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月19日)
今人恒言:西方尚公德,而东方尚私德;又以为能尽公德,则私德之出入,不足措意,是误会也。吾人既为社会之一分子,分子之腐败,不能无影响于全体。如疾症然,其传染之广,往往出人意表。昔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司马迁曰:“夏之亡也以妹喜,殷之亡也以妲己。”子反湎于酒,而楚以败;拿破仑惑于色,而普鲁士之军国主义以萌。私德不修,祸及社会,诸如此类,不可胜数。又如吾国五六年来,政治界、实业界之腐败,达于极端。而祸变纷乘,浸至亡国者,宁非由于少数当局骄奢淫佚之余,不得已而出奇策以自救,遂不惜以国家为牺牲与?《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勿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勿以小恶为无伤而为之。”鄙人二十年前,鉴于吾国谈社会主义者之因以自便,名为提倡,实增阻力,因言“惟于交际之间一介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共产;又惟男女之间一毫不苟者,夫然后可以言废婚姻”(见《民国野史》乙编《蔡孑民事略》),正此意也。
民国元年,吴稚辉、李石曾、汪精卫诸君,发起进德会于上海。会员别为三等:持不赌、不嫖、不娶妾三戒者,为甲等会员;加以不作官吏、不吸烟、不饮酒三戒,为乙等会员;又加以不作议员、不食肉,为丙等会员。当时论者颇以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二条为疑。然题名入会为甲等会员者踵相接矣。未几,鄙人以事由海道北行,同行者三十余人,李、汪二君亦与焉。舟中或提议进德会事,自李、汪二君外,同行者率皆当时之官吏若议员,群以官吏、议员两戒为不便,乃去此两戒,别组一会,即以同舟之三十余人为发起人,而宋遯初君提议名为“六不会”,众赞成之。又同时发起一“社会改进社”,所揭著者凡三十六条,第一曰不狎妓,第二曰不置婢妾,第十九曰不赌博,第二十九曰戒除伤生耗财之嗜好,犹六不会意也。其后为政潮所激荡,“六不会”若“社会改良社”之发起人,次第星散,未及进行;而进德会之新分子,则间见于上海之报纸焉。
北京自袁政府时代,收买议员,运动帝制,攫全国之公款,用之如泥沙,无所顾惜,则狂赌狂嫖,一方面驱于侥幸之心,一方面且用为钻营之术。谬种流传,迄今未已。鄙人归国以后,先至江、浙各省,见夫教育、实业各界,凡崭然现头角者,几无不以嫖、赌为应酬之具,心窃伤之。比抵北京,此风尤甚。尤可骇者,往昔昏浊之世,必有一部分之清流,与敝俗奋斗,如东汉之党人、南宋之道学、明季之东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而今则众浊独清之士,亦且踽踊独行,不敢集同志以矫末俗,洵千古未有之现象也。曾于南洋公学同学会(中央公园)及译学馆校友会(江西会馆)中,提议以嫖、赌、娶妾三戒编入会章,闻者未之注意也。其后见社会实进会规则,有此三戒;而雍君所发起之社会改良会,则专以此三者为条件。吾道不孤,助以张目。惜其影响偏于一隅。既承乏北京大学,常欲以南洋同学会、译学馆校友会所提议而未行者,试之于此二千人之社会。会一年来鞅掌于大体之改革,未遑及此。今改组之议,业已实行。而内部各方面之组织,若研究所、若教授会之属,体育会、书画研究会之属,银行、消费公社之属,皆次第进行。而进德会之问题,遂亦应时势之要求,而不能不从事矣。会中戒律,如嫖、赌、娶妾三事,无中外,无新旧,莫不认为不德,悬为厉禁,谁曰不然?官吏、议员二戒,在普通社会或以为疑,而大学则当然有此(法科毕业生例外)。教育者,专门之业;学问者,终身之事。委身学校而萦情部院,用志不纷之谓何!且或在学生时代,营营于文官考试、律师资格,而要求提前保送,此其躁进,与科举时代之通关节何异?言之可为痛心!古谚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加特力教之神父、佛教之僧侣,例不婚娶;西洋大学问家,亦有持独身主义者。不婚尚可,不宦何难?至于烟、酒、肉食三戒,其贻害之大,虽不及嫖、赌、娶妾,其纷心之重,亦不及官吏、议员,然而卫生味道之乐,亦恒受其障碍,故并存之。春秋三世之义,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觕,及历升平而至太平,用心乃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今仿其例,而重定进德会之等第于左:
甲种会员 不嫖、不赌、不娶妾。
乙种会员 于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二戒。
丙种会员 于前五戒外,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三戒。
入会之条件:
(一)题名于册,并注明愿为某种会员。(www.xing528.com)
(二)凡题名入会之人,次第布诸日刊。
(三)本会不咎既往。《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袁了凡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凡本会会员,入会以前之行为,本会均不过问。(如已娶之妾,亦听之。)同会诸人,均不得引以为口实。惟入会以后,于认定之戒律有犯者,罚之。
(四)本会俟成立以后,当公定罚章,并举纠察员若干人执行之。
入会之效用:
(一)可以绳己。谚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吾国人在乡里多谨饬,而一到都会租界,则有放荡者。欧美人在本国多谨饬,而一到外国,则亦有放荡者。社会之制裁,有及有不及也。今以本会制裁之,庶不至于自放。
(二)可以谢人。欧美之学者、官吏、商人,均视嫖、赌、娶妾为畏途;偶有犯者,均讳莫如深。而我则狎妓征优,文人以为韵事;看竹寻芳,公然著之柬帖;官吏商贾,且以是联络感情之一端。苟非画定范围,每苦无以谢人。今以本会为范围,则人有以是等相嬲者,径行拒绝,亦不致有伤感情。
(三)可以止谤。《语》曰:“止谤莫如自修。”吾北京大学之被谤也久矣。两院一堂也,探艳团也,某某等公寓之赌窟也,捧坤角也,浮艳剧评花丛趣事之策源地也,皆指一种之团体而言之。其他攻讦个人者,更不可以搂指计。果其无之,则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然请本校同人一一自问,种种之谤,即有言之已甚者,其皆无因而至耶?既有此因,则正赖有此谤以提撕吾人,否则沦胥以铺耳!不去其因而求弭谤,犹急行而避影也,其又何益?今以本会为保障,苟人人能守会约,则谤因既灭,不弭谤而自弭。其或未灭,则造因之范围愈狭,而求之不难尽多数之力以灭之,岂无望耶?
《北京大学日刊》第49号(1918年1月19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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