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的气本宇宙论

由前述“气”诸多意涵可知,“宇宙”间充满“生气”“形气”“和气”,根系“元气”并赋义“志气”、推行“正气”,是在宇宙论境域探寻“气”的基本理路与缤纷景象。反过来,从“气”的生命基元如何当考察“宇宙”的发生基因、构成要素和本质特征呢?首先须弄清楚“宇宙”的可能含义;其次,讨论它是如何发生、由什么组成和决定。

1. 宇宙

关于“宇宙”的用词,在《庄子》等中有具体的表述,但对其作明确的解释是《墨经》,《淮南子》沿袭了此义,提出一些不同的说解即:

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

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豪之末,而大宇宙之总。(《原道训》)

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夭遏。(《俶真训》)

凤凰之翔至德也,雷霆不作,风雨不兴,川谷不澹,草木不摇,而燕雀佼之,以为不能与之争于宇宙之间。(《览冥训》)

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精神训》)

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道应训》)

受光于隙照一隅,受光于牖照北壁,受光于户照室中无遗物,况受光于宇宙乎?(《说山训》)(www.xing528.com)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修务训》)

除前面提及“虚霩生宇宙”与“宇宙之间”,此处增“纮宇宙而章三光”“大宇宙之总”“宇宙之内”“宇宙之大”“日照宇宙”“受光于宇宙”等说法,都未给出“宇宙”的明晰理解,反而是后来的注解以时空来界定其为天地之无边空旷和古今之无限跨越,才明了。从第一句得“宇宙”可“纮”,第二句知其“总”,第三句限其“内”,第五句知其“大”,第七句见其“照”,第六句受其“光”,第八句知其“托”,之前明其“生”与“游”,此知宇宙整全、广大、受限、被照、有光、能生、任游、可弘、可托。其全在“神”以合道、通德、得和、便性,大得超越生死局限,又限定天地古今之间,受日月星辰普照,由阴阳之气创生,随万物畅游,可伸可缩,可包可托,是人与物的居所,是其生命存在与发展的客观基础。此神是自然神,非宗教塑造的绝对至善与万能的人格神,即是现实的、非理想的。因而其不是先天直观的时空范畴形式,是后天直接的时空存在可能。即宇宙的视域是天地的视域,生命的场域,自然的境域,这种视域、场域和境域由气充实和决定。

在这个意义上,可探讨其由气生成、构成和决定的宇宙论,而不是凭空构造其认知模式、逻辑推测其组成元素和分析其变化趋势。

2. 宇宙的发生论、构成论与决定论

以往对《淮南子》宇宙论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俶真训》《天文训》《精神训》《诠言训》篇目,都承认其生成论或发生论,分歧在有无构成论或结构论,有气化宇宙论与本体宇宙论之说。我们认为《淮南子》先把老庄的道本气化,然后将气化实体化,再具象而宏观地阐明其气本支撑的宇宙发生论、构成论和决定论。

第一,道本如何气化,即宇宙怎么发生或宇宙生成论如何可能。老子对“道”的认识,有“始”“母”“宗”“根”的判断;庄子把“道”看作“自本自根”,得出“本根”的界定;《管子·水地》出现“水”作为“本原”,贯通万物,统合一切;如上述《淮南子》有“气”为“生之元”的简括,且与“形”“神”在“生”的意义诉求中呈现其本来内涵。可见,“气”这个生命基元是宇宙事物的本原。只有“气”,才能真正生成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道”是不可能独立完成此生命任务,更多是规律范导、原则指示、理念设计与理性把握。何况老庄的本根之根也有根源与根据二义,其根源与秦汉的黄老学者之本原说相同,其根据更多是事实上而非价值上的(此为孔孟荀儒家)。因而,其以黄帝讲“气”与“元”同,很可能是稷下黄老学者假借古代圣王生命实践的根源推阐。由此可说,《淮南子》的“气”超化了老庄的“道”、黄老的“水”而为本原。

第二,气化怎样实体化,即宇宙到底由什么东西构成或宇宙的结构是什么样子的。之前有《周易》神秘化的阴阳符号建构的宇宙图像,到战国中后期有阴阳家与《吕氏春秋》的阴阳五行尤其金木水火土五种要素形成的物质世界;古印度有地火水风的四蕴说,在古希腊有“四根”说、“种子”说和“原子”说;这些古代哲人从对现实事物的单纯简化上,发觉了宇宙构造的基本元素。同样,《淮南子》的“气”对阴阳五行是一种高度的纯化,其“生之充”是对宇宙生命的无限充实,是生命基元对宇宙事物的自由塑造或自然充润。或者说,“气”作为宇宙的生命本源即元,并非《淮南子》原创,来自前贤黄老学者的设定,但成为宇宙生命基元即组成要素或“充”,是它确认,即使有庄子的天下一气之聚散和《管子》的精气说,也没从“生”的“气”场提出宇宙的“物”的构成。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指出其发生与构成的可能,还论证其怎么被决定,即宇宙万物的形成与构造到底被谁决定的呢?

第三,宇宙被谁定制,即宇宙命运掌握在谁的手中或谁是宇宙的主宰。初看其对“形”“气”“神”的界识,形是生命存在的处所,气是生命构成的要素,神是生命发展的规制,这似乎意味着《淮南子》尚未走出远古神话的天真设想。实际上,上述对“气”的讨论很清楚地表明,其形是气之形而为形气,其神是气之神而为神气。因而,形是气的外表,神是气的内情,其最终是气自个存在、形塑、建构、发展、循环、圆满。因此,它在此宇宙论中的最大贡献不是本原论、本体论,而是决定论;此决定论不是孟荀的善恶本性决定而由人心或人文趋向善,也不是柏拉图的共相本质决定而由理念或智慧导出理性,它是本原、本体的决定而由本身和本能推得其质性、因果。

所以,《淮南子》的气是定根源的元气、能创造的生气、会建构的形气、可圆融的和气、有意向的志气和成事业的正气,把宇宙生命的本原、本体、本能、本性、本意与本事,作了周密考察与精准把握,提出以气为本的宇宙发生论、构成论和决定论的三合一认知体系。将此体系完整呈现在宇宙而融合本原、本体、本能是“自然”,具体表现在生命根本上受元气与生气所制约的形气化作万物;赋予此体系的人文痕迹与关怀,美善本性、本意、本事普遍的功德是自觉即“性命之情”的自我思虑,具体做法在生活枝节上被和气与志气宰制的正气化育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