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2月,我到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前身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报到,那时,中国数学史学科的奠基人之一钱宝琮先生主编的《中国数学史》[1]出版不久,领导告诉我,这部书的出版,说明中国数学史基本上搞完了。不过十年动乱中钱老的《中国数学史》自然难逃被批判的噩运,报刊上有的文章甚至说“《中国数学史》是‘封、资、修’(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渊薮”。我们的“无产阶级觉悟”低,认识不到这是“‘封资修’的渊薮”,但还是认为其中有许多错误观点。因此,1975年我们一恢复科研工作,有的同志就提出:中国数学史的史料已经搞完了,钱老的《中国数学史》的缺点是没有用马克思主义指导,因此,要在现有史料基础上写一部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中国数学史》。这一提议得到研究所领导和学部领导小组的支持,认为中国数学史学科研究基础好,经过“文化大革命”和“评法批儒”的“洗礼”,有条件重新写一部以阶级斗争为纲,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数学史》。学部领导小组还指示我们,要吸收工农兵参加写作。为了写好这本书,要开一次学术讨论会,其中工农兵代表不能少于三分之一,否则不批准开会。还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要广泛征求工农兵和同行对钱宝琮的《中国数学史》的意见,才能写好新的《中国数学史》。
根据学部领导小组的指示,我们在梅荣照同志率领下,一方面到位于酒仙桥的774电子管厂与该厂工人理论小组的师傅们同劳动,同时给他们讲中国数学史,以便他们能够参加并指导《中国数学史》的写作;一方面走访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和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等高校对中国数学史感兴趣的学者和数学教师,征求对钱老《中国数学史》的意见。在我们的走访中,大多数的受访者还是按照“文化大革命”的调子对钱老的《中国数学史》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只有吴先生的态度完全相反。他说:
“评法批儒”中,关肇直先生组织我们学习中国数学史,对我们这些人,看古文还不如看外文容易,中国古代数学著作,找不到外文译本,所以我们主要是通过学习李俨、钱宝琮的书学习中国古代数学。我认为,钱宝琮的《中国数学史》是我读到的数学史著作中最好的一部,从史料到观点都很好,我学到很多东西。唯一的缺点是用了蒋兆和给祖冲之和僧一行的画像。这些画像是现代画家的想象,不是历史文献,不应该用。一部以原始文献为依据的学术著作用了这些画像,读者会误以为那些历史事实也是想象的。
以上的文字,只是我的追忆,当然不可能一字不差,不过大意是不会错的。2007年春,我为《中国科学技术史·数学卷》[2]撰写的“前言”初稿中写了这件事[1],并将“前言”呈吴先生指正。吴先生立即回信云:
你提到我反对用现代人对古代学者的臆想画像,我已不再记得此事。但我确有此意。顺便一提,我对***先生在某一著作中刊入现代画家对刘徽的[画]像,我也很不以为然。(www.xing528.com)
吴先生的信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上面所记不虚。
在“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彻底否定“十七年”(十年动乱时期的术语,指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的17年,被称为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政的或修正主义黑线占主导地位的“十七年”)的“左”的思潮还弥漫全国,我们也深受其毒,钱老还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的当时,吴先生如此高度评价钱老的《中国数学史》,确实出乎我们的意外,真是振聋发聩,深深地震撼了我们。
吴先生对钱老的《中国数学史》的高度评价,说明他在“文化革命”结束前就在中国数学史领域彻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这是他实事求是、严谨治学态度的反映,真正具有不为当时政治气候所左右的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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