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3月18日)
《公言报》记者足下:
读本月十八日贵报,有《请看北京大学[2]思潮变迁之近状》一则,其中有林琴南君致鄙人一函。虽原函称“不必示复”,而鄙人为表示北京大学真相起见,不能不有所辨正。谨以答林君函抄奉,请为照载。又,贵报称“陈、胡等绝对的菲弃旧道德,毁斥伦常,诋排孔、孟”,大约即以林君之函为据,鄙人已于致林君函辨明之。惟所云“主张废国语而以法兰西文字为国语之议”,何所据而云然?请示复。
答林琴南君函如下:
琴南先生左右:
于本月十八日《公言报》中,得读惠书,索刘应秋先生事略。忆第一次奉函时,曾抄奉赵君原函,恐未达览,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题词,甚幸。
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甚感。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以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
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有于学校以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
请先察“覆孔、孟”之说。大学讲义涉及孔孟者,惟哲学门中之中国哲学史。已出版者,为胡适之君之《中国上古哲学史大纲》,请详阅一过,果有“覆孔、孟”之说乎?特别讲演之出版者,有崔怀瑾君之《论语足征记》《春秋复始》。哲学研究会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与孟子异同”问题,与胡默青君提出“孔子伦理学之研究”问题,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
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今姑进一步而考察之,则惟《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公不云乎?“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卫灵问陈,孔子行。陈恒弑君,孔子讨。用兵与不用兵,亦正决之以时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说,必复地方制度为封建;必以兵车易潜艇飞机;闻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讨之。岂非昧于“时”之义,为孔子之罪人,而吾辈所当排斥之者耶?
次察“铲伦常”之说。常有五:仁、义、礼、智、信。公既言之矣。伦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中君臣一伦,不适于民国,可不论。其他父子有亲,兄弟相友(或曰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中学以下修身教科书中,详哉言之。大学之伦理学涉此者不多,然从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大学尚无女学生,则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节操。近年于教科以外,组织一进德会,其中基本戒约有不嫖、不娶妾两条。不嫖之戒,决不背于古代之伦理。不娶妾一条,则且视孔、孟之说为尤严矣。至于五常,则伦理学中之言仁爱,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诈,而一切科学皆为增进知识之需,宁有铲之之理欤?
若谓大学教员曾于学校以外发表其“铲伦常”之主义乎,则试问有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为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之主张者?曾于何书、何杂志,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及无礼之主张者?公所举“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弟则忆《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有曰:“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且弟亦从不闻有谁何教员,崇拜李贽其人而愿拾其唾余者。所谓“武曌为圣王,卓文君为贤媛”,何人曾述斯语,以号于众,公能证明之欤?(www.xing528.com)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
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课,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练习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古文学、近世文学,又本科、预科皆有文字学,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之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义”。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为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岂能解乎?若谓白话不足以讲说文、讲古籀、讲钟鼎之文,则岂于讲坛上当背诵徐氏《说文解字系传》、郭氏《汗简》、薛氏《钟鼎款识》之文,或编为类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话讲演之欤?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少仲马、迭更司[3]、哈德等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之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招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价值欤?熟读《水浒》《红楼梦》之小说家,能于《续水浒传》《红楼复梦》等书以外,为科学、哲学之讲演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孟诸君。公何以证知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大雅之文言。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
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如下: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此义已予《月刊》之发刊词言之,抄奉一览[4]。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译有《茶花女》《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等小说,而亦曾在各学校讲授古文及伦理学,使有人诋公为以此等小说体裁讲文学,以狎妓、奸通、争有妇之夫讲伦理者,宁值一笑欤?然则革新一派,即偶有过激之论,苟于校课无涉,亦何必强以其责任归之于学校耶?
此复,并候
著祺
八年三月十八日 蔡元培 敬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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