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1139—1192),字子静,号象山,与朱熹同时代。弟子杨简所撰《象山先生行状》记述:
先生(即九渊)独谓简曰:“丱角时,闻人诵伊川语,自觉若伤我者。”亦尝谓人曰:“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105]
就是说,陆子在孩童之时,就已感觉到伊川(程颐)所说不当,因为程颐子把仁、义、礼、智之“理”与“心”分开,构成对置关系。
中年以后,陆子与朱子更常有争论。陆子兄弟与朱子尝有过在思想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据与会者记称: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106]。
这次相会争论的主要话题,属功夫论:朱子认为成就道德必须从“泛观博览”开始,陆子则以为关键在“先发明人之本心”。但是,在陆子看来,朱子的整个本体论架构把“天”与“人”、“天理”与“人欲”分为两截就是不对的。他指出: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盖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耶?《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眇乎小哉,以属众人;謷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于人道也相远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107]。
陆子认为,程朱之学把“天理”与“人欲”、“静”与“动”裂而为二,完全是错误的。这种错误的见解,陆子以为就源出于老庄之学。
陆子于此似乎对道家采取了明确的排斥的姿态。
陆子既不认同程朱之学裂“天”与“人”、“天理”与“人欲”为二,在人人物物之外另立形上本体的做法,那么,他自己所持的见解是什么呢?他坚执的是“心即理”。他称道:
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108]。
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109]。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110]。
这里,陆子显然回归到孟子,确认“理”为人之“本心”天然具足、无待于外的,自是绝对的;又是“人皆有之”的,自是普遍的。所谓“心即理”,就是把“理”收摄归“心”,使“心”获得绝对普遍意义而成为本体。“理”的内容仍为仁、义、礼、智。由是,陆子借“心”的本体地位的确立,而赋予仁、义、礼、智等价值信念以绝对性。“心”为把握每个个人的主体性的概念。因之,陆子通过把仁、义、礼、智等价值信念收归于“心”而彰显了人—主体对儒学的自觉认受性。
那么,陆子是否从道家那里也有所借资呢?(www.xing528.com)
我们先看他的功夫论。陆子《语录》论称:
显仲问云:“某何故多昏?”先生曰:“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显仲好悬断,都是妄意。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111]
陆子又常教诲弟子称:
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只此便是格物[112]。
陆子这是以“剥落”、“减担”为功夫。陆子要显仲“剥落”的是由“逐物”产生的“妄意”,其实也就是各种欲念;“减担”则是针对各种“传注”,即各种繁琐的知识建构(所谓“格物”),以为知识建构越繁杂只会使人更迷失。如上所说,陆子是着意要回归孟子的,但这样一种功夫孟子原先并不多讲。倒似老子所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四十八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老子·四十七章》)。老子这里的“损之又损”,也就是“剥落”、“减担”。显然,在功夫论上,陆子于道家多有承受。
然而,老子(和庄子)在功夫主张上讲求“损之又损”,是要把自己从俗世污浊的生活困迫中剥离出来,成就个体精神性的超越追求。与孟子比较,孟子虽也有“寡欲”之说,但在孟子那里,通过“寡欲”去修身只是起点,修身是为了入世担当,得以更好地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之,成就个人精神境界不构成最高的价值追求。我们看陆子: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113]。
我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底人。乃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之人[114]。
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115]。
陆子好一个“狂者胸次”。我们知道,程子、朱子多讲“敬”,因为具有绝对支配意义的“天理”在“我心”之外,有限“个我”不可以不敬谨恭顺。陆子既把“理”收归“我心”,“个我”之外再无对待,“个我”自亦获得绝对意义——“无我这般人”。“个我”既不处对待中,不受对待关系限定,“个我”亦可以是放任的、洒脱不拘的。因之,这种“狂者胸次”与庄子之“逍遥游”实为同一境界。陆子曾谓:
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116]。
陆子赞扬大程子有“吾与点也”之意,钦羡“吟风弄月”的生命情调,其与庄子和魏晋风度,无疑亦可比美。
承接陆子开启的路向,在儒道两家均用力很深,也在两家之间反复纠结,使两家思想与价值追求形成一大张力的,则是王守仁及其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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