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7月25日）
余之识女士也，始于民国二年。是时，余偕眷属寓巴黎左近科仑布之华侨学会，而女士则自蒙达尼来。询知女士为余友方雨亭先生之姪。雨亭先生曩在北京，与余时相过从，恂恂然长者也。及一行作吏莅吾浙，兴利除弊，以干练著，殆所谓寓精明于浑厚者与。余初见女士粹然诚恳婉娩之态度。谭仲逵先生为余言女士留法近况，则于求学以外，抚爱弟妹，且抚爱友人之子女，亦犹是诚恳婉娩之态度也。然而女士之历史，则曾投身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役，曾投身于刺清摄政王之役，其激烈为何如者。余于是益因女士而返想雨亭先生不置。夫色厉内荏，孔子比之穿窬，其卑劣诚不足道。若乃性有温激，表里如一，则诚不失为君子矣。然而温和之过，或见义而不为，激烈之过，或无的而放矢，则于常变之际，失事机而乱大谋者，良复不鲜，素位而行义之与比，如女士者，可以风矣。
古之妇学，有德言容工诸目，当有专门教授之组织。其后普通女子，率于家庭间转相传授，其涂径较隘，亦偶有读书、吟诗、作书画者，以希为贵，率过自矜异骛声华，致招“无才是德”之诮。自女校渐兴，教育本期普及，而力不能入校者尚多，幸得入校而毕业，则往往蔑视彼不能入校者，曾勿之哀矜而转以长傲，盖犹有往者才子名士之遗习焉。女士在国内受教育甚久，民国纪元以来，留法十一年，研究师范，循序渐进。今年膺执信学校之敦请而归国。汪精卫先生为余言，女士所学甚精进，而常歉然不自足，有若无，实若虚，如女士者，可以风矣。
乌呼，女士死矣！既束装将由上海赴广州服务于执信学校，乃竟于启行前一日，不胜其厌世之感念而自尽，岂特执信学校之不幸，实全国教育界之不幸也。前一年，女士在法曾于散步中为摩脱车所撞而仆地，伤脑甚剧，虽疗治有效，而头痛时作。归国后，常甚苦之。遗书以社会罪浊、力不能挽为自尽之主因，盖当神经衰弱之际，又受环境上种种之刺激，遂绝望而出此也。(www.xing528.com)
昔吾友杨笃生先生，热诚革命，而欲取径于暗杀，乃习制炸弹，既得造药法，而苦于弹壳之不中用，乃自研物理、机械之学，以早年偏攻文学，理科之基础知识不满足，事倍而功半。脑力不赡，则服磷制之补脑药以促之，因而得头痛疾。在英留学，入机械展览会，冀有所得，而不能悉了解，愤愤，头痛益剧，遂自沈于利物浦以死。其遗书言，甚欲归国杀一二满人而以身殉之，然途远病剧，迫不及待，云云。乌呼，女士之迫不及待，其亦犹杨先生与。杨先生愤汉族之陵夷，不及见革命之成而先死；女士愤社会之恶浊，亦不及待改良计划之实施而先死。心理之冲激，半亦生理之压迫致之。我辈后死者，慎无以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之自信力，而致忽于生理哉！
蔡元培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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