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郭象思想与儒学“名教”的关系。
由于郭象回落到现实,认肯“性分”与“命限”,在一些注释中还提及:
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56]。
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57]。
这里,郭象把君臣上下等级区分也视为“天理自然”、“性分”使然。因之,郭象的理论也常常被判认为主“名教即自然”或“名教出于自然”者,本质上仍属儒家之学[58]。究其实,这是误判。我们只要拿郭象的理论与同时代的另一思想家裴(267—300)的思想做一比较,即可明了。
《晋书·裴传》记:裴“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依此可见,裴诚为儒学及其名教之守护人。
裴所著《崇有论》,无疑首先就是针对王弼等人所主的“贵无”论而发的。我们说过,在形上学建构上,王弼是通过揭明有形有名之万物的有限性,而从“与物反”的角度推导出具有绝对无限意义之“道”,此“道”必然是以“无”为体的。裴于《崇有论》中一开头即指出:
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晋书·裴传》)
这是说,一个个相互区别的事物,固然是相对有限的,但所有事物的总合,即可以满足作为“宗极之道”的绝对无限意义,而无需在有物之外别立一“无”以为万物之本根。
裴进而揭明:
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有为己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也。……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晋书·裴传》)
裴这里又从宇宙生化的角度指出,“无”不能生“有”,生必以“有”为体;“虚无”只不过是某一个“有”消失的一种特殊状况,不具本体意义。
从裴对“贵无”之论的如上批评,我们无疑首先可以看到,王弼的“贵无论”并不具有“名教出于自然”的价值认定。
再看郭象。郭象与裴同主“无”不能生“有”,“始生者自生也”,这是否就可以判认,郭象与裴具有相同的守护儒学及其名教的价值目标,甚至可称郭象主“名教即自然”呢?
其实,郭象与裴也有着非常不同的进路。
我们看裴所说:
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情也。(《晋书·裴传》)
我们前面说过,郭象所讲的“自然性分”,其“自然”实指的“偶然”,即指每个个体存在方式与变化样式都在偶然中发生,在偶然中发生的每个个体都具自足性;个体之间如果发生关联,亦为偶然性与外在性的关联。但裴不然。裴认为个体没有自足性(“偏无自足”),只有整体才能构成“宗极之道”,从而获得圆足性。这就是说,整体是根本的;整体的构成(君臣上下)具有合目的性;每个个体被合目的地组构于其中,个体与群体的关联具有内在性。郭象与裴的这种差别,亦可标识如下:
再说,郭象既认为个体之发生、个体与个体之关联都是冥然偶发的,自亦必不讲“理”与“理性”。裴不然。在他看来,整体的合目的建构,每个个体之被合目的地组构,必遵循一定的可寻之则,此“所谓理也”;个体与个体在相互依存、相互资借中必有合适与否的问题需要作出选择(“择乎厥宜”),亦即理性考量,此“所谓情也”。在群体生活中,在个体与个体的交往中,“居以仁顺,守以恭俭,率以忠信,行以敬让,志无盈求,事无过用,乃可济乎!”(《晋书·裴传》)这样一种思想与行为所体现的,才是儒学及其名教所倡导的。
比较之下,郭象与裴在思想进路上有如许重要差别,把郭象与裴同样判为儒家,诚然不当。倒是《晋书·向秀传》说得妥帖: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
郭象使“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的道家倾向吗?(www.xing528.com)
附论:关于欧阳建的《言尽意论》
元康年间,与裴同以回归现实、回落经验世界守护名教而闻名于世的,还有欧阳建。欧阳建针对王弼等人的“言不尽意”说,写作《言尽意论》作出反驳。论称:
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而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其故何也?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吾故以为尽矣[59]。
欧阳建这里表述的有如下几层意思:
其一,天地万物,为客观之存在,就如有形之物,无需等待命名,它是方是圆,即已摆在那里;有色之物,无需予以指称,它是黑是白,也已显示出来;
其二,人的认知,只不过是就物或理本来的存在状况而加以把捉、描述,并未增加任何东西,所谓“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即是。
其三,人之所以要去认识事物,用名言去描述事物,是因为要对事物做出分判,并在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所谓“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即是。
其四,事物是会变化的,但认识也会追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是所谓“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即是。这显然表明,认识并不会与事物脱节,“不得相与为二”。“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由此可见“言尽意论”可以成立。
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极其明确地表达了反映论的立场,诚可与裴的《崇有论》相互映照、相互补充。
把欧阳建的《言尽意论》与裴的《崇有论》综合起来,可以描述为:
第一,他们都主张回到具体的现存现实世界中来,这显然是针对“贵无”论而发的。这一点有似于郭象,都以“有”为言。
第二,他们都以为回到现存现实世界中来,也即回到社群的相互依赖关系中来。这一点则与郭象大殊,郭象力主回到各别之“我”中。
第三,社群的相互关系是以秩序来整合与维系的。因之,他们都认同“礼”与“理”。这也与郭象有别。郭象主“冥然独化”。
第四,回到社群的秩序中,也就必须讲求理性。这同样与郭象不同。郭象主“冥然自合”,极其排斥理性。
显然,裴、欧阳建所开示的是儒家及其所倡导的“名教”的理路。这一理路可以图示如下:
但如果依道家老子、庄子、王弼和郭象的反省方式切入,则可以从如下化解为:
第一,理性认知可靠吗?理性认知都只就事物的片面与表面(形构)给出,岂有真的意义?
第二,由不具真的意义的认知建构起来的秩序,人们为什么要予以认可?
第三,由不具真的意义的认知建构起来的秩序既然不可以认同,那么由这种秩序维系的社群,还需要认同吗?
第四,知识、秩序、社群都通过这种反省被解构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回归于“无”。“无”,在王弼那里作为本体,其意义即在解构;到郭象这里,凸显的则是公共本体被消解后的个体自我。因之,老子、庄子、王弼、郭象的理路应该图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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