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为,对《淮南子》在理论上的这种矛盾与困惑,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淮南子》开启的也许就是道家式的“内圣外王”论?
尽人皆知,“内圣外王之道”的提法,本来就出自《庄子》,后来为儒家所承接,构成儒学的理论架构与价值理想。在儒家的脉络里,“内圣”主要指心性的涵养,“外王”则指在个人心性涵养基础上价值信念的逐层向外推开,建构起有道德有秩序(礼)的理想社会。孟子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说,《毛诗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之论,即是。《大学》之“八目”,更被后人视为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完整表述。“八目”之前四目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即为“内圣”工夫,后四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被认作“外王”追求。因为作为工夫起始的“格物”、“致知”具有认知的意义而与孔孟从心性涵养出发有别,《大学》开启了儒学的理性路向。但是知识的获取也是为了“修身”—心性涵养,“修身”—心性涵养又被认作“外王”—“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故,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总体上都可以归结为从人—主体出发,依人—主体执认的“仁义礼智”为价值理想,去统一规范与引领外在社会的一套学问。
回过头来看《庄子》。在第一章里我们曾经征引过《天下》篇: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以蕃息畜藏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这里,《天下》篇把圣贤人物区分为三个层次:“以天为宗”的“圣人”,“以仁为恩”的“君子”,“以法为分”的“法术之士”。《天下》篇对后两个层次的人物都有所肯定,但最高层次的“圣人”一定要是“不离于宗”的。这显然是认为,“内圣”并不仅仅是人—主体心性涵养的问题,更应该是上启于天,与天地宇宙贯通的问题,也就是《要略》篇所说的“本”的问题。
及“外王”—圣人之治,《天下》篇称: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这是说,古代的圣人之治,是很完备的,因为它是贯通天地神明,和合天下万物,恩泽百姓万民的。也就是说,“外王”不是人—主体的道德理想外推造就的,而是“以天为宗”下贯于天地、宇宙,使天下万物获得融和成就的。
降及近世,“内圣外王之道”受阻。《天下》篇感叹: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在《天下》篇作者看来,“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就表现在“天地之美”、“神明之容”、“古人之大体”已经丧失殆尽,“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为天下裂”的状况中。在这里,庄子及其后学,依然不是从人—主体及于外在社会,而是从天地神明下及人人物物,来省察“内圣外王”是否丧失的问题。也就是从宇宙论来审视世间治理的问题。(www.xing528.com)
我们看《淮南子》。
《淮南子》几乎每篇都论及“圣人”,显然亦以成圣为最高追求。其《诠言训》更直接谈及“内圣外王之道”称: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虚者,道之舍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
这段话显然就是对《大学》的一种新解。在这一新解中,我们看到,《淮南子》追求的“外王”与《大学》有某种相似性,而所说之“内圣”,却大有区别。《淮南子》的“内圣”,讲求“节欲”、“反性”;而“节欲”、“反性”的功夫,又出于“道”的要求。“平者,道之素也;虚者,道之舍也。”“道”以“平”、“虚”为言,正体现了老庄道家宇宙论的基本取向。如上所说,道家的成圣追求不是从心性开出,而是以宇宙论支撑。而宇宙的终极本源——道体,被归结为“虚”、为“无”,是通过剥落散殊的万事万物实现的。《淮南子》借《原道训》、《淑真训》等篇章把“道体”推得愈高愈远,无非就是要把“道境”—圣人的境界从混杂的人间世中一层层剥离出来,一级级地往上提升,使之变得愈加超拔,愈且深玄。此即道家与儒家不同的“内圣”追求。
从这样一种“内圣”之境下落于人间世,回落到“事用”即所谓“外王”层面上,虽与儒家有某种相似处,但不同处也随处可见。
首先,从认知与操作的角度看,道家之“道体”既然是通过剥落万事万物的差异而求取,为“虚”、为“无”的,则从此“道体”回落于万事万物,对万事万物便不会有任何的给定。因之,就殊散的、“类各自类”的人间世的操持、导引而言,也自不会有一种统一的、既定的做法,而只能因顺事物各自的情势,而取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应对方式,只具操作意义,并不体现着价值追求。也许这就是道、儒、法、墨各家在《淮南子》里均无价值予取,均得以被引入的原因吧。《淮南子》由此建构的事用—“外王”世界,如同于《吕氏春秋》,确实是混杂的,但也可以说是包容的世界[28]。
其次,从价值认取的角度看,儒家的外王追求讲求从人—主体内在本有的同情心、恻隐心向外推出,而成就一个有道德、有秩序(礼)的理想社会。就每个个人而言,他既以对他人和社会的全身心的付出为价值理想,自不需要涉及个人与他人之间如何求得“公”、“平”的问题,故《论语》、《孟子》都无涉于“公”、“平”论题;就社群关系而言,同情心、恻隐心的外推是要区别亲疏远近的,且正是这种区别构成秩序,因之儒家也讲求“爱有差等”。道家不然。道家之“道体”既是抽离了万事万物,也是抽离了人—主体而成就的,万事万物的差别、人—主体的任何主观喜好,都不可以进入“道体”,“道体”对万事万物、对人—主体的各别存在,便是无有偏私的。因之,道家在人间世的价值取向上不讲求“差等”,而讲求“公”、“平”。这也是道家与儒家在“外王”问题上的一大差别。
道家与儒家在“外王”问题上,在价值取向上这一大的差别,在老子那里已经可以看到。《老子·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所强调的即是“道体”与“体道”的圣人要无所偏私。《老子·十六章》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这里所归的“根”,也就是作为天地宇宙本源的“道体”;从“道体”看万物,自当讲求“容”与“公”。及《管子·心术下》称:“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此则更直接以“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论“公”。继之,《吕氏春秋·离俗览·上德》称:“故古之王者,德回乎天地,澹乎四海,东西南北,极日月之所烛,天覆地载,爱思不臧,虚素以公,小民皆之,其之敌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谓顺天。”《淮南子·原道训》称:“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知,与民同出于公。”此都以“公”为所尚,且以“公”的价值追求上诉于“天覆地载”的无私性及作为本源的“道体”的“虚素”性。
显见,《淮南子》的理论建构,其实也立足于“内圣外王”的追求,只是,它展示的是与儒家有别的道家式的“内圣外王”而已。如把两种有别的“内圣外王”追求以简单的图示显示之,亦可以编排为:
这个图示显示,孔孟儒学是讲“爱心”(亲亲之情、恻隐之心)的,但因为有亲疏远近之别而难免“爱有等差”;道家—黄老学是讲“万物一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的,但因过分强调“圣人不仁”不免有冷漠之嫌。及宋明儒自张载起多讲“一体之仁”,此“一体”显然有取于道家[29],彼“之仁”则无疑源出于儒学[30]。宋明儒诚然为融汇儒道各家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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