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大多数学术论文写作教材,选题、材料收集、研究综述、论述逻辑、注释规则等方面构成了本课程的主要内容。不过,笔者认为首先需要向学生疏通的问题是,以赓续中国古典文化、学问为志业的他们为什么要接受以西式论文规范为主的学术训练。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笔者告诉学生,王力先生谈及“学习和研究”的关系时曾言:“学习,是接受别人研究的成果。研究,是在学习的基础上,钻研和解决前人没有的问题。”因此,就学术探讨而言,“学习是手段,研究才是目的”。程千帆在《学术论文写作贵在创新》一文中强调,写论文的意义在于“其一,是为了检验自己获得知识的深度和广度;其次,是为了检验自己思维能力和判断能力的创新;第三,要对科学研究做出某些贡献”[1]。那么,我们学术研究的成果又为什么要呈现为今天所见的论文体式呢?
在中国学术语境中,“论文”是一个相当晚近的概念。萧统的《文选》提到36类文章;刘勰的《文心雕龙》提到36种文体;南朝梁任昉《文章缘起》分84类;宋代吴敏德的《文章辨体》分54类;明代徐师曾的《文体明辨》分127种;姚鼎的《古文辞类纂》归纳有13类文体;曾国藩又将历代文章分为11类。但上述著作皆无“论文”这一文体。《辞源》中有“论著”“论辩”,但没有“论文”一词。
现今所谓“论文”,指进行科学研究和描述科学成果的文章,对应于英语中的“paper”“thesis”“dissertation”等词语。但在中国古代,“论文”同时出现时,其实是“论”与“文”两个词,意为交谈辞章、交流思想。在1905年、1907年的英中辞典里,“paper”还译为“论说”,此前依然没有“论文”这个概念。
因此,中国古代思想论说、学术写作的文体,与今日论文颇为不同。刘宁在《汉语思想的文体形式》中指出,经学注疏、子学著述,以及集部的“论”“辩”“策”“议”等文体,在中国古代集中承担了说理议论的功能[2](而某些史部要籍,对我们今天的史学论文也不无借鉴意义)。为何选择“论”来对译“paper”等舶来概念,许是因为在古代汉语中“论”与“伦”相通,有议论事理、论定次第之意,譬如先秦诸子已经用“论”名篇。《文心雕龙·论说》概括了“论”体的特点,“述经叙理”“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古文辞类纂序》说:“论辩类,盖源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昭后世。”中古时期,“论”又吸收了佛教的影响。在经、律、论三藏中,佛弟子及诸菩萨据经藏来解释经义、论辩法相的著作,梵名音译为“阿毗达摩藏”,意译即“论藏”。“论”因而成为高度思辨化的文体。(www.xing528.com)
而今天我们所遵循的论文体例更多的与欧洲17世纪以来的知识创新思潮密切相关。正如彼得·伯克(Peter Burke)指出,近现代的学术理想可谓“17和18世纪热望的惯例化”[3]。至此,“new”等字眼才不带轻侮的含义,成为可喜之物,诸多发现、著作以“新”命名,如开普勒《新天文学》、伽利略《论两种新科学》等。欧洲人为了应对1680—1715年的“意识危机”,探索出两种可能性。一是几何学的方法,如斯宾诺莎《伦理学》书名页写有“乃由几何学的方法所证明”,数字、统计的使用,意味着追求不具人格、不偏不倚的知识理想,也与日后所谓的“客观性”有关。二是经验主义,古希腊人发明了“empirics”来指与“武断主义”相反的医学派别。从希波克拉底到盖伦,医师比较注重单独事项的真知,他们根据“征候”诊断疾病。16世纪以后,由医学到历史学,单独事项逐渐受到重视,细节是导向较大事物的线索。如果说医学是重建知识结构的一个模型,另一个模型则是法庭——律师和历史学家的工作。“证据”(evidence)一词出于律师之口,“研究”(research)源自法庭的搜寻与查究,“fact”用于法庭上。当历史学家和自然哲学家拿自己的工作与法庭相比时,这些词汇才进入历史和科学论著。这便牵涉论文写作的论证方法——研究一个问题要先提出论点(arguments),然后用材料来论证(verification)。
知识的选择、组织和陈述不是中立和无价值观念的过程。相反,它是由经济、社会及政治制度支撑的世界观之表现。近代中国的“国学”,总体上是作为“西学”的对照概念来使用的,是在西方文化传入、近代教育体制建立后,相对于西洋学术而言的、中国本有的学术文化,又是现代人研究过去中国历史材料的一个系统。这种定义既包含了维护本己文化的愿望,但同时也意味着发觉了自己的局限。清末民初是中国学术“现代化”的转型时期,不仅有新名词、新术语等内容转型,还有学术研究方法、立场、观点、内容等范式的转变。是什么共同因素决定了共同体内部专业交流不成问题、专业见解一致?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指出,是“一种范式”或“一组范式”,它由不同的承诺和实践所组成[4]。因此,近代以来,以逻辑化和体系化为核心的论著与论文,全面取代传统思想文体形式。西方知识的涌入,不仅带来原创性的知识,还携来了它创造这种知识的规则——学术规范。
然而,学生的反思精神必须被培养,因此再次发问:现代学术规范能不能把中国传统学术全部“安顿”妥帖?西洋近代以来的学术分类难免根据于西方的历史文化经验,如果以之为绝对的标准或普遍的模式,去规范我们这种非西洋的文化经验时,就难免遇到削足适履的危险。况且,借用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话来说,西方的学术传统是一种“被发明的传统”,我们不能视作理所应当。西方内部对近现代学术研究也不乏反思,例如美国文化史家雅克·巴赞就认为科学对大学教育产生了有害的影响。巴赞声称现代科学虽然是人类心灵最了不起的成就,但哪怕一丝的机械科学主义都会带来有害的结果,其巨著《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正文通篇未见脚注。那么,国学班学生对现代学术规范是亦步亦趋?还是有相当大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如何承续传统?又如何尽量通约?在此,梁启超所谓“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颇具指导意义。当前过度追求国际接轨,过于依赖西方解释体系。仅趋慕西学新学者,大抵追随人后,易失之浅;而仅株守中学旧学者,不免闭门造车,易失之陋。唯有抱负西方知识背景,而立足中国古典学问,兼具新眼光与旧传统,始能突过前人,建立起既是中国的也是现代性的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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