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谓经验世界、经验知识是指的什么呢?在王弼生活的时代,无非是指现存现实的种种礼法之制与礼仪之教,即所谓“名教”[17]。王弼把“道”高高举起,以之为“本”,视礼法制度与名教为“末”,反复讲要“崇本息末”,也就是要以“本无”之“道”把名物制度化去,把它们移开、剥落。化去、移开、剥落之后,便出现顺任万物自在地生长、自由地发展的一种王弼又称之为“任自然”的状态。王弼在注《老子·十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句时称:
不塞其原,则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则物自济,何为之恃?物自长足,不吾宰成,有德无主,非玄如何?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18]。
这里所谓“不塞”、“不禁”、“不吾宰成”,即借“本无”之“道”把种种公共禁制(含名教)化去、移开、剥落,让物自生、自济、自长、自足。物自生自长为“有德”;“有德而不知其主”,乃因“道”为“无”,无所主制。
王弼在注《老子·二十七章》“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句时又称:
顺自然而行,不造不施,故物得至,而无辙迹也;顺物之性,不别不析,故无瑕谪可得其门也;因物之数,不假形也;因物自然,不设不施,故不用关键、绳约,而不可开解也。此五者,皆言不造不施,因物之性,不以形制物也[19]。
这里的种种之“不”,种种设施之被否定,都依于贵“无”之“道体”为说;“顺自然而行”,“顺物之性”,是以“有”之“物用”为言。而种种需要被否定、需要被弃去的,在王弼那里无疑又特指礼法之制与礼仪之教。王弼反复称:
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20]。
凡不能无为而为之者,皆下德也,仁义礼节是也[21]。
此均以仁义礼教即“名教”属“造立施化”,属人为造作“失其真”的东西,而应予舍弃。许多学者视王弼哲学为主“名教出于自然”者,诚为不当关于“自然”与“名教”之关系,在郭象一节里还会有讨论,此处从略。。
这里需要关注的倒是在讨论“道”与“物”的关系上,宇宙论与本体论的又一区别。在宇宙论的架构里,“道”先“物”后,“道”与“物”在时间上是可以分离的;在本体论的架构下,“道”与“物”的时间分隔被抽离了,两者的关系作为一种“体”与“用”的关系,为依“体”(无)而成“用”(有),因“用”(有)以见“体”(无)的一种“体用不二”的关系。前引王弼《老子指略》“然则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至;四象形而物无所主焉,则大象畅矣!五音声而心无所适焉,则大音至矣”句,即表现了“体用不二”的关系。王弼注《老子·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句时称:(www.xing528.com)
毂所以能统三十辐者,无也。以其无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实)〔寡〕统众也[22]。
注同一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一说,又称:
木、植、壁所以成三者,而皆以无为用也。言无者,有之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23]。
这些提法都说明,“有”(物)之所以得以成“用”,皆赖于以“无”为“体”,依“体”成“用”。
本文认为王弼这里表达的关于“无”与“有”、“体”与“用”的关系的看法,不只是一个认知逻辑的问题,更表达了一种价值追求:通过以“无”为“体”的确认,把现存现实已经被虚伪化的礼仪制度、等级规范化去,而还给每个个体以自在自由、自我本真。只是王弼毕竟属玄学的开创者,他还侧重于讲“无”,也就是侧重于剥离现存现实社会的种种限制。他的主要哲学贡献还在对社会与文化批判上。只是到了郭象,才以“有”、以“冥然独化”的范畴与论说,把剥离现存现实社会的种种限制之后的个体现世当下之我,极大地凸显起来。
也许又因为王弼作为玄学的开创者逝去时过分年轻,没能看到后来名教更加被工具化、虚假化地恶劣变迁,因之,在孔子与老子的比较中他还有意保留了孔子圣人的颜面。王弼与裴徽的如下对答透露了这一点:
裴徽问:“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
王弼答:“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世说新语·文学》)
在这里,孔子的地位似乎比老子还高出一头,只是,孔子已经被道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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