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司马迁所说诚是。
老子的哲学是从对社会与文化及其“进步”的反省与批判开始的。庄子接续老子之批判精神,而且措辞来得更为激烈与泼辣: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庄子·胠箧》)
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
在这些话语里,庄子就把被视为社会与文化进步的表现的一切,含技艺的发展、管治规则的完善、聪明才智的增长、仁义礼乐的倡设,全在扫荡之列。
庄子又以多个“寓言”编织故事,显露自己的批判锋芒。
“子贡南游”的故事写道: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天地》)
这则故事揭明,“机械”—生产技艺的发明与运用,标识的不过是“机心”的发达;而“机心”的发达只会使人“纯白”的本心本性丢失。难道不应该“忿然作色”予以拒绝吗?
“混沌开窍”的寓言叙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日凿一窍者,心智开启也。心智开启,机心发达,欲望膨胀,人即被完全地工具化与功利化,人不再成为其自己。是故“七窍成而混沌死”。
由庄子“混沌开窍”的故事使我们想到,何以佛教会以“分别智”为“无明”而揭示人类备受苦难折磨的根源,何以基督宗教会以人类的祖先亚当、夏娃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作为背叛上帝被赶出伊甸园的因由。很明显,不同地域的圣贤们实际上都共同地感受到人类社会的“进步”与“文明”给人类带来的严重危机。(www.xing528.com)
庄子在《大宗师》的一则寓言里更进一步追问“人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人耳人耳”,人是谁?人与“造化者”——大自然,是一种什么关系?
依文明与进步史观,人如果不抛离自然,与自然拉开距离,进入社会与被“文”化,人不能成为独立的一“类”。但是,人一旦离开自然而独立,即意谓着与自然处于一种对置的状态。人类在后来的“进步”中,越是追求自己的主体性,追求成为大自然的主宰,人与大自然的对置状态就越严酷。就像我们今天所看到的。
又,人摆脱自然,与自然拉开距离,是从人学会制造工具开始,以知识技艺的开发为标识的。然而,工具的制作、知识技艺的开发,是为着改变人的生存处境,因而从一开始就寓含有功利的目的。随着工具的不断创新,知识技艺的不断提升和财富的不断增长,人们的功利意识亦会不断加强,为功利而爆发的争夺亦只会越发加剧。我们当今看到的连大自然的禀赋,如姣好的容貌、悦耳的音韵,都可以转为昂贵的商品,就不难了解到欲望的巨大驱动力;至于不断暴发的资源的抢掠,和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常常被用作最新式的抢掠工具和权力争斗的最有效的手段,我们更不难了解知识技艺的过分发达带来的可怕后果[18]。
然而,“人耳人耳”,人的所谓“主体性”的追求,与这种追求带来的人与自然、我与彼的残酷厮杀,再也无法停止下来。由是,庄子们才深深地感到悲哀。《庄子·天下》篇开头几段就通过古今比照向人们诉说着这种悲哀: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依这里的描述,上古时期圣人是与天地神明相匹配、相贯通的,他能够和育天下万物,恩泽世间百姓,使本末小大、上下四方融汇一体。然而,降及当今:
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当今之世,天下大乱,学者们割裂天地之纯美,支离万物之常理,各执一偏而自以为得。人们再也见不到“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百家之争,纷纷扰扰,再也回不去了,又岂能不有“悲夫”之叹!
如果说,在老子那里,面对社会与文化的“恶”的变迁,还力图通过不断的批判与抗争,希冀有所挽回;在庄子这里,由于深深地意识到这种变迁本身就源于人的生存方式、人之为人这一族类的独特品性而不可改变、无法逃离,自不得不深感绝望[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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