,太行石涧、飞狐、句望之险不能难也。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④,非得一原,孰能至于此哉!
【注释】
①湍濑(lài):急流。②旋渊:深潭。③吕梁:水名,今徐州一带。④魏阙:宫门外高大的观楼。
【译文】
富贵、贫贱对自己来说,就像春风从身边刮过一样;诋毁、赞誉对自己来说,就像蚊虻叮一下而已。持守着洁白之行而不会变黑,品行纯洁而不杂糅,身处黑暗的地方而不会感到昏暗,顺从自然而不会毁败;孟门、终隆这样的高山阻挡不住,只有掌握了道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急流、深潭、吕梁这样的旋流,不能使他停滞,太行、石涧、飞狐、句望这样的险隘,不能使他为难。因此自己虽然处于偏远的江海之上,但精神却能在京城的魏阙遨游,如果不是获得了道的根本,谁又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原文】
是故与至人居①,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富贵而乐卑贱②,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③。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思虑不营;其所居神者,台简以游太清④,引楯万物⑤,群美萌生。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道出一原,通九门,散六衢⑥,设于无垓坫之宇,寂寞以虚无。非有为于物也,物以有为于己也。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非道之所为也,道之所施也。
【注释】
①至人:指道德修养达到很高境界的人。②简:轻视。③饮:给人喝,这里比喻感受。④台:持有,握住。⑤引楯(shǔn):拔,抽。⑥六衢(qú):四面八方。
【译文】
因此,与圣人相处,家居贫寒之士会忘掉自身的贫寒,王公贵族会看轻自身拥有的富贵而以卑贱为乐,勇武之人会减弱锐气,贪婪之人会消除欲望。得道的真人,静坐而不去教训别人、立而不发议论,但可以使那些空手去学习的人会满载而归,他不必说话就能使他人感受到祥和的气氛。所以最高的道就是不违背自然规律行事,就像龙或蛇那样,盈缩卷舒,随时顺势变化;外虽随风而变,内却持守本性,耳目不被声色诱惑、思想不被外物扰乱。他能把握持守自己的精神,掌握道的原则遨游在太空,促使万物发展,使各种新事物萌生。因此,扰乱精神的人,精神就会远远地离开他,而善养神者,神与形必相守。大道从本原出发向上通过九天之门,向下散布到四面八方,施放在没有边际的宇宙;它静寂而虚无,不刻意干预万物,因而万物会自然而然有所作为。因此,办事举措顺从道的规律,不是道所强求的,而是道所施予的。
【原文】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呴①,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②。夫目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③,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注释】
①呴(xǔ):开口出气。②有苗:舜时的南方的国民。三危:西方山名,在甘肃敦煌一带。③橑:古代伞盖或车盖的骨架。
【译文】
那些上天所覆盖的、大地所承载的、六合所包容的、阴阳二气所孕育的、雨露所滋润的、道德所扶持的,全都产生于一个根源——天地,并共通着和谐之气。所以槐树与榆树、橘树与柚树,可以结合起来成为兄弟,有苗族和三危族可以相通而成为一族。眼看着天鹅飞翔,耳中听着琴瑟之音,而心思却飞到了雁门关一带。人的精神可以飞散到各处,甚至一下子能够飞越千万里远。所以就事物的差异来说,紧挨着的胆、肝就会像胡地和楚越那么遥远;但就事物的相同来看,万物都如同生存在一个角落里那么亲近。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学说歧异,各有其产生的缘由。至于像那墨子、杨朱、申不害、商鞅等的学说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就像伞盖缺少一个伞弓子,车轮少一根车辐条。有了它可以充个数,没有它也不妨碍使用。如果自以为离开自己的学说主张就不行,那就太不通天地之常情了。
【原文】
今夫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必有波溢而播弃者,其中地而凝滞,亦有以象于物者矣。其形虽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①,又况比于规形者乎?其与道相去亦远矣。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②,百事之茎叶条蘖,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若此,则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受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譬若周云之茏苁③,辽巢彭濞而为雨④,沉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
【注释】
①九鼎:古代象征着国家的传国之宝,据说是禹所铸造的。②疏跃:布散。③茏苁:聚合。④辽巢彭濞:浓云密集的样子。
【译文】
现在冶炼工匠在铸造器物的时候,金属在熔炉中翻滚熔化,也必定会有熔液翻腾流溢出来,溅落到地下,凝固后也有些和某种器物形状相似,这些器物虽然会有点小用处,然而不可能像周王室的九鼎那样贵重,又何况同有标准的形物相比呢?它和道就相距的更远了。世上万物如同树枝一样布散伸展,各种事物就像茎叶枝条一样繁衍枝蔓,其实都是出自一个根源而变化出千姿百态。如此说来,蓬勃的万物是接受了道后得以发展的,但其实没有谁强行有意授给它们什么。接受道所给予的,正因为不是强迫授予的,因而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打个比方说,就像那浓云密布,翻滚蕴蓄聚集而化成大雨,洒遍大地,淋湿万物,而云本身却没有被沾湿。
【原文】
今夫善射者,有仪表之度①,如工匠有规矩之数,此皆所得以至于妙。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②,造父不能为伯乐者③,是曰谕于一曲,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
【注释】
①仪表:指法则、标准。②奚仲:古代车子的发明者。逢蒙:古代擅长射箭的人。③造父:周穆王时擅长驾御的人。
【译文】
善于射箭的人,有一定的标准作为法度,就像工匠有圆规直尺作为限定一样,他们都是借助一定的尺度标准最终达到了技艺神妙的境界的。然而善于造车的奚仲却不能像逢蒙那样善射,善御的造父也不能像伯乐那样会相马,这就说明他们只懂得一个方面并不能做到各方面兼通。
【原文】
今以涅染缁①,则黑于涅;以蓝染青②,则青于蓝。涅非缁也,青非蓝也,兹虽遇其母,而无能复化已。是何则?以谕其转而益薄也。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其为化也,虽镂金石、书竹帛,何足以举其数?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优游矣。夫秋毫之末,沦于无间,而复归于大矣。芦苻之厚③,通于无垠而复反于敦庞。若夫无秋豪之微,芦苻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而莫之要御夭遏者,其袭微重妙,挺挏万物④,揣丸变化⑤,天地之间,何足以论之!夫疾风挬木,而不能拔毛发;云台之高,堕者折脊碎脑,而蚊虻适足以翱翔,夫与蚑蛲同乘天机,夫受形于一圈,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命,又况未有类也?由此观之,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注释】
①涅:涅石,古代用作黑色染料。缁(zī):黑色丝织品。②青:靛青色。③苻:芦苇中的薄膜。④挏:推引。⑤揣丸:和谐。
【译文】
现在用涅矿石做黑色染料,染出的颜色比涅矿石更黑;用蓼蓝做蓝色染料,染出的颜色比蓝色更蓝。黑染料已不是涅矿石,蓝染料也已不是蓼蓝,即便再遇到涅矿石和蓼蓝也不可能变回去。这是什么原因呢?由此知道它们经过转化而变得更加稀薄了。何况那些不曾经过涅矿石、蓼蓝染化的情况呢!它们这些变化,即使雕刻在金石上,书写在竹帛上,也很难说得清楚。由此看来,事物间的变化,新的物体莫不是从有形的事物中产生出来的,这样的事物大小繁多。像秋毫之末这样微小的东西,可以进入到没有空隙的地方,秋毫与无形的“道”相比,又可归为大的一类了;道像芦苇秆里的一层极薄的膜,可以通达到没有边际的地方,但是又可以返回到厚大的芦苇之中。至于说不像秋毫这样微小的东西,芦膜这样极薄的东西,都可以四达无境之地,通往无边无际的地方,而不会受到阻挡和折损,那些在天地之间,比微小还微小,能推引万物,协调变化的道,处在天地之间,又将怎么来评论呢?疾风能将大树刮倒,却不能吹掉长着的毛发;人从高耸入云的高台上摔下来会折断脊骨迸裂脑壳,但蚊虻却能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些轻微小虫靠着造化的作用,在同一个角落内获得了形体;轻微小虫尚可以靠这造化所赋予的形体寄托生命,更何况没有形体的东西呢?由此看来,无形产生有形的事物这一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原文】
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①,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②;寂漠之中,独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无所载;地不定,草木无所植③;所立于身者不宁,是非无所形。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其所持者不明,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④?
【注释】
①灵府:指人的内心。②晓:光明。③植:树立。④庸讵(jù):岂能。
【译文】
因此有道德的人会把精神寄托在心中,而归向到万物开始的时候。这种境界,虽然看上去幽冥昏暗,听上去寂静虚无;但就是在这幽冥昏暗中能看到光明,在寂静虚无中能听到声音。他的“用”在于“不用”,而正因为“不用”才能“用”;他的“知”在于“不知”,也正因为“不知”然后能“知”。上天的位置如果不确定,日月便无法运行,大地如果不确定位置,草木便无法生长;人们如果安身立命的精神不安定,则是非标准就无法辨明。因此有道的人才能做到不巧诈。他所坚持的东西都不明确,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认为的“知”不是“不知”呢?
【原文】
今夫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声华呕符妪掩万民百姓①,使知之欣欣然人乐其性者,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继绝世,决挐治烦②,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闭九窍,藏心志,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
【注释】
①声华:荣誉,声誉。呕符:怜爱。妪(yù)掩:抚育。②决 挐(ná):解决纷乱。
【译文】
现在积聚恩德、增加财物,厚施恩爱,用声誉和荣耀去怜爱抚育百姓,使他们欣喜地珍爱自己的生命,这是仁的表现。建立丰功伟绩,树立显赫名望,确立君臣关系,端正上下之礼,明确亲疏远近,规定贵贱等级,挽救危难的国家,恢复灭绝的朝代,决断纷乱治理忧烦,振兴被毁的宗庙,择立绝后者的继承人,这就叫“义”;关闭人的九窍,隐藏起心志,抛弃智巧,返回到没有知识的境地,茫然地徘徊在尘世之外,而自由往来于万物开始的时候,呼吸阴阳之气,和万物融为一体,这是德的表现。所以,道要是缺失就只能依靠德,德要是流逝就只得施仁义,仁义树立则意味着道德就废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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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围:两臂合抱的圆周长,或者是两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合拢的圆周长。②剞(jī)劂(jué):雕刻用的刀子。③恬淡:宁静。
【译文】
百围粗的大树,砍断制成酒器,用雕刀加以刻镂,涂上青黄相间的颜色,刻上鲜艳华美的花纹,配上龙蛇虎豹的图案。现在拿一段被扔弃在水沟中的木头与这被雕刻华丽的牺樽相比,尽管美丑相去甚远,但两段木头都已失去了树木的质朴本性则是相同的。由此可见,精神流失的人就会表现为言不由衷,道德放纵的人就会表现为行为虚伪;至精至诚的精神一旦从心中流散,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浮辞伪行,不免要受外物的役使。人们的言行举止都是精神世界外化的表现,精神有耗尽的时候,而行为却不会终止,如果人神不守舍,就会心神不定迷失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守持不定,也就会沉溺于世俗的风气中,一旦失误失足,内在的纯洁本性就将受到污染而浑浊,因而人会彷徨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原文】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宣,而游于精神之和。若然者,下揆三泉①,上寻九天,横廓六合②,揲贯万物③,此圣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④,驰于方外,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⑤,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虚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注释】
①揆:度量。②廓:开扩,扩大。③揲(dié)贯:累积。④蜚廉:一种长毛有翅膀的兽。敦圄(yǔ):一个仙人的名字。⑤宓(fú)妃:洛河女神名。
【译文】
所以圣人注重内在修养,不注重用仁义来装饰外表;不去关心耳目适宜于何种声色,而只求心灵游弋在精神和谐的环境之中。这样他可以下探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四方上下、贯通天下万物。这些就是圣德之人的行为表现。至于说真人,他们游荡在最空虚的地方,而往来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他骑着蜚廉神兽,带着敦圄侍从,驰骋于世俗之外,休闲在宇宙之中,让十个太阳照明,使风雨听从使唤,让雷公当臣子、夸父为役仆,纳宓妃为妾,娶织女为妻。天地之间哪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所以说虚无是道的立足点,平易是道的本性。
【原文】
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①,营慧然而有求于外②,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③。夫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④。夫梣木色青翳⑤,而蠃瘉蜗睆,此皆治目之药也,人无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真人未尝过焉;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圣人未尝观焉。夫牛蹄之涔,无尺之鲤,块阜之山,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夫人之拘于世也,必形系而神泄,故不免于虚。使我可系羁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
【注释】
①神:指人体活动的外在表现,也指人的精神活动。娆:烦恼。②营慧:求索名利的样子。③暍(yē):中暑。④色:容色。⑤青翳:又叫角膜翳。
【译文】
过度劳碌心志而扰乱自己的精神,费尽心思去追求物质利益,这些都会耗损人的精神元气而使精神离开了人的身心。所以,受冻的人希望借助于衣服来使自己温暖,而中暑的人则希望秋天的凉风赶紧到来。体内有病者,必定会在气色上有所体现。秦皮可以治疗角膜翳,蜗牛唾液能治疗白内障,这些均是治疗眼疾的良药,但如果无缘无故使用一定会伤害人的眼睛。当人们没有其他原因而寻找这些药物,必定是眼睛被病状遮住了。圣人所以使天下人惊动的原因,是因为真人未曾过问;贤人之所以矫正世俗风气的原因,是圣人也从来不去过问。就像牛蹄那样小的水坑,不会有一尺长的鲤鱼;块阜这样的小山丘,不会长出一丈高的木材。这是什么原因呢?都是因为狭小的范围容不下巨大的东西,更何况要容纳无形的天地呢?它们离深渊高山的规模和气势还远着呢。人们沉溺于世俗社会,必定会使形体受到羁绊而精神衰竭,所以不免会生病。如果我能被别人束缚住,必定是我的命运和外物有所接触的结果。
【原文】
至德之世①,甘瞑于溷澖之域②,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③,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④。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⑤。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
【注释】
①至德:最高尚的道德。②甘瞑:甜睡。溷(hùn)澖(xián):无涯的样子。③鸿濛:东方之野,传说是日所出的地方。④畛(zhěn)崖:界限。⑤颙颙然:仰慕的样子。
【译文】
在道德最纯的时代,人们酣睡在混沌无涯的境界之中,自由遨游在广阔无垠的地方,扶持天地而抛弃万物,他们以日出作钟,飘浮在没有疆域的地方。因此圣人呼吸阴阳二气,广大百姓没有不仰慕他的美德而内心和顺的。那时,没有人去刻意治理引导,但人和万物都顺应自然本性悄然形成,自然生长,浑浑然然,纯粹质朴的道德并没有散失,广大无边又浑然一体,世间万物在此悠然自得。因此,即使有后羿的智慧也使用不上。
【原文】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①,其道昧昧芒芒然②,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昧昧晽晽,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
【注释】
①伏羲氏:上古传说中的部落首领。②昧昧:淳厚的样子。
【译文】
等到世道开始衰败,到伏羲氏统治时,道德仍然很淳厚,蕴含的道德和和气布施很广,但人们的智慧开始萌发产生,似乎若有所知,并开始失去童稚朦胧之心,观察起天地间的各种事物。所以道德杂乱烦多而不专一。
【原文】
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①,窍领天地,袭九窾②,重九堤,提挈阴阳,嫥捖刚柔③,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④,莫不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
【注释】
①剖判:分离。大宗:指事物的本源。②九窾:九天之法。③嫥捖:和调。④睢睢盱盱然:直视的样子。
【译文】
到了神农、黄帝时代,他们已经偏离了道的根本,贯通天地,遵循自然法则,掌握阴阳变化,调和阴阳刚柔,分解联贯,让世间万物都有秩序条理。这样百姓无不张目直视,无不踮脚仰视聆听君主命令,仰头察看君王脸色。所以神农、黄帝虽然能治理好天下,但却不能够做到和谐自然。
【原文】
下栖迟至于昆吾①、夏后之世②,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施及周室之衰,浇淳散朴,杂道以伪,俭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慲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
【注释】
①栖迟:停留。昆吾:夏的同盟部落。②夏后:夏朝。
【译文】
到了昆吾、夏后时代,人们的嗜好欲望受到外界的诱惑,聪明才智也受到外界引诱,因而性命便失去了其天然本性和赖以存在的根本。到了周王朝衰亡时期,敦厚淳朴的本性散失了,办事行为背离道德偏离德性,因而奸巧狡诈也随之产生。周朝的衰败使王道被废弛,墨、儒两家开始宣传标榜起自己的学说来,招聚门徒争论是非。这时便运用广博的知识而模仿圣人,用华而不实的言辞来欺骗胁迫民众;他们行施礼乐歌舞,拿《诗》《书》来文饰门面,为的是在天下人面前沽名钓誉。与此同时,他们又制订繁琐的进见礼节,装饰带有佩带和礼帽的服装,并使之等级化;聚集着民众来变化无穷无尽的花样,积聚财富来满足无尽的消费。在这种社会风气下,老百姓也开始不明事理,被引入歧途,各人想要施展自己的智巧,去迎合世俗,并不择手段捞取名利。这时人们都奔波于邪道上,丧失了他们的道德根本。世人之所以丧失性命之本的原因,是因为自身的日益衰败,其产生根源由来已经很久了。
【原文】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①,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搴性②,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③,摇消掉捎仁义礼乐④,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而条达有无之际。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
【注释】
①达人:通达知命的人。②擢:去掉。③招蛲:循环往复。振缱:情意缠绵的样子。④摇消掉捎:奔走鼓动。
【译文】
因此圣人学习,是想要人的性情返归到最初的质朴状态,让心神能在无情无欲的境界中遨游;通达知命的人学习,是想将心性与旷漠无边相通并在寂静淡漠中觉醒。若是世俗之人的学习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拔去德性,扰乱心胸,损伤耳目,老是纠结于追求事物的微小利益,为推行仁义礼乐奔走忙碌,在世上自我表现以求获得世俗的名声。这种事情是我感到羞愧而不屑做的。因此与其这样占有天下,还不如舍弃了它;与其舍弃了它,还不如逍遥流连在虚无境地、通达于事物有无之间。因此,全天下的人赞扬他,他也不会受到激励,全天下的人非议他,他也不会感到沮丧。对生死泰然处之,对荣辱通达处之,即使面对天下大火蔓延、洪水泛滥,自己内心的精神也不会有任何损害。如果像这样的话,就会将天下及天下之事看得轻如羽毛、草芥一般,谁还肯忙忙碌碌将外物当回事!
【原文】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燠①,其情一也。或通于神明,或不免于痴狂者,何也?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②,而鉴于止水者,以其静也;莫窥形于生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由此观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是故虚室生白③,吉祥止也④。
【注释】
①燠(yù):温暖。②鉴:照镜子。沫:泥中的泡沫。③虚:心。室:身。白:指道。④止:栖息。
【译文】
水的本性清澈纯净,泥土掺入使它混浊;人的天性安寂宁静,嗜欲搅乱使它不安。人的天生本性是耳能听声、目能观色、口尝滋味、鼻闻气味、肌肤感受寒暑,这些天性都是一样的。但为什么有的人神志清醒,有的人不免痴狂?这是因为制约他们的精神状况不同而造成的。所以说精神是智慧的渊源,这渊源清静,智慧就可明察;而智慧却是心灵的城府,智慧公正不诈邪,人的心灵就可以获得平静。所以人都不用涌动着泡沫的水做镜,而用相对静止清明的水照形,就是因为它平静;同样人们没有用生铁来照自己的形影,而是对着明亮的铜镜看自己的容貌,也是因为铜镜平整。只有平和静,才能显现出事物的本性。由此看来,“用”必定借助于“不用”。所以说,虚静的心神才能产生道,而吉祥也才会真正降临。
【原文】
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薶①;神清者,嗜欲弗能乱。精神已越于外②,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内无符,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③,而求知之于耳目,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④,是之谓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此圣人之游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有余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清有余于适也。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于己而已,贪污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无以趋行求者也。
【注释】
①薶(wō):玷污。②越:泄散。③弊:通“蔽”,遮蔽。④炤炤(zhào):光明的样子。
【译文】
镜子明净,灰尘就不会玷污它,精神内守,嗜欲也就难以搅乱它。如果精神心志超越散逸到身心之外,再去想法让它复归回来,这种做法则等于是舍本逐末。外形与内心不能配合,却想同外物交接,实际上是遮蔽住了内心的聪明,却想从耳目那里求得智慧,这就是抛弃了光明之道而走向黑暗,这叫失道。人心向往哪里,精神也会跟着跑去;反之,如果心志返回虚静的境界,精神也就随之宁静,情欲活动也就会跟着停息下来。这就是圣人的行为表现。所以古代有道德的人治理天下,一定是通达性命之情,尽管具体的行为措施不尽相同,但合乎道的原则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并不是爱惜它,而是对身体来说温暖已是足够的了;冬天不用扇子,并不是因为简朴,而是对人来说清凉已是相当充分的了。所以圣人估量自己的饭量而进食,度量自己的体形而裁衣,对自己的物欲有所节制,恰如其分,这样哪会产生贪婪之心呢!因此,能够持有天下者,一定不是以天下作为追求的目标;能够享有名誉者,一定不是靠奔波忙碌追求得到的。
【原文】
圣人有所于达,达则嗜欲之心外矣。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①,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许由不能行也②,又况齐民乎!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趋舍何足以滑心!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③,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夭遏。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处小隘而不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不通此者,虽目数千羊之群,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④,而手会《绿水》之趋,智终天地,明照日月,辩解连环,泽润玉石,犹无益于治天下也。
【注释】
①儡(lěi):疲困。②许由:尧时贤人。③滥:淫乱。④蹀:踏,踩。《阳阿》:古楚曲名。
【译文】
圣人能够于道相通,通晓万物变化之理,因而贪婪之心便被排斥在外了。孔子、墨子的弟子们都拿仁义的道理来教导人,虽然这样自身却免不了疲困。他们自身都不能实行仁义,更何况他们所教导的世人呢?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学说只重视外部。以细枝末节去谋求根本,即使像许由这样的高洁之士都办不到,更何况一般的老百姓呢!如果真能通达性命的情理,那么外部的仁义自然就可归附了,取舍哪能扰乱得了人的思想呢?假如精神不被掩遮伤害,心志没有压力负担,通畅恬静,淡漠无事,没有凝滞郁结,虚寂静漠对待外物,那么利禄权势就不能使他动心,巧辩之人不能说服他,声色不能使他淫乱,美妙之物不会使他丧志,智慧之人不会使他动摇,勇猛之人不会使他恐惧,这就是真人的行为。这样的话,他就能陶冶万物,与自然造化相伴,天地之间,宇宙之内,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如果能像这样,那么就可以化育万物,他的精神经过骊山、太行而不会受到阻拦,进入四海九江而不会被沾湿;处在狭窄之地不会感到挤塞,横贯天地之间不会肆意放纵。不能通达天道者,即使眼睛能够数清一群上千只的羊,耳朵能分辨出八风之调,脚踏着《阳阿》之舞,手合着《绿水》的节拍,智谋能统贯天地,目光像日月那样明亮,口才可以讲清复杂难题,言辞润泽动听如玉石,但对治理天下来说还是没有什么裨益的。
【原文】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①,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②,祸福弗能挠滑,非誉弗能尘垢,故能致其极。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且人之情,耳目应感动,心志知忧乐,手足之拂疾痒,辟寒暑,所以与物接也。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憺③,蚊虻噆肤而知不能平,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泰山之高,何则?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虽欲勿禀,其可得邪?
【注释】
①滑:扰乱,干扰。②蔚气:湿气,邪气。③憺(dàn):清静。
【译文】
静漠恬淡是用以养性的;和愉虚无是用以养德的。外物不扰乱内心,那么性情便能得到适宜的居所;性情保持平和,那么德就有安处的位置。人能够养性以处世,怀德以享天年,这样就可以说能够体察天道了。像这样的话,人的血脉就不会有郁积阻滞,五脏就不会受病气侵入,祸福也不能扰乱,毁誉也不能玷污,所以能够到达最高的道德境界。但是,如果不是处在一个有道德的时代,哪里能做到这点呢?即使有能得道的人,但如果没有遇上好的世道,自身还是摆脱不了乱世的干扰,更何况那些本身没有道德的人呢?况且人的本能性情是耳目易受外界感应而动,心思天生知道忧愁快乐,手脚会触摸疼痒、躲避凉热,这些都是与外界发生接触时必然会发生的。被蜂蝎刺咬了手指精神就会不愉快,被蚊虻叮咬了皮肤心思就会不平静;而受忧患的骚扰,人更是揪心般的痛苦,就不只是像蜂蝎螫刺蚊虻叮咬那样的皮肉之苦了,因此人想要静寂淡漠,也只能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眼睛能观察到秋毫之末,而耳朵却难以承受雷霆的巨响;耳朵能听玉石般的圆润乐声,眼睛却难以看到泰山的峰顶。这些是什么原因呢?因为精神专注在小的地方而把重大的事情给遗忘了。现在万事万物纷至沓来,扯拉拔取我们这些人的性情,就像泉水源头流淌过来,那河川即使不想接纳,哪能办得到呢?
【原文】
今夫树木者,灌以瀿水①,畴以肥壤②,一人养之,十人拔之,则必无余蘖,又况与一国同伐之哉!虽欲久生,岂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终日,未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③,而不能察方员。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
【注释】
①瀿(fán):指水暴涨,古楚语。②畴:壅土。③挠:搅动。
【译文】
今天有植树育林者,给树苗灌上足够的水,并培上肥沃的土,但如果只有一个人在培育,却有十个人去毁林拔树,那必定是连一枝新芽都保不住的,更何况举国上下一起来砍伐它呢?在这种情形下,要想活得长久些,但哪能做得到?现在把一盆水放在庭院里,用一整天时间来让它澄清,清澈度还不足以照清眉睫毛,而要使它变浑浊,只需轻轻搅动一下,就浑浊得连盆底是方还是圆都看不出来。以此联系到人的精神也是容易被搞浑浊而难以保持清明的,就如上面提到的盆里的水一样,更何况可搅乱人精神的是整个世俗社会,人哪里可得到片刻的平静啊!
【原文】
古者至德之世①,贾便其肆②,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修其道。当此之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润泽,洛出《丹书》③,河出《绿图》,故许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间。四子之才,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然莫能与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时。
【注释】
①世:时代。②贾:做买卖的人,这里指商人。古时特指设店售货的坐商。肆:店铺。③洛:洛水。一指水名,即洛河。又作地名,古都洛阳的简称。
【译文】
在古代德政最好的时代,商人在方便的地方设置店铺做生意,农夫以耕种为乐,大夫安心职责,而隐士则注意修养他的道德。在这个时候,风雨不摧毁万物,草木也不会夭折;九鼎国宝分外厚重,珠玉格外光泽;洛水里出现《丹书》,黄河里出了《绿图》。因此这时的许由、方回、善卷、披衣,这些贤达之士能够实现他们的道德志向。为什么呢?因为一国君主怀有让天下所有人得利的心愿,所以人们能够在这世间自得其乐。许由等人的才德并非尽善尽美但却能超过今世,即使是在今世也没有人能和他们相媲美,是因为许由等四人碰上了唐尧、虞舜这样的好世道。
【原文】
逮至夏桀、殷纣,燔生人①,辜谏者②,为炮烙③,铸金柱④,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⑤,醢鬼侯之女,葅梅伯之骸。当此之时,峣山崩,三川涸,飞鸟铩翼,走兽挤脚。当此之时,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亦有系于世者矣。
【注释】
①燔(fán):焚烧。②辜:受刑,本义指罪行。③为:设置。④铸:铸造。⑤胫:小腿。
【译文】
到了夏桀、殷纣王统治的时代,他们烧死活人,杀死劝谏者,设造炮烙、铸造铜柱之类的刑具,剖开贤人比干的五脏,割掉才能之士的脚骨,将鬼侯奉献的女儿剁成肉酱,砍碎梅伯的骨骸。在这个时候,峣山崩塌了,渭水、泾水和汧水枯涸了,飞鸟折羽,走兽断腿。这个时候难道没有圣贤者出现吗?当然不是了,只是这些圣贤者没有碰上好世道来实现他们的主张罢了。鸟高飞在天空、兽奔走在草丛,灾祸都能涉及它们,更何况被管理得很严的平民百姓呢!由此看来,能否体现道德不仅仅取决于本人,还与人所处的世道好坏有联系。
【原文】
夫历阳之都①,一夕反而为湖②,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③。故河鱼不得明目,穉稼不得育时,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也,是犹两绊骐骥,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猨槛中,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肆其能也④。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处便而势利也。古之圣人,其和愉宁静,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乌号之弓,溪子之弩⑤,不能无弦而射;越舲蜀艇⑥,不能无水而浮。今矰缴机而在上,网罟张而在下,虽欲翱翔,其势焉得!故《诗》云:“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
【注释】
①历阳:西汉淮南国县名,在今安徽和县、含山一带,陷而为巢湖。②反:倾覆,陷落。③膏夏:大木名。紫芝:今称灵芝。萧、艾:两种草名。④肆:极尽。⑤溪子:国名,以产弩而著名。⑥舲(líng):小船。
【译文】
历阳国的都城,一个晚上陷落成为湖泊,使勇敢、智慧和老弱、胆怯、不肖的人一样落得葬身湖底的命运;同样,在高高的巫山上放起火,这其中珍贵的膏夏、紫芝和低贱的萧、艾一起死亡。所以说黄河里的鱼无法做到眼睛明亮,寒霜降临禾苗不能按时发育,这都是由它们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因此,世道圣明,愚奸者也不能独个儿搞乱社会;反之世道混乱,明智者也不能独个儿治理好社会;身处浑浊动荡世道,而责备他实行不了道德,这就像用绳索捆住千里马的双腿,却又要它日行千里一样荒谬。把猿猴关在笼子里,那么它将和猪无异,实际上不是它不再灵巧敏捷了,而是在笼中无法施展它的灵敏。当舜还是农夫陶匠之时,不能造福于乡间邻里,而当他接受了尧的禅让后,便施德泽于四海。这可以看出他的仁爱之情并没增加而是所处的地位便于他实施仁义道德而已。所以说,古代圣人尽管有着平和宁静的天性,但他的志向能否实施运用却取决于命运。因此这种天性碰上了好的命运就能实施,好的命运和有着平和宁静天性的人相结合才能表现出清明来。这就像乌号之弓、溪子之弩需要有弦才能发射一样;也如同越国的小船和蜀地的小艇也非得有水才能漂浮一样;现在带有丝绳的利箭在空中乱射,在上面架好了弓箭,下面张开网罗,鸟儿即使想要自由飞翔,面临这样的情况又怎能做到呢?因此《诗》里说:“采摘卷耳野菜,采来采去不满一箩筐。叹我想念人,置它大路旁。”这是在思慕远古的清明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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