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我想谈认真分析篇章结构的问题。
研究一部古籍,首先要“离经辨志”。所谓“离经”就是正确句读;所谓“辨志”就是认识该古籍的篇章结构与主旨。上面谈的刘徽割圆术问题,就是弄清其主旨。大多数古代典籍经过了久远的历史积淀,因此其构成往往十分复杂。而且,历代愈受重视,研究得愈多的典籍,历史积淀愈复杂。认识这种现象,并进而分析、厘清古代典籍的篇章结构,不仅是正确校勘这些古籍的前提,而且也是正确认识古籍,还历史的本来面貌所必须做的工作。
近30年来,许多关于刘徽的著述,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刘徽注的内容看成全都是刘徽本人的数学创造。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刘徽在《九章筭术注·序》中谈到他撰著《九章筭术注》的过程时说:
徽幼习《九章》,长再详览。观阴阳之割裂,总筭术之根源,探赜之暇,遂悟其意。是以敢竭顽鲁,采其所见,为之作注。[10]
可见,根据刘徽的自述,《九章筭术注》是由刘徽一人撰写的,却包括“悟其意”者即刘徽自己的数学创造与“采其所见”者即刘徽采用的前人或同代人的数学成果两部分内容。钱宝琮、严敦杰已对此有所认识。钱宝琮将齐同术、图验法、棊验法等看成“整理了各项解题方法的思想系统,提高《九章算术》的学术水平”的部分,而将圆周率与圆面积、圆锥体积与球体积、方程新术,以及为方亭体积、勾股容圆径等提出的新的公式等,看成“刘徽《九章算术注》中的几个创作”[9]。严敦杰则明确提出了“刘徽注文引《九章》以前的旧说”与“刘徽参考了他稍前或同时的各家《九章》”[11]。事实上,刘徽注本身也证实了他自己在《九章筭术注·序》中的说法。
首先,出入相补原理不是刘徽首创的,而是他以前甚至《九章筭术》成书时代就在使用的一个原理。出入相补原理在面积、测望、勾股问题中的应用通常称为图验法。以勾股问题为例,刘徽关于《九章筭术》解勾股形诸问的注与赵爽《周髀筭经注》的“勾股圆方图注”[12]的论述基本一致,只是个别术语不同,表明图验法是当时人们的共同知识。可见,这些方法是刘徽、赵爽以前,甚至《九章筭术》编纂过程中,就已经被人们所掌握,赵爽取之撰“勾股圆方图注”,刘徽采之注《九章筭术》勾股章。出入相补原理在体积问题中的应用通常称为棊验法。棊验法要用到长、宽、高各为1尺的立方、堑堵、阳马三种棊,称为“三品棊”。刘徽在商功章方亭术注中说:“此章有堑堵、阳马,皆合而成立方。盖说筭者乃立棊三品,以效广深之积。”[10]“说筭者”无疑是他以前的数学家。用棊验法验证某多面体的体积公式时所拼合成的一个或几个长方体,恰恰由《九章筭术》该多面体的术文表示出来,这是《九章筭术》成书时已通晓棊验法的明证。[13]换言之,使用棊验法所构造的特定的长方体的体积一般是《九章筭术》体积公式的各项。因此,有理由认为,《九章筭术》的作者就是借助于棊验法推导多面体体积公式的。刘徽在开始证明刘徽原理之前,明确指出了棊验法的局限性,使用它只可证明长、宽、高相等的阳马、鳖腝的体积公式,而对长、宽、高不相等的阳马、鳖腝的体积公式“则难为之矣”。因此,他在实际上是否定棊验法的,认为它不是证明一般多面体体积公式的有效方法。总之,图验法、棊验法及出入相补原理都是刘徽以前中国传统数学中惯用的方法。当然,这不排除刘徽在引用这些方法时做了加工、提高,使之更具理论性。
其次,刘徽《九章筭术注》中凡以周三径一为基础的论述,都是“采其所见”者,而不是刘徽的创造。《九章筭术》涉及圆的内容,从术文、题设到答案,都在实际上使用周三径一之率,无一例外。刘歆、张衡等试图求出新的圆周率,成绩都不佳,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更多的人则沿袭周三径一之率。刘徽尖锐地批评道:“世传此法,莫肯精核。学者踵古,习其谬失。”[10]在商功章注中更明确指出:“此章诸术亦以周三径一为率,皆非也。”[10]他在中国首创了求圆周率的科学方法,并用自己求出的圆周率值修正了《九章筭术》中所有与圆有关的面积、体积公式。可见,刘徽是坚决反对使用周三径一的。然而,关于与圆有关的面积、体积公式的刘徽注中都有以周三径一为基础的论述(通常在有关术文的修正或证明之前),显然,这类论述不可能是刘徽的创造,而是“采其所见”者。特别,刘徽在开始反驳《九章筭术》开立圆术前记述的开立圆术的推导过程,不是他的模拟,而是刘徽之前在数学界流行的方法。
再者,齐同原理也不是刘徽的首创,而是“采其所见”者。赵爽的《周髀筭经注》多次使用齐同术。如赵爽注“牵牛去北极术”时,两次用到齐同术,如:“里、步皆以周天之分为母,求度当齐同法实等,故乘以散之。”可见刘徽注中的齐同术及与其有关的三种等量变换“乘以散之,约以聚之,齐同以通之”[10],都是数学界共有的知识。当然,赵爽应用齐同术,仅限于分数运算,刘徽尽管也是在分数运算中引入齐同术,他却将齐同术推广到关于率的运算中,不仅大大扩展了齐同术的应用范围,而且提高了《九章筭术》的算法的理论水平。刘徽对某些问题,经常提出两种不同的齐同方式。这两种方式都是刘徽的创造,或者都是“采其所见”,或者一为“采其所见”,一为自己的创造,由于资料太少,缺少必要的参照物,难以给出确切的回答。笔者倾向于后者。
《筭数书》释文的公布,为刘徽《九章筭术注》中有“采其所见”者,提供了新的佐证。《九章筭术》进行除数为分数的除法运算时,都是应用齐同术,使分母相同,分子相齐,将分子相除得到答案:。刘徽注使用除数颠倒相乘法:。数学史界过去都认为这是刘徽的一个创造。实际上,《筭数书》“启从”条“求从术”就使用了颠倒相乘法:
求从术曰:广分子乘积分母为法,积分子乘广分母为实,实如法一步。[14]
刘徽分数除法中的颠倒相乘法显然不是自己的创造,而是“采其所见”者。
综上所述,刘徽《九章筭术注》中有“采其所见”者,是一个不争的客观事实。有的学者认为出入相补原理是刘徽的“首创”,不承认刘徽注中有“采其所见”者,便将这四个字用现代汉语翻译为“就提出自己的见解”[15]。只要稍微有点古汉语常识就会发现,这种翻译与愿意相去实在太远,是为了自圆其说而曲解古文。这种强古人以就我的态度是不足取的。
认识刘徽注中既有自己的数学创造,也有“采其所见”者,意义特别重大。我们只提出三点:
首先,这可以填补《九章筭术》到刘徽之间的数学空白,特别是《九章筭术》成书时代关于论证的探讨。众所周知,从张苍、耿寿昌编订《九章筭术》到刘徽,有三四百年的时间,从先秦算起,则更长了。这期间出现了许多数学著作,其中包括对《九章筭术》的注释,但是全部亡佚。刘徽注中的“采其所见”者,显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填补这个空白。更值得重视的是,刘徽注的某些内容可以追朔到《九章筭术》成书的时代,上面谈到的棊验法实际上是《九章筭术》和《筭数书》时代推导多面体体积公式的方法。
其次,可以使我们准确认识刘徽的光辉形象。从上面的引述可以看出,在刘徽注中,既根本否定周三径一,又大量使用周三径一;既说使用棊验法证明多面体体积公式“则难为之矣”[10],又在每一个多面体体积公式的注解中记有棊验法。如果这都反映了刘徽的思想,那么刘徽就是一个成就极大,而思想混乱、逻辑矛盾的人。而根据刘徽自述,使用周三径一和棊验法等部分,是《九章筭术》时代沿袭下来的方法,刘徽只不过“采其所见”,写入自己的注中,并不反映刘徽的思想,那么,刘徽就是一位成就辉煌、头脑明晰、逻辑高超的伟大数学家。
再次,对校勘《九章筭术》,尤其是纠正戴震等人的错校,意义重大。我们知道,所谓《九章筭术》的校勘,实际上主要是对刘徽注的校勘。这是因为各版本的《九章筭术》本文错讹极少,大量的衍脱舛误发生在刘徽注中。而且,对刘徽注的校勘做好了,李淳风等注释中的校勘大多可以迎刃而解。戴震对《九章筭术》的校勘贡献极大,然而篡改不误原文的现象也十分严重。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将大量刘徽注改篡为李淳风等注释。这些改篡从18世纪70年代一直沿袭到20世纪80年代。戴震等人实际上是认为,现存《九章》注所反映的思想,不是刘徽的,就必定是李淳风等的,不是李淳风等的,就必定是刘徽的。因此,戴震发现刘徽注中有思路不一致的地方,就判定第一段是刘徽的,而将第二段改成李淳风注。这类情况尤以卷六最多。汇校《九章筭术》[16]纠正了戴震的这类错误。校证本[17]又恢复戴震错校,除了重复戴震的话之外,没有新的证据。戴震与校证本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以均输章“程传委输”问为例:
今有程传委输,空车日行七十里,重车日行五十里。今载太仓粟输上林,五日三返。问:太仓去上林几何?
《九章筭术》的解法是:
术曰:并空、重里数,以三返乘之,为法。令空、重相乘,又以五日乘之,为实。实如法得一里。
刘徽注共分为三段。其第三段是:
按:此术重往轻还,一输再还道。置空行一里,七十分日之一,重行一里用五十分日之一。齐而同之,空、重行一里之路往返用一百七十五分日之六。完言之者,一百七十五里之路往返用六日。故“并空、重”者,并齐也;“空、重相乘”者,同其母也。于今有术,五日为所有数,一百七十五为所求率,六为所有率。以此所得,则三返之路。今求一返者,当以三约之,故令乘法而并除,亦当约之也。[10]
戴震按:“自按此术‘重往轻还’以下,应是李淳风等所释,讹为刘注。”[18][19]并未说出任何理由,却在后来的版本中径改为李淳风等注释[20][21]。汇校本纠正了戴震的误改。校证本说戴震校补“臣淳风等谨”五字“甚是”,并说:“此题刘注只略云‘此亦如上术’而不复述。下段李注则重述刘徽于‘均赋粟术’中那段注文以说其详。”在这里校证本是先肯定这段文字是李注,然后说明这段“李注”的用意,并未说明这段文字为什么不是刘注,便说“考其究竟便知郭说误断”。这真是强词夺理。犹如某乙偷了某甲一根木料,用于盖自己的房子,引起官司。法官看了乙家的房子后说:“这根木料用在这很合适,可见某甲告讼无理!”法官都如此,天下岂不大乱!如果以戴震与校证本的这种态度校勘《九章筭术》,不知还得有多少条刘徽注被迫改姓李!那么,“考其究竟”应该怎样呢?我们看看刘徽关于凫雁类问题的注解。均输章凫雁问是:
今有凫起南海,七日至北海;雁起北海,九日至南海。今凫、雁俱起,问:何日相逢?
刘徽指出,凫雁类问题,“齐同有二术焉”:一是同其日,齐其至;一是同其南北海距离之分,齐其日行。后者是:
一曰:凫飞日行七分至之一,雁飞日行九分至之一。齐而同之,凫飞定日行六十三分至之九,雁飞定日行六十三分至之七。是为南北相去六十三分,凫日行九分,雁日行七分也。并凫、雁一日所行,以除南北相去,而得相逢日也。[10]
不言而喻,“程传委输”问第三段的思路与方法与此完全一致,其为刘徽注本无可疑[22]。考其究竟,戴震等人将“乘传委输”刘徽注第三段改为李淳风等注释的原因,除了对校勘学上的某些原则问题认识偏颇外,就是没有认识到刘徽注有“采其所见”者。
综上所述,我一直主张尊重原始文献,但是对原始文献不能盲从,得具体分析,特别是应该放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分析。应当指出,我的这种做法是受到钱老的深刻影响的。在中国数学史界是钱老首先试图把很多问题放到社会背景下,考虑数学发展和当时社会经济、政治思想的关系。尽管我不同意钱老对秦九韶的人品的评价,但是我的方法却得益于钱老。
耽误大家好多时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批评指正。谢谢大家。
主持人:感谢郭老师给我们讲了非常精彩的课,他结合自己的研究案例,强调了从原始文献出发进行研究的重要性。此外,如何引用大量的社会、历史等方面的文献,来分析和辩证我们找到的一些原始材料,这对我们未来的研究很有好处。
问题一:我提一个好像是科学史之外的问题,在您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您是如何获得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的?
郭书春:家庭对我很支持,那个时候一个月56块钱好多年,物价慢慢地在涨。有件事我至今记忆忧新。1982年,我大哥来北京,我们领着孩子到颐和园去玩,那时的蛋卷两毛五一块,刚出来不久,她要,我没给她买,她很不高兴。85年前我们家里没有电视,我女儿在学校里同学关系挺好,同学在一起玩,谈什么都可以,但是一谈头天晚上的电视节目,她就傻了。我心里也很难受。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跟她谈起这些事,也说到为什么当时坚持不搞科普,她说:“爸爸当时那种做法是对的,我理解。不那么做,也不会有现在的成绩。”
“文革”对其他单位,比如中国科学院的科研工作是冲击、干扰,但哲学社会科学部(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则是完全停止业务工作。马列的著作还是九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说“中国懂马列的不多”之后才可以读,在那之前只能读《毛选》。我们拿出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来读,“工宣队”的工人看到了,训斥道:“你们还读自然啊!”1975年国务院科教组发了文件,哲学社会科学部才恢复业务工作。我们这一辈子耽误得太苦了。搞科普比较容易,名利双收也比较快,但那耽误时间太多,必然分散搞科研的精力和时间。刚才我讲过,我并不反对学者搞科普,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主要的精力放在科研上的同时,将自己的真知灼见介绍给广大民众是应该的。搞科普也是我们的一个任务。我的书大都被重印过,但重印的最多的还是为中学教师和高中生写的那本《中国古代数学》,在海峡两岸修订、重印了六次,所以群众还是欢迎的。在一段时间内不搞科普,这是针对我个人的特殊情况而言的。
提问二:您能够和西方的数学对照一下,评价一下他们之间的优劣。
郭书春:从《九章筭术》成书到14世纪初这1700多年,应该是中国属于领先地位的,但是和国外比比较危险,因为我们对国外的第一手资料了解得太少,动不动就说中国这个第一,中国那个第一,是不好的,搞不好就会用一些错误的东西。直到20世纪90年代权威的报刊上还有答案为莱布尼兹受《周易》影响发明二进制的知识竞赛题,真是笑话。
我希望各位外文比较好的多看一下国外的文献,我实在不敢讲得太多,我讲的还是钱老过去的东西。我的书中这几年越来越不敢比较。
提问三:您刚才提到秦九韶的数学成就和他的人品,从外史的因素来研究他的学术。没有一个很好的办法,把一个人当成一个整体,一个数学家,一个天文学家?
郭书春:我对天文没有研究。我觉得研究一个人,应该考虑他的社会背景。对一个科学家要有一个定位,搞清楚他在中国数学史、天文学史占什么地位。因为数学成就大,人品就高,我觉得不一定。我是看了秦九韶的《数书九章·序》,特别是九段系文之后,感到和刘克庄讲的反差太大,才考虑这个问题的。2000年我在台湾新竹清华大学作《重新品评秦九韶》的报告时,有人问:你考虑这个问题,与大陆的“文革”有没有关系?我说:肯定有。如果不经历“文革”,没有看到那么多冤假错案,也许不会想到这个问题。
提问四:提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们通过中国古代数学成就的描述,大概可以勾勒中国古代数学发展的脉络,有高潮,也有低谷。这种发展可能与中国古代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发展不完全同步。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郭书春:我比较关心的是一次新的社会变革给数学的发展带来的机遇。这个问题讲清楚很困难。数学的发展和盛世不一定同步。人们对唐朝评价很高,有贞观之治,但是唐代的数学很落后。我认为中国古代数学有三个高潮:第一个是春秋战国到西汉,《九章筭术》在西汉成书是这个高潮的总结,《九章筭术》主体是在战国时期完成的;第二个高潮是魏、晋、南北朝,以刘徽、祖冲之为代表,但祖冲之的《缀术》丢了,其成就我们并不完全了解;第三个是宋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三个高潮都发生在中国社会发生某种大的变革之后。当然关于中国社会的分期,史学界还有争论。不管各种分期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同意春秋战国、魏晋和宋初这三个关节点都发生或完成了社会制度、生产关系的某种变革,其区别就是把这种变革看得大还是小,有的说这是三个大的关节点,也有的说只是大的关节中一个小的阶段。
我是觉得这种社会变革给数学的发展带来了活力,但是到底怎样对数学的发展起作用,目前还是两层皮,没有史料。另外,在这个时候,儒家的统治地位都不是很强的,春秋战国时期儒家虽然是显学,但只是争鸣的诸家之一。到汉末之后,天下大乱,儒家经学那套繁琐的东西无法适应瞬息万变的时势而受冷落,知识界盛行以谈三玄(《周易》《老子》《庄子》)为主的辩难之风,就是“析理”。两汉的思想界的抽象思维能力很低,比战国差远了,包括张衡在内,两汉的哲学家多是形象思维。魏晋人们的抽象思维能力很强,甚至超过战国。刘徽深受辩难之风的影响。
从数学史来讲,这三个关节点正是发生三个数学高潮的时候。而在盛世,统治阶级大都把儒家那套搬出来,把人们的智力资源引导到读经入仕,或者粉饰歌舞升平的诗词歌赋上。数学反而往往落后。我这是从宏观分析上得出这么个观点。
明朝数学很落后,这时中国封建社会到了晚期,技术上还在继续发展,但在科学上气数已尽。明朝的思想禁锢比较厉害,我对明朝的看法相当不好。我认为,思想宽松,人们有自由的想象空间,这是数学发展的一个必要条件。
提问五:您搞数学史研究,把有些所谓的贫矿变成了富矿。你觉得现在还有哪些是富矿?而哪些又成了贫矿,不用再搞了?
郭书春:从整个中国数学史来讲当然还可以搞的是很多的。不过这个工作现在很难做,如果要做透了,最好翻译一部书,因为翻译和写论文不一样,写论文可以扬长避短,我不懂这句话我可以不写。但是搞翻译得每个字都要看懂。在现在的考核机制下这是不好做的。我常讲一句笑话:我们是计划经济下自由研究,你们是市场经济下计划研究。你们现在没有条件像我过去那样。每一年要你发表多少论文,每年都要根据年初的计划考核。(www.xing528.com)
80年代我对《九章筭术》的版本和校勘花了极大的工夫。做完了,才知道问题那么多,那么严重。开始进行版本校雠时并不知道有多少问题。我认为基础科学是需要自由研究的。年初就把这一年要写几篇论文,什么题目都规划好了,那是农民盖房子的做法。我今年要盖房子,盖的房子不能垮,这是起码的要求。搞基础研究就要允许失败,失败了100次,第101次成功了,就是大胜利。但是现在不允许你失败100次,失败两次也不行。
提问六:因为我刚进入数学史,觉得题目都不是拿捏的很好,您在这方面有什么好的建议?
郭书春:我觉得很难讲,我觉得看书学习得有一个过程。我是主张做学问一开始要深,深了之后再博。我是主张先深,然后再展开。我个人开始其实也是你现在这个情况。我在20世纪70年代末,是非常苦恼的。但是有了对刘徽的割圆术的突破,后来又搞了刘徽原理,接着探讨“率”的问题。将“率”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在我之前没有过,在读刘徽《九章筭术注》时我发现刘徽说率是“算之纲纪”。你们看到“纲纪”两个字可能不太敏感,我们当时前不久还天天讲“以阶级斗争为纲”,所以对“纲纪”很敏感。为了搞清刘徽为什么把率看成纲纪,就一个题目一个题目去搞。以后又搞刘徽的逻辑思想,《九章筭术》的版本和校勘,等等,还思考了许多问题。搞了4、5年之后,我觉得想到的题目做不过来了。我当研究员之后写的许多文章,其论点、论据在1986年以前当助研的时候就都有了,但当时没有时间写。我觉得过几年之后,你们也可能会到这个地步,当然这是一个过程。
刚开始不知道怎么下手,要多看一些书,搞深一点。肤浅的东西可以写很多,但是留下的印记有多少,20年之后,还会有影响吗?你们有这种好的学习条件,我觉得要抓紧时间,搞深点。我是没有学位的,只是大学本科。中国数学史学科没有学位的很少,我是一个,梅荣照是一个,比我年轻的全有硕士、博士学位。我受命主编《中华大典·数学典》,前年底召开编委会,我环视左右说:“我们的班子很强,除了鄙人之外,全都是硕士、博士。”我没有导师,干什么都是自己摸索,更要给自己提出比较高的要求,不要浮躁。
提问七:您说您没有什么必要,我们要达到一个程度,去参加这个会,因为现在可能学术的会比较繁荣吧?
郭书春:现在的会比过去多多了,我们那时的会比较少,那时的学术经费比现在少多了,但还感到宽松。只要你参加会,就有经费,但是不多。根据你的级别可以坐飞机或火车。
提问八:中国一直说,历算不分家。
郭书春:是这样。《九章筭术》没有历法问题,却是制定历法必须要用到的数学方法。秦九韶的范围相当宽,谈历法的基本上是有几个,秦九韶最多。
提问九:我们从古代的原始文献来研究,可是如果看不懂原始文献怎么办?
郭书春:这个没好办法,就得查字典,看古汉语知识的基本读物,我过去看的是王力的《古代汉语》,作为文科的一个教材。我是搞校勘的,一开始也不懂,后来只好找关于校勘的书来看,理科毕业的学生文史知识先天不足,只好补课,字典不能离。
提问十:郭先生,您说的明朝社会情况跟数学发展在理论上发展水平不高有关。有没有比较的直接的一个例子?
郭书春:这是很难找到的。徐光启讲了明朝数学落后的两个原因。在明朝,宋元的数学成就看不懂,而且汉唐宋元的数学著作除了《周髀筭经》《数术记遗》之外,不仅没有刊印过,而且大都失传。
我是从宏观上来看的,当时有理学和心学统治。思想禁锢太厉害了是不利于数学发展的。中国数学发展快的时候大都不在封建盛世,甚至在乱世,这丝毫不意味着乱世或分裂有利于数学发展。但是乱世的时候儒家统治被削弱,思想比较自由,反而会促进数学的发展。我曾经讲过,不管多么好的思想,如果成为统治思想后不容许其他思想流派的存在,不能自由讨论问题的话,那么它所起的坏作用,恐怕要比正面影响大。儒家本身是一个很好的思想,我们中国得益于儒家思想很多。如果没有儒家思想,就没有一个统一的中国文化能传承下来。但是当它被统治者奉为统治思想,不允许任何异端思想存在的时候,对数学发展所起的作用恐怕就得另当别论了。
主持人:谢谢郭老师的演讲和大家的讨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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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K.Chemla(林力娜)和[中]郭书春.中法对照本九章算术(LES NEUF CHAPITRES:Le Classique mathématique de la Chine ancienne et ses commentaires).巴黎Dunod出版社.2004,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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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郭书春.古代世界数学泰斗刘徽.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再修订本,2013.繁体修订本.台北:明文书局,1995.*再修订本.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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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九章算术.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据《永乐大典》的戴震辑录校勘本的副本摆印.1774.后乾隆命馆臣修订过,今藏南京博物院.郭书春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数学卷(1)影印.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3.
[19]九章算术.清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20]九章算术.清屈曾发刻豫簪堂本,1776.
[21]九章算术.清孔继涵刻微波榭《算经十书》本.1777年或其后.
[22]郭书春.再论《九章筭术》的校勘.汉学研究(台北).1998,16(1).汇校《九章筭术》增补版·附录三,2004.*郭书春汇校.九章筭术新校·附录三.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4.
【注释】
[1]中国科学院和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在1982年决定将K.Chemla(林力娜)和郭书春合作研究翻译《九章算术》的工作列入中法科学合作协议。中法对照本《九章算术》于2004年在巴黎出版,次年法国驻华大使馆和中国科学院联合举行了发布会,2006年获法兰西学士院平山郁夫奖。*2018年入选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引才引智成果展。
[2]在重新整理本文时,接梅先生夫人马雪娥大夫的越洋电话,告知不幸的消息:梅先生于2015年8月24日在加拿大伦敦逝世,享年80岁。特志此,并致哀悼。
[3]讲演此下本来阐述了刘徽注的方法,此处删去,请参见本文集的《刘徽的极限理论》或拙作《古代世界数学泰斗刘徽》。
[4]笔者2000年9月访问台湾师范大学数学系,从洪万生教授处知道D.B.Wagner(华道安)在1978年先于笔者涉及到这个问题。笔者立即向华道安索来文章:D.B.Wagner.Doubts Concerning the Attribution of Liu Hui's Commentary on the Chiu-chang Shuanshu.Acta Orientalia.vol.39(1978).遗憾的是,华道安只是提出论断,没有具体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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