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所谈到的,《筭数书》许多内容重复,有些内容矛盾,不能自洽等现象,我们自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筭数书》是从不同的书中摘录而成的,而且未加以系统梳理、归纳。因为,一部著作由于作者疏忽或水平限制,出现个别重复或无法自洽的地方,有时是难免的,比如《九章筭术》就有内容不同的二条“经率术”[12]。但是,像《筭数书》这么多重复与不能自洽,甚至许多条内出现多次重复与不能自洽的地方,绝不是“疏忽”或作者水平限制所能解释得了的。
我们的这个结论还可以从《筭数书》的数学问题的提出,答案与问题、术与问题的关系及其表述方式,分数的表示,以及法、实和除法的表示方式多种多样,没有统一的格式得到佐证。表示方式的多种多样说明,《筭数书》源自的各种数学著作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作品,而是若干不同的作者在绵延很长时期内的著作。此外,《筭数书》由正方形的面积求边长,不是借助于开方术,而是使用赢不足术;现存的整个《筭数书》也没有开方术的内容。这或者说明当时还不会开方术,或者说明《筭数书》的摘抄者不重视开方术。如果是前者,那么,《筭数书》这一部分的时代,应该在陈子之前。因为,陈子是通晓开方术的[11]。程贞一、席泽宗认为,陈子活动于公元前5世纪。[15]无论如何,《筭数书》是墓主的家庭几个世纪间父子、兄弟、师徒、朋友相传不断搜集、摘编并做了某些归类而成的。但是,摘编的都是些什么著作,开始写作于什么时候,都已经无从考察。另外,《筭数书》因为其中一枚竹简的背面书有“筭数书”3字而得名[16],也许,此3字只是被抄录的其中一部著作的的书名。不过,约定俗成,它已经成为这批数学竹简的总名,没有必要,事实上也无法为之正名了。
因此,《筭数书》不是一部系统的专门性的数学著作,而是不断地从不同的数学著作中摘录,并稍加归类而成的,即所谓撮编作品[17]。它不是一部数学教科书,或为数学工作者编纂的著作。其编纂目的或是自用或家用,或是为了负责钱谷的下级官员使用方便。有的学者把它看成类似于现今的“干部读本”的作品,不是没有道理的。
学术界一直关心《筭数书》与《九章筭术》的关系。1985年初,出土《筭数书》的消息公布于世,到同年底,人们透露出来的消息说,“《筭数书》约七千余字,算题可分为七大类、六十余个小题,算法类包括《合分》《增减分》《分乘》《径分》《约分》等,算题类别还有《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等,它同《九章算术》有很多相同之处,而时代要比《九章筭术》早二百多年,它是《九章算术》之源”。[18]这段话摸棱两可,容易理解成《九章筭术》的“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等七章的章名,都是《筭数书》的小标题。因此,学术界多数认为《筭数书》是《九章筭术》的前身。有的学者甚至认为《筭数书》是张苍编撰的。张苍整理好的数学官简,留在政府有关部门的那套便发展成了后来的《九章筭术》;他又抄了一个复本,“病免”后带走,就是《筭数书》。[19]笔者一向比较谨慎,认为《筭数书》与《九章筭术》“两者的关系有待于研究”[20],亦即有待于《筭数书》公布之后,不过也感到它们有某种血缘关系,正像李学勤先生所说的,或者它们有承袭关系,或者它们同源。[21]目前,《筭数书》已经面世,关于《筭数书》与《九章筭术》的关系,虽然还不能完全解决,但是,已经具备了使我们的认识向历史真实的彼岸推进一步的条件。
为了探讨这个问题,首先必须简述一下《九章筭术》的编纂问题。这个问题自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刘徽注《九章筭术》,首次论述《九章筭术》的编纂以来,争论了1 700多年。清戴震与近人钱宝琮等否认刘徽的说法,钱宝琮认为《九章筭术》成书于公元一世纪下半叶[6],李迪认为《九章筭术》是刘歆最后定稿的[19]。笔者通过对“九数”和先秦典籍中数学内容的考察,特别是对《九章筭术》的体例与结构的分析,认为刘徽以下论述是完全正确的[7]:
周公制礼而有九数,九数之流,则《九章》是矣。往者暴秦焚书,经术散坏。自时厥后,汉北平侯张苍、大司农中丞耿寿昌皆以善筭命世。苍等因旧文之遗残,各称删补。故校其目则与古或异,而所论者多近语也。[4]
就是说,刘徽认为,先秦存在着一部以“九数”为主体的某种形态的《九章筭术》,秦始皇焚书[13]时遭到破坏,经过张苍、耿寿昌等收集、删补而成为后来流传的《九章筭术》。日本堀毅分析、比较了先秦、秦、汉与《九章筭术》的物价,得出“以为《九章筭术》里的物价即汉代物价是颇勉强的。”“《九章筭术》基本上反映出战国、秦时的物价。”[22]堀毅对《九章筭术》的物价的分析,进一步“证明了刘徽的话是正确的”。[23]
实际上,《筭数书》的标题与《九章筭术》的章名相同的只有“方田”“少广”两条,其中《筭数书》的“方田”条还不是方田面积问题,而是用赢不足术求面积为1亩的方田的边长;两者术名相同的除以上两条外,也只有“约分”“合分”“径分”“少广”“大广”“里田”等6条。其术名和内容相似的这7条,文字也有相当大的差别,只是“少广”的题目与《九章筭术》少广术的前9个例题的数字相同。此外,“女织”条题目假设的数字、方法都与《九章筭术》衰分章“女子善织”问相同,然而答案的约简程度不同。另外,还有几个与《九章筭术》的题目类似的条目,如“负米”“息钱”“粟为米”“粟求米”“米粟并”“羽矢”“郓都”“刍”“旋粟”“囷盖”“圆亭”“井材”等,但假设的数字和术文的文字差别都较大。因此,《筭数书》是《九章筭术》的前身的看法,以及《筭数书》与《九章筭术》的前身是张苍编的同一部书的两个抄本的看法,是应该抛弃的。
那么,《九章筭术》与《筭数书》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呢?由于无法搞清楚《九章筭术》在先秦的以“九数”为主体的某种形态的具体情况,而可以肯定地说,《筭数书》所源自的数学著作不止一部,甚至不止三四部,这些著作又不是同时的作品,其时间跨度相当长,因此,这个问题仍然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不过,由于两者的“约分”“合分”“减分”“乘分”“经分”“大广”“里田”“少广”等术,“少广”“女织”等题目以及“粟米之法”等有相同或相似之处,它们的一部分有承袭关系或有一个共同的来源,则是无可怀疑的。顺便说一句,笔者曾经认为,张苍、耿寿昌等“将一些适应于当时生产、生活、社会活动需要的算术问题收集、加工,分别归于(《九章筭术》的)第三卷和第六卷”[7]。笼统说来,这个说法没有什么错误,但是,笔者实际上是认为这两部分,尤其是归于第六卷的部分的数学方法,是汉代才产生的,因而才得出“大体说来,张苍应以抢救幸免于秦火和战乱的先秦遗文并加工、整理为主,耿寿昌应以增补卷三、卷六、卷九及其他各章的某些题目为主”[7]的看法。考察一下《筭数书》,这种看法的不妥当是显然的。因为,被补充到《九章筭术》卷三、卷六的问题的许多数学方法,特别是“异乘同除”类和“同工共作”类问题的方法,在《筭数书》中已经屡见不鲜了。只不过是,《九章筭术》没有照抄《筭数书》的任何一个题目,而且有的题目和方法显然比《筭数书》复杂。就是说,像《九章筭术》的其他部分一样,其主要方法在先秦也产生了,张苍、耿寿昌使用这些方法,设计了一些与西汉的社会实际相适应的问题,补充到卷三、卷六。这也是我们不认为《九章筭术》与《筭数书》有承袭关系的一个重要理由。
总之,《筭数书》的数学内容十分宽泛、深刻,虽然逊于《九章筭术》,不过就宽泛而言,不仅超过《海岛筭经》《缉古筭经》等专题性著作,也远远超过《五曹筭经》等综合性著作;就深刻而言,不亚于许多重要的已知的数学著作,更不是《五曹筭经》所能比拟的;而就宽泛与深刻两个方面而言,甚至与晚出700多年的《孙子筭经》不分轩轾。《筭数书》在数学理论上有极大的贡献,反映了先秦中国数学的一个重要侧面。《筭数书》中数学问题、数学术语的表示方法多种多样,没有统一的格式,并且,有些内容重复,有些内容互相矛盾,不能自洽,说明《筭数书》是从已有的几部数学著作中摘录、撮编而成的,没有经过系统的加工、整理。《筭数书》有的方法与《九章筭术》类似或相同,然而只有少数题目与《九章筭术》相同,并且,不管方法与题目是类似还是相同,文字差别都相当大,因此,《筭数书》的某些部分与《九章筭术》在先秦存在的以“九数”为主体的某种形态有血缘关系,但是,它不是《九章筭术》的前身。
[1]江陵张家山汉简整理小组.江陵张家山汉简《算数书》释文.文物,2000(9):78~84.本文以下简称《释文》.
[2]彭浩.中国最早的数学著作《算数书》.文物,2000,(9):85~90.本文以下简称彭文.
[3]郭书春.《筭数书》校勘.中国科技史料,2001(3).本文凡所谓《筭数书》的文字,皆引于此.
[4]《九章算术》.郭书春汇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本文凡《九章筭术》及其刘徽注原文,皆引此.*郭书春汇校.《九章筭术》新校.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4.
[5]《永乐大典》,卷16343,筭法十四.郭书春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典籍通汇·数学卷(1).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3:1 401~1 413.
[6]钱宝琮.中国数学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64.郭书春、刘钝等主编.李俨钱宝琮科学史全集(5).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7]郭书春.古代世界数学泰斗刘徽.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台北:明文书局,1995.*再修订本.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8][汉]班固.汉书·刑法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1 081.
[9][北周]甄鸾.五曹算经.郭书春点校.算经十书(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18.繁体字修订本.台北:九章出版社,2001:351~372.
[10]孙子算经.郭书春点校.算经十书(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29.台北:九章出版社,2001:257~291.
[11]周髀算经.刘钝、郭书春点校.算经十书(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繁体字修订本.台北:九章出版社,2001.
[12]郭书春.点校《算经十书》说明.算经十书(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4.
[13]郭书春.关于《算经十书》.此文是注[14]所引之文的修订.算经十书.台北:九章出版社,2001:4.
[14]郭书春.从《筭数书》看《九章筭术》对中国传统数学表达方式的规范化.*中国历史文物,2003,3:28~38.又:中国科技典籍研究——第三届中国科技典籍国际会议论文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58~72.(www.xing528.com)
[15]程贞一,席泽宗.陈子模型和早期对于太阳的测量.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报告:中国古代科学史论续篇,1991:377.
[16]杜石然.江陵张家山竹简《算数书》初探.自然科学史研究,1988,7(3):201~204.
[17]邹大海.汉简《算数书》初探.自然科学史研究,2001,20(3).
[18]陈跃钧,阎频.江陵张家山汉墓的年代及相关问题.考古,1985(12).
[19]李迪.中国数学通史·上古到五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
[20]郭书春.中国古代数学.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繁体字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94,1995.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21]李学勤.中国数学史上的重大发现.文物天地,1985(1).
[22][日]堀毅.秦汉物价考.秦汉法制史论考.北京:法律出版社,1988:281,296.
[23]郭书春.《九章算术》导言.见:郭书春译注.九章算术.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2~18.
【注释】
[1]此段似有错简,应为:
一乘十,十也;一乘十万,十万也;一乘百万,百万。十乘千,万也;十乘万,十万也;十乘十万,百万;十乘百万,千万。百乘万,百万;千乘万,千万。半乘百,五十;半乘千,五百;半乘万,五千。
[2]《九章筭术》有两条“经率术”。第1条“经率术”实际上是整数除整数的除法。
[3]“减田”,《〈筭数书〉校勘》改为“千之”,未允,今纠正。
[4]《〈筭数书〉校勘》于此处补“问减田几何”5字,未允,今纠正。
[5]此句似有讹误。
[6]*斩,原释文讹作“郓”,依日本大阪工业大学的张家山汉简《算数书》研究会《汉简〈算数书〉——中国最古的数学书》改正。
[7]*原第4小节是“郓都”,系释文舛误,今删。请参见本文集之《〈筭数书〉“斩都”求积公式造术初探》。
[8]此下原有第6小节“除”,其释文和笔者校勘有误。今删。日本大阪张家山汉简《算数书》研究会重新识别了有关简牍,结合考古资料给出合理解读。参见郭书春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数学卷》(科学出版社,2010)第131~132页。
[9]原文此下有《筭数书》与《孙子筭经》《张丘建筭经》《五曹筭经》的比较,因被《《筭数书》与《算经十书》比较研究》的表所涵盖而删去。
[10]钱宝琮认为《孙子算经》成书于公元400年前后。见:钱宝琮校点,《算经十书》,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275.
[11]以下文字与《〈筭数书〉与〈算经十书〉比较研究》的有关内容雷同,今保留概括性论述而删去例题。
[12]清末庚寅年翻刻微波榭本时将第2条“经率术”误作“经术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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