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转入对老子的形上学建构的追寻之前,还得先行就老子与孔子面对同样的社会矛盾冲突和由冲突引发的变迁所取的不同理解与不同对应方略作一比较。这实际上即涉及道家与儒家在学派分立上的起点与关节点的比较。
我们知道,孔子亦认为,当时的社会矛盾冲突、社会变迁导致的“礼崩乐坏”状况无疑表现为“恶”的趋向,但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是由人心过分地受外在物欲诱惑引发的。他坚信人的内在本性是相近的[9],都有孝悌之心[10],爱众亲仁之情,及孟子,更以人皆有“恻隐之心”等四心直认人性本善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孟子于此即以人皆有之“四心”,确立“性善论”。。由于确信人性本善,则必以为人成圣成贤受内在固有本性所驱动,为当然的;整个社会之向上向好的转变与发展亦为当然的;人为外在诱惑而堕落变坏,社会由人之堕落变坏而出现动乱,只是偶然的。由于怀有这样一种坚强信念,所以尽管颠沛流离,孔子仍然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到处宣传他的观点,弘发他的主张。对每个个人而言,他经常就人的真情流露处指点为仁之道;对社会—国家而言,他抱着“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篇》)的一颗坚执之心,以求救乱世于狂澜。
显然,孔子乃至整个儒家,是立足于进步史观的。这种进步史观确认,尽管面对的现实社会有着巨大的矛盾冲突,但坚信只要持守着矛盾冲突中被认为正面的、积极的一方,予以开掘、提升与强化,推向整个社会,矛盾冲突就可以得到消解,社会就会走向进步,开显为礼乐之治,建构出太平盛世。
孔子和儒家学派,诚然为文化理想主义者。
老子不然。老子深深意识到在现实世界中矛盾的遍在性与矛盾冲突的不可消解性。
《老子·二章》写道: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人世间有被认为是“美的”,必同时有被认为是“丑”(恶)的;有被认为是“善”的,必同时有被认为是“不善”的。就是说,美与丑、善与恶,包括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等等,世间之任何事物,人们之任何行为,都是深深地处于矛盾之中;矛盾对立之双方,总是同时出现,同时存在,难分难解的。这里指明的即是矛盾的遍在性。
而且,世间任何事物,人们的任何行为,不仅深处于矛盾中,矛盾之被认作正面的、积极的一方,其背后又都隐含有负面的、消极的另一方;更且,人们越是想通过强化正面的、积极的一方去消解负面的、消极的另一方,其所得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反的。老子称: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老子·二十二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老子·二十四章》)
这就是说,一切被认为正面的、积极的努力,都会走向反面。这种正面的积极的努力带来负面的效果或向负面的转化,在老子看来是永无止境的。故《老子·五十八章》写道:(www.xing528.com)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褔与祸、正与奇、善与妖,都处于不断的较量之中,都在较量中不断地转化而永无终极。这里指明的,就是矛盾冲突的不可消解性。
以孔子所创儒家的正面努力为言。我们说过儒家是以开启人的本善的心性建构起仁义忠孝的价值信念以图救心救世的。但是,老子却指出: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纷乱,有忠臣。(《老子·十八章》)
提倡仁义,意味着大道废弃;提倡孝慈,意味着六亲不和;提倡忠臣,意味着国家昏乱;提倡智慧,意味着更加虚伪。这正好说明,任何被认作正面的、积极的努力,背后实都隐含有负面的、消极的另一面,都会伴随有负面的、消极的效果。
孔子坚信人世间的乱象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认为可以通过顺随人们的真情流露、在在处处指点为仁之道来提升人们的价值信念,通过周游列国、劝诫一个一个君王推行仁政来重建社会的人伦秩序。孔子的努力是现实的、具体的、实践性的。
老子选择成为隐者,也就是选择从现实具体实践中退出。《老子》一书没有涉及任何个人、任何历史事件。老子坚信世间的矛盾冲突及其引发的变迁不是任何个人、任何事件可以左右的。他以冷静的态度观察历代存亡得失,以超越的视野做出审视,从而得以揭示现实世间矛盾的遍在性与矛盾冲突的不可调和性。
从矛盾的遍在性,他意识到现实世间不可能找到主导者;从矛盾冲突不可调和的反复性,他坚信现实世界不存在永恒物。以至于他不得不深深地叹息: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
飘风骤雨威力何等巨大,但亦只可显赫一时;使飘风骤雨而得以显赫的是天地,然而天地亦是在运化中生成,终究还会被运化毁弃。至于人、人的认识、人的行为、人的价值追求,在永无止境的矛盾冲突、瞬息万变的现实世间中,又算得了什么,能有什么意义?
老子的立场是批判的。借批判,他走出现实世间,逃离现实纷扰,追寻形上之“道”,建构起他的本源—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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