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河上公《老子章句》和魏伯阳《参同契》之后,来到两晋,道教无论是在教团组织的规模上,还是在系统理论的建构上,都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在系统理论建构上最杰出的人物,当为葛洪。
葛洪(282—343或363),号抱朴子。祖父葛玄即为丹道家。青年时到广州,深受南海太守鲍靓赏识,招为女婿。鲍靓父女亦为丹道家。可见,葛洪得以成为外丹道理论系统化的奠基人,自有渊源。
葛洪应该读过魏伯阳《周易参同契》,他所作《神仙传》曾有所提及。但在他自述从学经历时却称:
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无急以此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41]。
按,《参同契》引入汉《易》,使丹道理论贴近大自然依阴阳四时五行而变迁的节律,但以九宫、望气、遁甲等方式把握这种节律,多有荒诞不经之处。葛洪不以为然,亦就少有承接。
但这并不影响葛洪成为外丹道一位卓著的理论家。
葛洪之为外丹道一位卓著的理论家,首先表现在他具有作为理论家那种好奇心与想象力;其次表现在他在理论建构上的系统性;其三还表现在他坚韧的实践精神。
葛洪所取的理论框架,无疑还是两汉流行的宇宙论。所著《抱朴子·内篇》之首《畅玄》一开始即称: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因兆类而为有,托潜寂而为无。……乾以之高,坤以之卑,云以之行,雨以之施。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42]
这里的“玄”即是“道”,也即是混沌未分之“气”。“道”或“气”因混沌未分、不可把捉又具天地宇宙本始意义而显得“玄”。葛洪这类提法,于黄老学各种论作里常见。
人与万物,就在“元一”之“气”的吐纳中生成:
浑茫剖判,清浊以陈,或升而动,或降而静,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并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43]。
夫人在气中,气在人中,自天地至于万物,无不须气生者也[44]。
人与万物“无不须气生者”,这也都是两汉宇宙论惯常的说法。
就人而言。人既由元气化生,人之质体、性状由禀得之元气决定,人的生死变化自亦取决于气之存在与变化状况。葛洪称:
(人)受气各有多少,多者其尽迟,少者其竭速[45]。
彼虽年老而受气本多,受气本多则伤损薄,伤损薄则易养。……此虽年少而受气本少,受气本少则伤身,伤身则难救[46]。
这就是以“受气”之多少,论生命之短长。
按,“彻底的自然主义”如王充,亦以禀气多少论生命之短长。所撰《论衡·气寿》篇称“人之禀气,或充实而坚强,或虚劣而软弱。充实坚强,其年寿;虚劣软弱,失弃其身”,即是。但他认为,人禀受气之多少决定生命短长的状况是不可改变的。故于《论衡·无形》篇又称:“人禀气于天,气成而形立,则命相须以至终死,形不可变化,年亦不可增加。……今人以为天地所陶冶矣,形已成定,何可复更也?”由之,王充主一切顺其自然。
葛洪有别。在他看来,天地宇宙既然处于生生息息永无终了的变化中,为什么人的寿命就不可以改变?天地宇宙在永无终了的变化中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突破常规的特殊现象,为什么要受常规性的思维方式所主宰?既然天地宇宙在永恒的变化中总会出现各种突破性的特殊现象,为什么人类在当中不可以有所作为?
正是在这样的“问题意识”的追寻中,我们看到了葛洪所具有的一种科学家的好奇心与想象力,一种作为科学家的独特的精神气质。
我们看葛洪的论作:
夫存亡终始,诚是大体,其异同参差,或然或否,变化万品,奇怪无方;物是事非,本钧末乖,未可一也。夫言始者必有终者多矣,混而齐之,非通理矣。谓夏必长而荠麦枯焉,谓冬必凋而竹柏茂焉,谓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存焉。……万殊之类,不可以一概断之,正如此也久矣[47]。
这是从“天地之自然”来确认变化的永恒性。又:(www.xing528.com)
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舜齐谐之智,而所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万物云云,何所不见,况列仙之人,盈乎竹素矣;不死之道,曷为无之[48]?
这是确认变化必以超出普遍性、常规性的方式显现。
尔后,依循变化提供的特殊性和种种可能性,人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越人救虢太子于既殒,胡医活绝气之苏武,淳于能觧颅以理脑,元化能刳腹以澣胃,文挚愆期以瘳危困,仲景穿胸以纳赤饼,此医家之薄技,犹能若是,岂况神仙之道,何所不为[49]?
前人所做过的种种存亡救绝的成功例子表明,在自然世界提供的变化的无限可能性前面,是可以容纳人的无限的创造性的。
从葛洪的这些说法我们诚然可以看到,他真当具足科学家的精神品格。
回到人的长生问题。葛洪坚信:
我命在我不在天[50]。
葛洪的这样一个提法,在儒家之孔子、孟子和《易传》、董仲舒那里,在道家之老子、庄子乃至黄老思潮那里,都是没有的。儒家一系,孔子讲“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孟子讲“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孟子·梁惠王上》),《易传》、董仲舒引入宇宙论讲求“法象”天地[51],“以人随君,以君随天”(《春秋繁露·玉杯》)等等,都不强调人的自我作主的可能性;在道家一脉,老子主“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老子·十六章》),庄子主“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黄老思潮拓展宇宙论自当更强调因循自然法则而不以为“我”可以主宰“我自己”。由葛洪首倡,往后之道教学者均坚信:“我命在我不在天。”
必须注意的是,葛洪这种对自我生命的自我主宰意识,并不是一种抗逆自然的意识。他其实仍然认可要“因循自然”,只是主张要充分利用自然变迁的种种可能性,发挥人的创造力而已。
依宇宙论,人人物物既均由一气化生,那么,如果人所禀得之元气得以保持而不会散失,是否就可以长生不老?葛洪的神仙论是从这里提出问题的。他称:
故仙经曰:养生以不伤为本。此要言也。
是以养生之方,唾不及远,行不疾步,耳不极听,目不久视,坐不至久,卧不及疲,先寒而衣,先热而解。不欲极饥而食,食不过饱;不欲极渴而饮,饮不过多。凡食过则结积聚,饮过则成痰癖。……忍怒以全阴气,抑喜以养阳气……[52]
葛洪这里所述的养生方法,显然都不是玄想的产物,而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观察所得。葛洪只不过在人们观察与经验所得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延伸:如果一个人的元气保养得好,损伤较少,损伤之后,又有某种方法补而救之,能否长生不老,得成神仙呢?葛洪完全有理由做这样一种引申与猜想。
但是,葛洪也知道,人所禀得之元气,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是不可能不被损耗的。因之,葛洪又进而设想:如果有所损耗,是否可以补回?在日常生活经验的范围内,人们就已经看到,五谷、药石之类对人的元气有补益的作用:
夫人所以死者,诸欲所损也。老也,百病所害也,毒恶所中也,邪气所伤也,风冷所犯也。……今医家通明肾气之丸,内补五络之散,骨填苟杞之煎,黄蓍建中之汤,将服之者,皆致肥丁。漆叶青蓁,凡弊之草,樊阿服之,得寿二百岁,而耳目聪明,犹能持针以治病,此近代之实事,良史所记注者也[53]。
夫五谷犹能活人,人得之则生,绝之则死,又况于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倍于五谷耶[54]?
而最上品的药,莫过于金丹:
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有如脂之养火而不可灭。铜青涂脚,入水不腐,此是借铜之劲,以扞其肉也。金丹入身中,沾洽荣卫,非但铜青之外傅矣[55]。
金丹之为物,其“百炼不消”、“毕天不朽”之特性,是借观察与经验可以确认的。依此推想,金丹入于身中,“沾洽荣卫”,必能“炼人身体”使“自坚固”,自当可以不老不死,得道成仙。由是,葛洪长年致力于金丹之烧炼,表现出一种坚忍的实践精神。
按,葛仙翁之炼丹术,似乎更关注选用之材料,而少及材料之“类”的特性和烧炼过程中时间和空间之交错与火候等问题。大自然变迁的时空节律和由之形成的“类”的观念不可避免会引出炼丹的种种禁忌乃至巫术。葛洪既比较排斥“巫术”,故也轻忽了炼丹的技艺[56]。因之,他虽然为早期道教的丹道理论奠定了基础,但对后世的影响,反而不及《周易参同契》了。
葛洪之丹道论重“炼形”,其“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的做法,人们也称之为外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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