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一书,冯友兰先生认为是“稷下学术中心的一部论文总集”[15]。但既然为许多不同作者的论文汇编,则不一定都具黄老学色彩。依陈鼓应等学者的看法,可以归入黄老学的,主要有《内业》、《白心》、《心术》(上、下)四篇[16]。相关的还有《形势》、《宙合》、《枢言》、《水地》等篇[17]。其实《四时》、《五行》等篇更不可轻忽。正是从《四时》、《五行》等篇中我们得以看到,稷下黄老已经建构起较之于《黄帝四经》更具规模的宇宙论。故本文的讨论不局限于《管子》四篇,而扩展为《管子》诸篇。
先看《管子·心术上》。该篇称:
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
又称:
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逆。无所位逆,故偏流万物而不变。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
这里,《心术》对“道”的理解和“道”与“德”关系的介说,毫无疑问出自《老子》。故判《管子》这些篇章为黄老学,是不成问题的。
《心术上》又称:
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
此亦以“因”、“因顺”为行事的基本准则,同于《黄帝四经》。
《管子》诸篇对老子思想有比《黄帝四经》更多的开展,并使之得以转向,从而更切适地面对现实世界,就在于它明确地把“虚无无形”又可“偏流万物”的“道”,指认为“气”。在《管子》诸篇中,凡是论及“道”如何如何的,实际上都被解说为“气”如何如何,此即可见,“道”与“气”是同一的。我们看《内业》篇论“道”:
凡道,无根无茎,无业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
这里以“道”为生化的本源。同篇说“气”又称: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
这里所讲的“精”,即“气”或“气”之“精”者。这又以“气”为生化的本源。《内业》篇许多地方甚至直接以“气道”为言:
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唯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执一不失,能君万物。
此处即以“气道”合称。这段话谈及作为本源的“气道”与所生的万物的关系,以为万物是不断变易的,但是“化不易气”;依此行事,作为君子也应“执一不失”,持守一种超越物象的立场,才得以不为变化不定的现实世界所困扰,使本心回归静定,从而以静定的心态观察万物的生化与变迁。
《管子》诸篇以“气”释“道”的意义在于,它不仅使老子宇宙论的开展有一具足无限生命力的承担者,而且还进一步把老子视宇宙生化为下坠的那种批判意识,转易为视现实万有为生命力正面演化的认受意识。这一转易,无疑对接下来的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那么,作为本源的“气道”是如何演化为繁富的万有世界,人又应该如何依因“气道”的演化去行事的呢?《管子》诸篇不仅如《黄帝四经》一样引入“四时”观念,而且引入“五行”观念。我们先看《四时》篇。该篇写道:
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径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
然则春夏秋冬将何行?
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是故春三月以甲乙之日发五政。一政曰,论幼孤,舍有罪;二政曰,赋爵列,授禄位;三政曰,冻解修沟渎,复亡人;四政曰,端险阻,修封疆,正千伯;五政曰,无杀麑夭,毋蹇华绝芋。五政苟时,春雨乃来。
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德施舍修乐。……
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
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德忧哀静正严顺。……
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其德湻越温怒周密。……
道生天地,德出贤人。道生德,德生正,正生事。是以圣王治天下,穷则反,终则始。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刑德不失,四时如一;刑德离乡,时乃逆行。作事不成,必有大殃。
《管子》诸篇显然更关切到了“气道”的运化具有一种时间的节律。时间的节律呈现为春、夏、秋、冬四季,不同季节之星相有别(春星、夏日、秋辰、冬月),万物之长养有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所禀受的形质有别(春喜、夏气、秋甲、冬血),与之相应的,人之情感也有别(春喜、夏乐、秋哀、冬怒)。人的行事必须因顺宇宙变迁的这种时间节律,春夏尚“德”,秋冬重“刑”。此即“刑德不失,四时如一”之谓。刑德作为政事,不像慎子、韩非子所说依沿于“人之情”,而必须顺适天地宇宙之四时节令。(www.xing528.com)
《四时》篇认为人的行事不仅必须顺适时间的变迁节律,而且还引入“五行”及其所示的空间的观念。该篇为了使四时与五行相与配搭,还特别在夏秋之间另立一“季夏”之节。由是有春为东方、夏为南方、季夏为中央、秋为西方、冬为北方之说。显见《四时》篇同时关注到天地宇宙运化的空间节律。按该篇所说,春为风、风生木,夏为阳、阳生火,季夏为土,秋为阴、阴生金,冬为寒、寒生水,五行无疑是作为空间的五方所带出的一种表征。只是后来人们把天地宇宙所有物类都挂于五行之下,才模糊了五行本始所体现的空间意识。
《管子》更专辟《五行》篇,进一步强化五行与时间、空间的关联。该篇特别提到:
故通乎阳气,所以事天也。经纬日月,用之于民。通乎阴气,所以事地也。经纬星历,以视其离。通若道然后有行。然则神筮不灵,神龟不卜,黄帝泽参,治之至也。
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
本篇以黄帝立言,亦足见属黄老学。“六相”为神话传说,实指天、地上下和东、南、西、北六方。本篇以为只要依天地阴阳及其在东、南、西、北不同方位的变迁节律行事,则无须诉诸神筮与龟卜,也可以达到“治之至”的境地。这里已经透露出农业文明下的理性色彩。
《管子》诸篇以“气”释“道”,使宇宙的生化有了一种“质实”的承担者;又把生化与四时五方(五行)相挂搭,着力揭示宇宙生化在时空中的交错关系。这就使从道家转出的黄老学更贴近大自然的客观变迁法则。
又且,《管子》诸篇以“气”释“道”,不仅使宇宙生化有了一种“质实”的承担者从而正面揭示宇宙生化的客观过程,同时,亦关注到人作为主体,其心智与灵性的来源问题。依《管子》诸篇所说,人的认知能力,人的灵性,无疑也来自于“气”之“精”者。人的认知能力的高下,人的心灵的感应程度,都与所禀得的“气”的状况有关。如《心术下》称:
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
此即把人的聪明才智,归之于“气”之充盈与否。如果“气”(“精气”)充盈于心,则可以做到“能毋卜筮而知凶吉”,“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认知的能力达到至极之境界。
而“气”之是否充盈,又与修习的功夫密切相关。老子曾提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老子·十章》)老子在这里已把修习的功夫归为“涤除玄览”、“专气致柔”,以为通过这种修习,就可以除去主观的偏执。但老子除去主观偏执的追求更有取于放归自然的隐者。而《心术》篇所说的“能专乎,能一乎”只强调专心一意;“能止乎?能已乎?”即以为专心一意就可以使精气聚集于心中而不致流失。精气聚集于心中之致极则可以成为无所不能的圣人。《内业》篇称:
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至定。得之而勿舍,耳目不淫,心无他图,正心在中,万物得度。……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灾,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灾,不遇人害,谓之圣人。
“敬除其舍,精将自来”,是说把心(舍)的杂念去掉,精气很自然地会来到心中。精气聚集于心中,在内可以使“四体乃固”,向外则能够“穷天地,被四海”,使“万物得度”。由之,自可以成圣。
我们知道,宇宙论讨论的问题,实质上就是天地万物从哪里来,如何变化,人在天地之中占有什么位置,人如何行事才具正当性的问题。西方古典思想对这样一些问题的回答,大体可以分为三系。一是以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原子论。这一系把天地万物的形成归于原子在盲目运动中的偶然组合,这一系后来便成为机械观的源头。二是由柏拉图的“理念论”到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四因”说所作的“形式”与“质料”的二分及对“形式”的推重,为往后西方理性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基石,但“质料”作为被动的存在物,自身失去了存在的正当性。三是由基督宗教宣示的上帝创世说。在人被看作带着“罪性”贬落世间受苦受难的观念中,一方面固然高扬了神圣,另一方面在灵与肉二分的教说下,世间生活同样未能获得正当意义。且值得注意的是,三个系列都不太关注天地万物的生成与时间、空间的内在关联:原子论把时空只看作原子盲目活动的场域;上帝创世说把天地万物的出现看作是随意的;“四因”说的“形式”又需抽离时空才可以成立,在它把最没有“质料”(不存在于时空中)的“形式”赋予神的意义时,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后来甚至成为“神学的婢女”。天地万物的形成与时间、空间没有内在联系或根本没有联系所显示的是,天地万物不构成为一个有生命的、活泼泼的世界。
与西方上述古典思想不同,我们不难看到,元气(精气)作为天地宇宙人人物物的本源之被确认,一方面,与老子归“道”于“无”比较,是使“道”获得了“质实”的意义。另一方面,与西方原子论比较,“道”的这种“质实”性,又不在于它是构成万物的“单子”、“元素”,而是一种原初的生命力;时间、空间也不是“元素”运动的外在性场域,而是原初生命力展开所显示的一种节律。也可以说,恰恰正是由时间、空间的节律变迁,体现着“道气”作为原初生命力的本质特征,正是有着时空的变迁性,才体现出“道气”作为原初生命力的意义;而万物作为原初生命力在时空交合变迁的创造物,它的生养收藏的整个过程,便都是生命变迁过程的呈现,都具正当性;生命变迁必具合目的性,人的智慧来自于原初生命力的合目的性的创造,当然也具正当性;甚至可以说,恰恰是人的智慧就出自“精气”的内存中,体现着“道气”作为原初生命力所具的一种灵性。
显然,“道气”本源、天地宇宙、时间空间、人人物物,在中国这种古典宇宙论里,都是一体的,都是生命的呈现。由《管子》诸篇奠基的这种宇宙论,在往下逐一的开展与完善中,我们可以看到,它其实最切适地体现了中国古典思想与信仰的最基本的认知方式、生活方式与价值取向。
我们再回到《管子》诸篇,看它由宇宙论延伸出来的治国理念。
《管子》诸篇既已视宇宙生化为依时空交错的节律开展,人及其智慧也是宇宙生化及其节律的创造物,引申于人类社会的管治方式,自认为也应该依时空节律施设。《心术上》称:
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谓各处其宜也。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故曰:可以安而不可说也。
此所谓“道与德无间”,是说“道”不具确定内容,只以“德”为内容;而万物各自之“德”(得)是不同的,面对种种不同便有“理”与“宜”的问题。如“因人之情”的差别,便有“礼”的区别;因“不得不然”的状况,便有“法”的对治,可见,《管子》诸篇是“礼”、“法”兼取的。且从“法出乎权”一说看,“法”并不具唯一与绝对的意义。
《管子》诸篇还从心智灵性及其与宇宙世界的通感性,论及内在心性的调节与外在世界的治理的关联问题。《心术上》称: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
天曰虚,地曰静,乃不伐。洁其宫,开其门,神明若存。
“神”、“神明”是“精气”入主于“心”产生的。“神”、“神明”入主于“心”又需以“虚其欲”作为前提条件。“虚其欲”为心性的调节。以“天曰虚,地曰静”作为“虚其欲”的终极依据,即有取于老子;“虚其欲”可以至于“神乃留处”、“神明若存”,此亦依因于以“精”释“道”,而使人的心智开启获得正面的价值。按《管子》诸篇的说法,人一旦有欲,便会产生种种躁动,便会形成种种偏执,由之,就不可能把握到客观现实状况与客观变迁节律,而使国家—天下获得治理。故《心术上》又称:
是以君子不休乎好,不迫乎恶。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过在自用,罪在变化。是故有道之君,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
《心术》这里是说,做君子的,只有不受个人好恶的影响,不为种种师成其心的见解支配,“恬愉无为”,才能因应外在客观时势的变化而无不当。这其实就是“道法自然”。《心术》也称“静因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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