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端(984—1082),北宋人。早年涉猎三教经籍,82岁在成都遇异人授丹诀,乃著《悟真篇》。更晚又皈依佛门,隐于成都深山。
由于张伯端谙熟三教经籍,故其立教力主“三教合一”之论。《悟真篇·自序》称:
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有习漏未尽,则尚徇于有生。老氏以炼养为真,若得其要枢,则立跻圣位;如其未明本性,则犹滞于幻形。其次,《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辞,《鲁语》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106]
此即以为,佛家讲求归“空寂”,道教用功去“炼养”,儒家致力于“穷理尽性至命”,都属于“性命之学”,因而都是相通的。张伯端显然力图融摄佛、儒二家于道教丹道学中。
张伯端个人的经历和他力图融摄佛儒的取向,自必使他既讲“命功”,也讲“性功”。他在所撰《禅宗歌颂诗曲杂言》中称:
《悟真篇》者,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遗其幻妄,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矣。[107]
“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这是“命功”在前;然终“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即以“性功”为归宿,这诚然就有将道教佛教化之取向。
在张伯端所撰《悟真性宗直指》的许多诗词里,我们同样看到他的这种佛教取向。如《西江月》十二首之第二首写道:
本自无生无灭,强求生灭区分。只如罪福亦无根,妙体何曾增损。我有一轮明镜,从来只为蒙昏。今朝磨莹照乾坤,万象昭然难隐[108]。
其第十二首又云:
欲了无生妙道,莫非自见真心。真心无相亦无因,清净法身只恁。此道非无非有,非中亦莫求寻。二边俱遣弃中心,见了名为上品[109]。
张伯端这些诗词以“无生”为“妙道”,以“遣之又遣”了无所得为法门,都甚富佛教意味。
然就《悟真篇》和张伯端晚年归隐所撰《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等作品看,张子其实不仅主“先命后性”说,其终极追求也还在“命功”。只是,他以《参同契》为依持,把《参同契》完全作内丹道解释,内在化关涉心性炼养,故必有借于佛儒二学而已。
我们先看张伯端对外丹道的批评:
不识真铅正祖宗,万般作用枉施功。休妻谩遣阴阳隔,绝粒徒教肠胃空;草木金银皆滓质,云霞日月属朦胧。更饶吐纳并存想,总与金丹事不同[110]。
这是说,以往道徒通过“休妻”、“绝谷”的方法,选取草木金银制炼丹药的方法,呼吸吐纳和存想的方法,诸如此类,去求取长生,都是劳而无功的。为什么呢?张子写道:
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是迷徒枉摆抛。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井蛙应谓无龙窟,篱争知有凤巢?丹熟自然金满屋,何须寻草学烧茅![111]
就是说,长生之药就在人人自身之中。“甘露”,概指人先天所禀受之真气,它即是可以使人得以长生久视之丹药。关于这一点,张伯端于《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下称《内炼丹诀》)有详解。《内炼丹诀》写道:
夫神者,有元神焉,有欲神焉。元神者,乃先天以来一点灵光也。欲神者,气质之性也。元神者,先天之性也。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自为气质之性所蔽之后,如云掩月,气质之性虽定,先天之性则无有。然元性微,而质性彰,如人君之不明,而小人用事以蠹国也。且父母媾形,而气质具于我矣。将生之际,而元性始入,父母以情而育我体,故气质之性,每遇物而生情焉。今则徐徐划除,主于气质尽,而本元始见。本元见,而后可以用事。无他,百姓日用,乃气质之性胜本元之性。善反之,则本元之性胜气质之性。以气质之性而用之,则气亦后天之气也。以本元之性而用之,则气乃先天之气也[112]。
又称:
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如痴如醉,忘寝失寐。吁!元神见,则元气生。盖自太极既分,禀得这一点灵光,乃元性也。元性是何物为之?亦气凝而性灵耳。故元性复而元气生,相感之理也[113]。
显见,所谓“人人本有长生药”,是指人受生所得的那“一点灵光”。这“一点灵光”不是别的,也就是“先天之性”,即“元性”。“元性是何物为之?亦气凝而性灵耳。”实即“先天之气”。人受生禀得此“先天之气”,本自可长生。然“父母以情而育我体”,我于是亦有形体—气质之性。百姓日用,多为气质之性,于是“先天之气”被耗损。故尔,所谓“修炼”,并不是要向外用功,而只在于“善反之”,使“本元之性”胜“气质之性”而已。(www.xing528.com)
那么,如何作此功夫呢?
首先是鼎炉的设置。《悟真篇》称:
先把乾坤为鼎器,次将乌兔药来烹。既驱二物归黄道,争得金丹不解生[114]。
依王沐注释,这里的乾坤已指人体之丹田。头顶上丹田泥丸宫为“鼎”,下腹下丹田为“器”。“黄道”为中宫真土,中丹田。炼丹是以人体自身之丹田气穴为器炉的。《内炼丹诀·炉鼎图论》则称:
鼎之为器,非金非铁;炉之为具,非玉非石。黄庭为鼎,气穴为炉。黄庭正在气穴上,缕络相连,是为炉鼎。阴阳为炭,以烹以炼。夫黄庭之在人身上,交会之顷,乃元气产之际,此时正开,而丹落于其中,逐封固之[115]。
“黄庭”即丹田[116]。张伯端这里更明确指认鼎炉在人身之丹田中。
再说丹药。《悟真篇》称:
好把真铅着意寻,莫教容易度光阴。但将地魄擒朱汞,自有天魂制水金。可谓道高龙虎伏,堪言德重鬼神钦。已知永寿齐天地,烦恼无由更上心[117]。
“真铅”指先天元精,为肾水;“朱汞”指先天元神,为心火。炼丹无需求助于药石,只需以“意”(“着意寻”)驱动,使心火(先天元神)与肾水(先天元精)互相擒制,不至散失,并依一定经络运行,就可制成金丹,服之而至与天地齐寿。
《内炼丹诀·坎离说》又写道:
坎者,肾宫也。离者,心田也。坎静属水,乃也。动属火,乃也。离动属火,乃也。静属水,乃也。交会之际,心田静而肾府动,得非真阳在下,而真阴在上乎!况意生乎心,而直下肾府乎!阳生于肾,而直升于黄庭乎!故曰:坎离颠倒也。若不颠倒而顺行,则心火动而不静,大地火坑之意明矣[118]。
这是引入卦象说炼药:肾为“水”为“坎”,坎卦本为阴,然阴中有“”(阳);心为“火”为“离”,离卦本为阳,然阳中有“”(阴)。所谓炼丹,无非使肾水上升,心火下降“作颠倒而顺行”,交会于丹田而已。
再说炼丹之火候。《内炼丹诀·火候图论》写道:
易之为书,三百八十四爻。火之为数,三百八十四铢。故以乾坤为鼎器,坎离为药物,其余六十卦为火候。初一用屯、蒙。初二用需、讼。初三用师、比。……三十用既济、未济。顷刻而周,周而复始。自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倒造化,翻乾坤,窃宇宙,盗阴阳,达天地之至道,始可与言此也[119]。
按,汉代《易》学,炼丹之火候,要依一年四时十二个月的变迁,昼夜的变化,并配合五行生克的次序,而作出调节。这里所引张伯端关于火候的说法,只及汉《易》之卦气说:以乾坤为体,坎离为用,余下的六十卦配一月三十日,以两卦当值一日,故有“初一用屯、蒙,初二用需、讼……”之编排。在本书看来,这种把握“火候”在技术上是否科学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丹家的宏大理想:“倒造化,翻乾坤,窃宇宙,盗阴阳,达天地之至道!”
而这种宏大理想是有根据的:
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120]。
天地宇宙本来就是如此地生生化化,永不停息。而人亦从天地宇宙生化中来:
夫人之身,大而可以取象天地,包容万汇,变化莫测,灵通玄妙。百姓日用而不知,故金丹之道鲜矣。夫金丹之道,贵乎药物,药物在乎精气神。神始用神光,精始用精华,气即用元气。精非气不盈,神非气不充。精因气融,气凭精用。气因神见,神凭气用。且以吾身之天地言之,自太极既分,两仪判矣。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立,而天地人之道备矣。天以动为体,地以静为体。天地之气,往来不息,而日月行乎其中。盖父母媾形育我之后,始生脉络也。自形完之后,始生缕络,反若元性之虚无;谷道筋条,殆乎草茅之郁茂。此乃先天之气,为先天之道,此金宝之至言也。宜守之以中,则庶乎道路通畅。盖人受天地之中气以生,所谓命也,得天地之中气以成,遂可为人。我以身为天地,亦宜执其中,而为造化之枢纽。中者,有三中,心中意,脐中鼎,肾中炉。三中之至切者心中意,而脐中鼎次之,肾中炉又次之。此三者,自金丹之始至终,不可须臾离也[121]。
这是说,天地宇宙以精气神之生生不息化生为人,人得天地之中气以生以成;丹道之炼冶其实亦取象于天地之生化,“亦且执其中”。“中”在人身之何处?张伯端以为即“心中意,脐中鼎,肾中炉”,自为一家之言。然把内丹丹法依从宇宙生化立论,却为道家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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