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氏所谓“魏晋释子,雅尚《老》《庄》”者,实乃指的释子们在魏晋之际传播的大乘空宗之般若学,多取老庄观念比附之。这种比附,曾被指为“格义”。《高僧传》卷四记述:
竺法雅……少善外学,长通佛义,衣冠士子,咸附谘禀。时依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乃毗浮、相昙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雅风采洒落,善于枢机,外典佛经,递互讲说。与道安、法汰每披释凑疑,共尽经要[3]。
竺法雅、康法朗与道安、法汰等一批在东晋与北朝时期来往各地传播佛法极有影响的人物,通过“格义”——以佛经的事数、概念“拟配外书”的方法宣传佛学,如把“真如”比附“本无”,“涅槃”比拟“无为”,“禅定”释为“守一”等等,此即决定佛教在传入之始就不能不受到道家—玄学的影响,以致教外士人亦常常以道家—玄学的义理解读佛学。如孙绰的《喻道论》就称:
夫佛也者,体道者也。道也者,导物者也;应感顺通,无为而无不为者也。无为,故虚寂自然;无不为,故神化万物。[4]
孙绰把“无不为”释为“神化万物”,甚至近于道教。
按:崇尚印度佛教的学者,常常指斥“格义”佛教有乖佛教本旨。实际上正是从中国本土观念解释佛教,佛教才能够为中国本土人所接受,而获得生命力。陈寅恪在《支愍度学说考》一文中谈及两晋佛学,以为不仅当时佛学之流行有得于“格义”,更且认定所有外来思想的传播,都有取于“格义”才得以实现。他写道:
尝谓自北宋以后援儒入释之理学,皆“格义”之流也。佛藏之此方撰述中有所谓融通一类者,亦莫非“格义”之流也。即华严宗如圭峰大师宗密之疏盂兰盆经,以阐扬行孝之义,作原人论而兼采儒道二家之说,恐又“格义”之变相也。然则“格义”之为物,其名虽罕见于旧籍,其实则盛行于后世,独关于其原起及流别,就予所知,尚未有确切言之者。以其为我民族与他民族二种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在吾国哲学史上尤不可不纪。故为考其大略,以求教于通识君子焉[5]。
陈寅恪此说诚有见地。
降及东晋、北朝,佛教般若学在传播中由于“格义”的不同而分化为“六家七宗”,其中尤以“本无”、“心无”、“即色”三家最受关注。依汤用彤的看法,三家的分歧即与玄学的分派有关。“本无”之学与王弼之“贵无论”其义相近,“即色”之学与向秀、郭象之“万有独化”论其旨相似[6]。及“心无”之学主“空心而不空色”,显得独特,然与道家所说亦不无关系。
据有关文献记载,由道安开创的“本无”之学,实际上不仅有取于王弼,而且上契于老子的宇宙论。吉藏《中观论疏》记述:
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末)有;若诧(宅)心本无,则异想便息……详此意,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7]。
《名僧传抄·昙济传》亦记:
(昙济)著《七宗论》,第一本无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象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故为本无,非为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息末者,盖此之谓也[8]。
按,昙济、吉藏这里略述的道安所立“本无义”,以为“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后经“元气陶化”、“群象禀形”,万有才得以资化。这些看法,与老子宇宙论所持“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实无差别。在成佛的修习上讲“崇本可以息末”,则直接取诸王弼。
印顺于所撰《中国禅宗史》指出:(www.xing528.com)
般若是观慧的实践,是直从自身的现实出发,离执而悟入空性的,成菩萨行以趣入佛道的。空,从“因缘所生法”,极无自性去解入。缘有(幻有)即性空,也可说即事而真,但没有说以性空为本源,从性空而生万有的。这与“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晋书·王衍传》);从无而生成万化,从万化本源的“道”(无)去阐明一切——形而上的玄学,是并不相同的[9]。
依印顺的这一判释,道安建构形上学,以“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为教法,与佛教般若学其实不同。道安“本无”之学显然深受道家的影响,为一道家化的般若学。
“心无义”之学,为支愍度所创。《世说新语·假谲》记: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支愍度是不是为了混饭吃才放弃佛教“旧义”,不便臆测。僧肇称“心无”宗的主张是“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刘孝标注引上文时,直接征引支愍度的教法称:
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唯无乎?
在支愍度“讲义积年”的这种“新义”里,亦不难看到老子、王弼的影迹。老子就曾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四章》),又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五章》)。王弼注称:“橐龠之中空洞无情无为,故虚而不得穷屈,动而不可竭尽也。”[10]老子、王弼此都以“虚”、“空”论“体”,又以此“体”为有无限之“用”。下节我们还会看到,支愍度“虚而能知,无而能应”之说,实际上直接为禅宗神会所承接。由之可见,支愍度“心无”之学似不是为糊口而编出的“戏论”。他诚然也有得于道家,且与佛学有源流关系。
“即色”之学为支遁(道林)力主。僧肇称:“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依此,则支遁似已契入佛教般若学之“缘起性空”论。然依汤用彤分析:
支法师即色空理,盖为《般若》“本无”下一注解,以即色证明其本无之旨。盖支公宗旨所在,固为本无也。如其《要抄序》曰:“夫《般若波罗蜜》者,……明诸佛之始有,尽群灵之本无。登十住之妙阶,趣无生之径路。何者耶?赖其至无,故能为用。”此谓至极以无为体。因须证无之旨,支公特征出即色空义。然其所以特标出即色者,则实因支公持存神之义[11]。
这是说支遁在讲“即色”之论的后面,还有一神学信仰问题。支遁执持“存神之义”,自出于其所认取之佛教信仰。但本文只关切他对道家思想的涉入。显然,他以“本无”为佛旨,以“赖其至无,故能为用”为教理,无疑亦都借资于道家。
支遁熟读《庄子》,曾自释“逍遥”之义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见。(《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
支遁对“逍遥”义的这一新解,曾被誉为“卓然标新理于二家(向秀、郭象)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极具创意。然由“物物而不物于物”说“遥然不我得”,即指不落入对待关系中,不受对待关系支使的一个绝对的自我;由“玄感不为,不疾而速”说“逍然摩不适”,则指此绝对自我为“本心”,为“心”不受限定的一种自足自主自由性。此实亦都未超出郭象的“逍遥”论[12]。
综上所述,“六家七宗”的三大家,诚然于道家—玄学多所借资,乃至可以说为道家化的般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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