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派别50
我于讲演之前,先说明两句话。这回讲演的性质最困难的是定个名词。起初想定“名学的方法的总论”,或“哲学史上思想的总论”,都不甚妥当。现在用的是“思想之派别”。本来名词上的分别,是并不重要。不过要知道现在所讲的,并不是从心理学上去说明各种思想,乃是论理学的派别,是哲学史的讲演,是哲学史上几大家思想派别之区别。
这一科的讲演,性质上带些专门的性质。这是没法的,因为题目关于名学的方法,这学问是专门的学问,所以不能不带些专门的性质。又是从历史上讲关于人类思想的方法,又不能不讲这种思想当时所生的因果——历史的背景,也是没法的。讲到历史,差不多是一种图画,不过容易使得吾人明白些,还不十分重要。总之,以愈能减少专门的性质愈好。这很大胆的妄想,很野心的希望,要把所有关于思想史上重要的方法和派别,缩短在数星期内讲完。所以历史上的讲演只好从略。不过说明各家派别的大旨,并不是照背书的方法细细地讲去。
现在这回的讲演概括说起来,就是说明四大派的思想方法。那四大派是:
第一派——系统派(systematizing or classifying)。这派方法,是注重整理的、分析的、类别的。亚里士多德是这派的代表。
第二派——理性派(rationalistic or deductive)。科学发生时代,生出第二派和第三派。笛卡儿是这派的代表。
第三派——经验派(empirical or sensationalistic)。此派培根先发起,然不甚重要,洛克可为这派的代表。
第四派——实验派(experimental)。第四派和第三派的区别,现在姑不讲,留待以后说明。
大概西洋的思想史,无论经几次的间断,但总可找出个不断的线索来。这线索是什么?即便是思想的派别。
那思想史的开始,大都在西历纪元前六百年。它的发生地,就在欧洲西南部地中海半岛的希腊。
吾人讲到欧洲文化的起源,关于宗教一方面,就知道犹太是中心;政治一方面,罗马是中心。但思想的来源——宗教政治基础的思想,是在希腊,是在地中海里小小的一个半岛上。
思想的方法,格外是从希腊产生的居多。现在从两千五百年以后,学校里用的名学书,还是照希腊原有的,相差不远。字句间虽有更动,大旨还是一样,不过稍为修正些,究竟依旧脱不了旧时的蹊径。所以现在讲思想方法第一个派别,不能不从希腊传来的入手。
那第一派——思想方法的起始——起于思想界发生无政府的现象。当日的思想界,极糅杂,极纷乱,就是哲学史上所说的哲人时代(日本人译做诡辩学派)。那时同时有种种的说素发生,各主一词,反复辩难,有许多还攻击现行的制度、道德,这是思想界极纷乱时代。于是苏格拉底(Socrates)出来,想要挽救这弊病,才开思想方法的路径。他想无论如何的纷乱,总可找出个条理来。——不同的中间,寻出个共同的一点;纷乱的中间,寻出个有条理的一点。
苏格拉底的主张,以为种种道德上的纷乱原因,在于知识的不足,道德所以纷乱,由于知识无标准。他所以想找出一种标准来,使得是非、真伪、善恶,都统一,行为亦统一。他以为事实的不统一,全由于知识的不统一。
他的方法,要求思想的方法统一。思想统一,社会上种种道德行为都统一了。
苏格拉底的哲学,关于思想的方法,就从统一知识入手。他以为吾人纷纷讨论,对于那讨论的条件中间,总有同的地方。没有同的一点,就不能够讨论。吾人无论如何讨论,不能不认这一点的存在,从这一点着手。
吾人讲的名学——论理学,英文是logic,希腊的原名是logos,本有谈话的意思,原意是从辩论来的。又有dialectic(辩学)一词,是从希腊dialogne一词得来。都起于社会的谈话。由于辩论,才有思想的方法。就像辩论应有什么样的条件,这是辩论第一步的着手。
苏格拉底第一步着手,以为辩论须先承认辩论的东西是同的。辩论的对象——题目——是共一的,是都应当承认的。譬如甲说:“密司脱斯密司,是很高的一个人。”乙说:“是很矮的。”那么两个人的辩论,当然先承认那辩论题目中的斯密司是同一的人。不能说是甲指的是甲地的斯密司,乙指的是乙地的斯密司。假使他们所争的是两个人,那就用不到辩论。所以必须同一的题目——对象,才可辩论,这是第一个条件。
至于第二个条件,还要那辩论的东西有一种常在的性——不变的性。哲学的术语——就是物观——客观——的永久性。要那辩论的东西有永久的存在,才可讨论。苏格拉底当时同一辈哲人辩论什么是公道,无论意见不同,但大家总需承认那物观的标准,要是不是如此,即无讨论的余地。
亚里士多德的名学——思想的方法,就从苏格拉底说素中得来。他的学说,有两项要点:(1)于不同的中间找出个同来,这便是“共相”;(2)思想、知识的关键在于界说——定义——以表白“共相”。
这两点是名学——论理学——创造起来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旨趣,有和苏格拉底不同的地方。苏格拉底注重于政治、社会、人生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注重纯粹思想的一部分。亚里士多德少时曾习医术,明解剖及生物学,所以他的学说得自生物学的不少。他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应用到生物学上,他就发明个“类”(species)的观念。把一切的个体都包括在“类”的中间,从“类”再去讲个体。
“类”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提出来把它当做哲学的中心,思想方法下手的地方,是欧洲哲学史两千年前极重要的事。他这“类”的观念,差不多笼罩那欧洲哲学史有两千多年。这观念所以重要,就是在思想史上算得创造个新世纪。能把这一事讲明白了,那就很满意了。
在这天然界中,物体很多,举都举不尽,若使把类来讲,比较的有限些。譬如讲树,什么橡树、榆树……是很多的,现在都把它归在树的一类去讲,是比较的少些。就因为个体的事物很多,没有两个个体的物是一样的,所以把个体丢开,去找出它共同的地方。凡是树都是一样,凡是人都是一样,那么,比较简单些,比较容易辨别些。
“类”的观念,有三项重要的特别性质。
一、“全体”(whole)的观念——讲到类,都是全称的,都是代表全部的,都是以一统万的。比方是树,无论是造房屋的,无论是供燃烧的,它的用途虽不同,但都可以把一个字来包括它。
二、“共同”(common or ldentical)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最注重“法”——“法相”(form)。那个“法”是个模型,一个模型中间,做出一样的东西。讲到橡树,无论那橡树是在屋的东边或西边,它总有同一的法相。所以类是代表共同的、模范的、标准的“法”。
三、“永久存在”(permanent)的观念——“类”不但笼罩一切,不但代表共同的法相,还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不变的性。树死了,树还存在。石坏了,石还存在。个体的事物无论如何是忽生忽灭,那“类”总是代表不生不灭——永久的存在性。
六十年前达尔文的书《物种由来》(Origin of Species)方出版的时节,思想界起个极大的纷乱。何以故?就因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太深。他是说永久不变的,现在有人说物种有由来,有变化,两千年来的思想习惯完全推翻,怪不得要起大变动了。因为欧洲向来的习惯,是主不变的。
这一种的方法——哲学——在思想史上何以占重要的位置?因为思想的知识,最初步是分类。譬如走到树林中,一草一木,都不认识,去问旁人,人家说这是什么花、什么树,归到类去,就明白了。亚里士多德重要的地方,就是发明这方法,找出共同的一点,归纳到类里去。
一切知识最初的一步是感觉,是知道这一个、那一个,但不认得这一个是什么,那一个又是什么。这种知识,不要讲够不上求高等知识,即是低等知识,凭日常耳目所接触的,于实际应用上,尚且不够。必须知道这是灯,是纸,是表,是衣服……才行。所以亚里士多德以为知识的第一步,不能专靠五官的感觉,仅知道这一个、那一个是不行的,必要知道是什么——是分类——那才可算知识。
这观念——分类的重要——在欧洲思想史上,很说不了。西洋人在政治、社会方面,注重个人;思想方面,却归纳到全称里面去。把这个、那个归纳到“什么”的类里去。这种观念在思想史上所以重要,有一个理由:
一、即因为“类”的观念,可以笼罩一切;
二、因为“类”的观念不但独立,还有系统。就是类的上面还有“种”(genus)的区别。牛都唤做牛,马都唤做马,牛、马都属于兽类,兽类都属于动物。从最高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下来;从最低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上去。这类有次第、有系统,是思想史上最好的分类。
“类”的观念不但可以应用在生物学上面,数学里也可应用。三角形是个类名,那么无论是直角、锐角、钝角的三角形都包括在内。三角形的种——更大的类,是平面,那么无论是长方形、圆形,都是平面。所以使得知识思想有系统,都因有了那“类”的观念。
这应用方面,每一种东西可以归纳到“类”,“类”归到“种”,更大的归到更更大。这很像中国祖宗的图像和谱系。从高祖以到曾祖、祖、父,一代代排列得很是齐整。这种知识,是有系统、有条理、有组织,才是正确的知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就重怎样地得到这种知识。
亚里士多德一派的名学,在思想史有重大的贡献,就是重在有次第、有条件。这便是思想上极重的要点,这便是思想史上最大的贡献。
以上所讲是第一派的大意。下次再讲第一派的方法——怎样求到有系统、有条理的方法,叙述它详细的地方。
但是亚里士多德这“种”的学说,还有两种的缺点:
第一种的缺点,是认做“类”有永久不变的存在性;
第二种的缺点,不能有发明的功用。这个、那个,排列在祖宗图谱上,依旧不能从已知的得到未知的东西。
缺点是吾人偶然举出的。这重要的话,还须明白,就是这种方法在思想史上有积极的价值。即西洋人思想受两千年系统的分类思想所支配,所以有分类的习惯、知识,成先后本末的系统。这观念是西洋思想——希腊思想——最重要的。没这训练,或者欧洲到现在还是野蛮时代。
上次讲演提出的四派——思想方法的四大派,先讲的是第一派——希腊传下来的思想方法。这派发生得最早:创始于苏格拉底,完成于亚里士多德。
这派的起源,起于思想界、知识界纷乱无主无政府的时代。无论社会上、政治上种种情形,都起了庞杂纷乱毫不统一的恐慌。一辈有心人觉得社会、政治的纷乱,都由于知识无标准。知识一无标准,所以政治上、社会上都无系统。因此要想怎样可以求到使知识有标准的方法。什么叫做公道?什么叫做公理?什么叫做道德?都须逐件地订出条理,立出标准。知识一有标准,政治上、社会上便有条理有系统了。
所以这派的发生,就产生于社会的实际动机。要想在思想方面找出秩序、条理来,因以使得社会上、政治上种种事情,都有头绪、有系统。
亚里士多德是个医生,并且是个科学家,所以他的动机和苏格拉底不同。不过他受这种影响,这种遗风,所以他爱秩序,爱条理,要于纷乱中间找出个共相。这些态度,这些目的,都是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因此称这派叫做系统的、整理的、类别的方法。
以上把前次所讲的大略,概括说过了。现在要加几句通论的话:就是要知道希腊的思想方法,是受希腊美术的影响很大。希腊人是富于美感的人类。希腊人的所谓美,是指比例的、平均的、调和的美,他们所注重的,是分配匀称调和的美术。他们研究美术,无论建筑方面、雕刻方面,总是求得分配均匀,整齐平称。希腊美术的特异处,就是从无古怪丑恶的东西,畸形怪状的样子。这一派对于思想上受了秩序、整齐的观念,所以亚里士多德看宇宙当做件美术品,完全的美术品。把造化者当做个美术家,把天地的现象看做整齐、平均、调和的美术品。
这第一派思想方法的大概,完全是系统的。别的整理的,已经讲过。现在讲那思想方法的细则。
这派思想方法于求知识的第一步,是先下“界说”(definition),从种种个体的事物归纳到大的类去。界说的性质,是加个类名,再于底下加这一种的“差德”。先举个“类”,把东西归纳到“类”名里去,然后再从“类”推到“种”。譬如知道人的一“种”所有“类”是动物,还不够,还要举“差德”,要知道人是哪种的动物,或者说人是能造器具的动物,那么是从“类”中再下一“种”的特别“差德”了。亚里士多德最重第一步理性的知识,即是下“界说”。
这“界说”的用处,它能表示说这样东西的真性质。要是真知这东西,非举界说不可。一面举它高的类,同时举它的特别性质,那才是真知识。譬如个三角形,先下界说:“三角形是三根直线组成的一个平面形。”那平面形,便是类名,三根直线便是差德。再如直角三角形的界说是:“三角形中有一角是九十度的直角。”那三角形变做类名,那九十度的直角,便是差德了。这样下去,能知事物的真性质。但我们对于形式论理的滥调,往往看轻,实在它的本义,有重要的观念。这观念即是类的观念。因为个体事物有生死起灭的变化,但类是不变的,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要求真知识,必得先把个体事物归纳到类中,找出它类的永久性,找出它的系统,找出它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那才能知它的性质,知它的特别性质了。
这种观念——界说的学说,他以为人的感觉,目所视的,耳所听的,鼻所嗅的……他所得到的,不过外面个体事物的形状。这一样,那一样,都不过是起个感动,耳目还决不能认识它的类——所代表的真的性质。感觉只知形状,不知真性质,这本是自然的趋势,因此他们推重理性的知识,看轻感觉一部分,都要使知识上下成系统,递分下去,好似祖宗图谱的无穷,因为他们认定这世界是理性的世界,亚里士多德所谓纯粹的心的结果。在中世时代,易为教会所利用,教会中人,采来当做基督教正宗的学说。因他看宇宙当做有理性的,是很可以做宗教家的帮助的。
这第二步是三段论法——三段式。三段论法与方才讲的有关系。因为三段论法是最完全有理性的知识,最足表示事物的关系——这物同他类他种一局和全局的关系,这方法不但表示主观的方便的方法,又可代表理性的宇宙,天然的系统,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崇拜最看重那三段论法。
譬如举个极平常极普通的例,如说:“苏格拉底要死的。”何以知道他是要死的呢?因为知道他这句话有理。何以知道这话有理呢?因为可以用三段法表示出来。所以把这句话和旁的话连成有系统的法式,如:
大前提——通则: “凡人都要死”
小前提 “苏格拉底是人”
结论 “所以苏格拉底要死”
再用图表示出来是:
提出他的类,提出他的个体,使得都成了系统,那才是合理性的法式。并不是逐件事物一样样的思想,都要这样做;不过亚里士多德以为一个命题,不是把这样有关系的组成系统,不能算合理性的法式,那么话便不能成立。凡是思想不能表出理性的法式,即假的,即错的。
总而言之,三段论法照亚里士多德说,是科学知识最完备的法式,因它可以表出这天然的系统,有理性的系统。但是我们听到三段论法,以为熟极,变做论理学上的滥调了,很讨厌它,很看轻它,甚至当它做一种脑筋的游戏。那是因我们思想和从前不同,根本观念改变的缘故。当时他们信宇宙是有理性的,有条理的,一样样可以分出来组成系统的,归纳到类里去的,类是有永久存在不变的性的。现在我们可不然了,不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系统,所以当它是玩意儿。
方才说的两件,都是把宇宙看做静的,不是动的。现在第三点是要讲变化。我们对于外物的观察,最容易见到它现状的变化:高的忽然低了,低的忽然高了,草木生长了,人老大了。变迁的现状,普通都见得到的。亚里士多德以为变化不是杂乱无序的,都定有一定的方向和趋势的。每一棵树都是向它最完全的法式变去。法式是模范的法式,每样都照着它一类的最完备的法式变去。如鸡子的变化,它是逐渐变到一只鸡,是变到它本类最完全的法式实现为止。橡树子的变化,便照着它橡树最完备的法式变去。亚里士多德说气、烟、火都向上升,因他照最完全的法式——天是最完全的法式——走去。所以要知道变迁,必先知道各类完全的法式。
这变迁的方向,最完全的法式,究竟是什么?即是它的目的。这目的是变迁所向的方法,最后的因,最后的理由。这种说素,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很为重要。他以为变迁不但要知道这样变什么和怎样地变,这些是比较的不重要,那重要的便是目的。他讲的变,还是注重静的、呆板的、固定的——目的。这观念在通俗讲起来有句成语,叫做“自然不枉费工夫”。(Nature does nothing in vain.)以为自然法总有理由,总不枉费掉工夫,这话即是说宇宙有理性的,有目的的,有所为的。这自然见解,在哲学史上是很有价值的。以后讲第二派的思想,即可知第二时代思想的革新,推翻那有所为的自然的见解。
第四点,即有许多东西是并没最完全的法式去变的。譬如天气,并没最完全的界限,冬天的冷度,夏天的热度,不能一定,有时是很热的,有时是很冷的。人的身体,亦是怎样,不能说眼睛都要怎样,耳朵都要怎样,不过是人的大概终相同罢了。照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这种“抵抗法式”不能归入科学的范围。凡是科学的知识,都是死的、呆的、静的,是“必然”(necessity)的不是“或然”(probability)的。那种也许怎么样的,是没有科学资格的。
这部分的知识,不重规则的行为变迁,是叫做经验。科学的知识的现状,是理性的知识。理性是属于科学的。那种经验的、不规则的,不能算是知识。吾人可以变迁,是必定有个趋势。橡树子有它橡树的趋势,鸡子有它鸡的趋势。亚里士多德说天上种种的星,它的变迁,都可以算得出的。三角形的角度,加起来等于两直角,那是一定的。这都是有理性的知识。人不能一定怎么长,怎么高。夏天不能一定怎么热,热到什么度数,这都是或然的,这都不配算做科学的。这种看轻经验——动的,看重理性——静的观念,是亚里士多德传给西洋思想最大的遗产。有这遗产,使哲学史发生很大的问题,究竟经验和理性占怎样的地位,因此成个很大的争论。
现在要讲第五点。这派以为知识有两种,有高的,有低的,高的为天文、算学,都是科学的知识。至于人类的直接行为——道德——社会的变迁,凡是伦理学、社会学、人生哲学等,都没有一定的趋向,变化不测,推测不定,没最完全的法式、最后的目的——一定的方向,这是属于下层的劣等的知识。
这种区分,把人类的行为,人生实际的种种行为,都属于低的部分了。这观念发生重要的结果,很大的影响,把关于人生、政治、社会的学问,都看低了,都比不上有一定范围的趋向的天然科学。
这种意思,是以为人的行为部分——实际的方面没有最高的标准,要从这方面求到完全的知识,是做不到的。假使要求到这地步,只有从知识方面入手。行的方面是无望的。知的方面,还可以求到最完全的法式。它是把“行”的方面看做不如“知”的部分。
这层意思,是说人类的行为要使它有最高、最完全的法式,只有知识。从知识一方面,可以无求于外。行的方面,是不能够,都要依赖旁人的。哲学家得到知识以后,无求于外,是合理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是人生最高的快乐。
总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不但给吾人界说的学说,不但给吾人三段论法的法式,又有三种连带的影响,在思想史上有很大的贡献。
一、变迁只有规则的变迁。从一定方向走的,可以算是知识,其余不定的,无目的的,是不在科学知识里的,科学知识是有固定的关系的。
二、经验的知识比理性的知识低,理性的知识是高的,是正当的。
三、实行的方面比较的是低,理性的生活比较的是重要。
这三种重要观念,对于思想史是发生很大的影响。
以后两种,第二派和第三派——理论派与经验派——完全是受第一派亚里士多德的反动。这两次讲演第一派的大意,目的是并不在背书本上的知识,是要讨论第一派的方法是什么,知道它历史上的背景——它影响到第二、三派是怎样的情形?
现在讲亚里士多德方法以后,要下一句断语,作个结论。有许多西洋人看了东方受古代思想的影响的支配有到两千多年,以为一定是守旧的。那是自然的趋势,不能逃免的。但这观察的人,却忘记了亚里士多德在西洋思想史上的势力——一尊的势力,一样的大,一样的长久,直到三百年前,16世纪和18世纪两世纪里很久的竞争,思想的革命,才打破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中坚。
第一次讲演时,说过这回的讲演,是讲思想界四大派的派别和方法。第一派是希腊传下来的一派,以前便专讲这一派。这派是系统的(logic)。今夜和下次是讲那第二派。第二派是上次讲过的那个理性派的思想(rationalistic logic)。讲这派的前,先要说那希腊传下来的一派——亚里士多德派的logic的变迁,与这派方法的应用——希腊以后中古时代思想方法的应用。从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16世纪、17世纪的中间,差不多有两千多年。这两千年中,亚里士多德的方法,经许多的变迁,被中古时代一辈“经院学者”(schoolmen)所利用,经过许多的变迁与应用。
这希腊的一派,亚里士多德是把思想的方法,用到人类的社会问题和自然科学上去的。亚里士多德是个科学家——生物学家,他是要把这些方法应用到天然现象上面。所以希腊人对于天然科学的兴趣很深,不重天然科学,即重社会人生,从不曾用到那神道的、神权的、关于宗教的问题上面。待到后来,欧洲变成基督教民族。基督教从欧洲南面到西南,到北面,直普遍到一切的民族。当时的人还是野蛮时代、半开化时代,不料那种希腊的思想方法,被宗教采用,把来助它做宗教的辩论——神学上辩论的重要工具。这用法是从天然科学上的方法,用到神学、宗教上去,这是亚里士多德所不曾料想到的。
这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他的根本方法,是承认每种科学的根据是有最容易明白的、最普通的定理。如几何学的根基,简单些说是“全大于分”,那是很浅明的很简单的。其他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都有个简单的定理做个根据。但亚里士多德所谓定理,所谓理性,是根据于人的理性的,并不属于神道的、神秘的,是从人类理性中找出的,并没有这神道、神秘的性质。
所以吾人可说,亚里士多德的logic的方法,还可算是自然的logic的方法,因为并不是超于自然现状的方法。但到中古时代,这一辈“经院学者”把这一种方法应用到超于自然现状去;应用到关于神的、天的、上帝的方面去。以他们所用的方法讲,固然都是一样,但他们所说的定理,不是几何学、物理学……里的理,是《圣经》里的话,是教皇的圣谕,是基督教中最初的神父——长老的说话。这些话把来做天经地义,把来做根据。一切事物,都以这种为基础。
方才说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自由的方法,后来被“经院学者”所利用,——以11世纪至13世纪为最盛。这三百年中,这些学者把亚里士多德自由的方法,应用到宗教的威权上去。把古代自然科学、人类社会的方法,应用到神学、宗教的范围里去,这些方法的区别,为什么要说?就因要说明今次所讲的——第二派——和以后第三派的方法,这二派都是代表一种归附到希腊自然科学和人类问题的兴趣。当时对于实际的生活,不知注意;对于超于当时的生活,才加注意。在这两派的时期,即是欧洲从前出世主义思想,归到人世主义的思想方面,发生出新的兴趣。这有许多原因。
一、中古时代,把古代的文学、美术,都不注意。当时学者却带些复古的思想,所谓“文艺复兴”时代。但所谓复古,是从古代学说中新发见新知识。
二、发现美洲,当时人方知有了西半球,使人类思想一变,眼光都变了。
三、同亚洲人的交通。当时同阿拉伯人往来。阿拉伯学者都研究天然科学——天文学、医学等,又介绍许多科学思想。
此外,如十字军的战争,同土耳其人的接触,都有关系,不能细说。总之,归附到古代注重天然界的现象,发生一种新的兴趣。
这时代所以能得发生新兴趣,因为起了新思想方法的要求。这种要求是:
1.要求使人类能得征服天然界的势力、天然界的现状,把它利用,使为人生造幸福,增长人的势力。
2.不但把现成的知识成系统,像那中古时代把古人的话做根据翻来覆去的申说,还要要求新方法,不但证明,还要发见新的真理。
这两种要求,第一种是要增进人类的势力,征服天然的势力。这一种,培根(Bacon)可算是代表。现在不细讲,以后讲第三派时再讲。第二种是要把旧知识继续连下去发见新的真理。这一种的代表,是法国人笛卡儿,恰和培根相反;培根是要征服天行,他却胆小,不过找个方法,为人类发见新的真理。这种区别,从历史上看来,是极有趣味的。培根是英国人,英国的政治是自由些,宗教革命得早,那宗教的势力比较上是减少些,人类自由是多一些,所以培根要大胆征服天然,带些政治上的性质。大陆上却是不能,那时教会很专制。当时有个科学家伽利略说,地并非不动的,地是绕着太阳转的。这话与宗教家说的相反,因此教皇便定他的罪。笛卡儿处这积威之下,也曾把他的书烧掉。这可证明事实上的关系,所以他要研究学理,找出学理的新真理。
今夜和下次都是讲笛卡儿的学说思想,照上回一样:第一次讲他对于哲学的根本观念,下次讲他的方法。
笛卡儿的哲学,对于自然界的根本观念有两种:一种叫做“积”(extension),一种叫做“动”(motion)。“积”是容积,占地位的,占空间的地位的。一切的物质都是“积”,都是容积,都是占地位的。在空间的区别,有什么大小、长短、高下,这形状都算做“积”。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积”占的地位有变迁即是“动”。“动”便是“积”地位的变迁,便是一切变迁的因。这两种观念是对于自然界的重要观念,为什么是重要?因把一切万物都可以用数量表出,都可以用算学算出。科学能够用数量表出,算学算出,方才有把握。他发明算学的方法——解析几何——他因这种新方法可以表示变迁,所以他把一切科学的知识,都看做数量的知识,要是数量的知识才可算是科学的知识。但数量是并不独立,不过是一切科学知识的钥匙的关键。一切科学的门径,全靠它才可找出。
这样正式的讲演——一切物质都是“积”,物质变迁都是“动”,专讲法式上的表示,是没甚意思的。最好从根本观念上,引申出四条结论,把这四条结论和古代科学的结论比较讲,便易明白了。
这第一个重要的结论,是打破古代阶级的区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这样的分类——把古代科学方法的分类看做固定的、不变的、祖宗谱式的,现在一齐推翻,一扫而光,把一切万物都归到“积”,一切变迁都叫做“动”,都看做数量的关系。把那天然界的阶级,那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尘土,都是一样平等的东西,都是积,它的变迁都是动。
古代的思想,把万物的性质都看做不同。矿物有矿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这些把万物看做不同性的,现在都看做同性质,把古代神秘的区别都没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从前看得很怪,现在却都讲做“积”,都讲做“动”。血的循环和抽气筒的抽水是一样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风的往来是一样的理,都是动,都是数量的关系。把那不同性的观念打破,无论生物、矿物,都是一样去观察。
近时从笛卡儿以来,科学进步,固有许多人不赞成那太简单的说素——一切万物都一样解说——近世虽觉笛卡儿立说的不合,但笛卡儿却有极不可埋没的大功。古代科学,把天然界分做无数固定的、烦琐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区别,使得人的心力受大大的亏,笛卡儿把来一齐打破,打破这知识界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这样的大革命,便是不可埋没的大功。笛卡儿的方法还有件大功。他把这样的东西——“积”与“动”——去解说万物,有大用处。这些极平常的东西,人人都明白。他把人人所懂得的东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黑暗。从黑暗趋向到光明,从神秘趋向到人生实用上,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白。
这第二个重要的结论:是古代亚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他以为物质的变迁都是向着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进行。笛卡儿便打破这种观察,以为“动”并没有最后的因、最后的目的。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都是空间关系的变化。这样使吾人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这“最后的因”的说素,后来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牵合附会上去,那格外坏了。笛卡儿提出这二种“积”和“动”,打破古代神秘的固定的因,这在实际实用上,是很重要的。
吾人举个例,古代亚里士多德一辈讲人身的构造,他们信那最后的因,便以为人身的构造,每种都有个目的。他们观察人身,以为人身活的时候,身体是热的,过热了便病,太冷了便死,所以他以为所以生活,是冷热调剂平均的缘故。根究那冷热的来源,以为身体的构造,有一种是专门供给冷的,有一种是专门供给热的。心脏是供给适当的热度,脑髓是供给适当的冷度。这固是极端的例,是很荒谬的。但是深信那最后的因,一定要生出很大的危险。要造出个目的来,便不能不有这种荒谬的说素。
笛卡儿却不然。他讲一切的动——变迁,是并无目的的,只要看前面的一部是怎样。他是完全注重前因的关系。从前因看到后果,把前因来解说后果。人身的构造,用不到最后的因。他讲人身的变化都是“动”;血动、呼吸动,都是动,完全是“动”的作用,并没有目的的。天然现象,都可以用这观念解释。从主动发生旁动,以至无穷,只有前因后果的关系。现在试验“物质不灭”,如木烧做灰,把它的灰和它的热气加合起来,可以证明重量是一样的。这是后来的试验。笛卡儿先说物质每种动,都是容积的变迁。容积永在,数量不变,把这数量的关系去讲天然界的现象,便打破“最后的目的”的观念。
第三个重要的结论,却是算学的重要。亚里士多德讲科学,是注重在类别,注重在性质的区别。至于数量的区别,他看做不甚重要,以为是偶然的性质。譬如菊花虽有大小,那菊花的性质,总是存在。三角形虽有长短,那三角形的性质,总是存在。笛卡儿则注重数量,以为一切万物都是“积”,积的变化都是“动”,都可以数,都可以量。那可以数、可以量的,才是科学。不能数、不能量的,都不能算做科学。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质的类,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贡献。
吾人要知道,研究近世科学发达历史的人,颇多有反对笛卡儿的错误的。但无论如何,近世科学对于笛卡儿,很有得他利益的。笛卡儿极提倡数量的重要——一切科学都要可以数、可以量的——从此以后,学科才注重数量的研究,表示式子。这种数量的方法,都是从笛卡儿以后格外注重的。古来讲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样是正确?怎样是不正确?都无一定的标准。从笛卡儿注重数量以后,真理才有标准。数量正确,才是真理。所谓真理,即是数量的正确。
方才讲过笛卡儿以为算学是一切科学的钥匙。这种注重数学,全根据于数量的观念。还有重要的方法是从数学得来的。数学上做一门算学,是从最简单的定理、数量的符号做下去,用不着五官的感觉,完全是理性的作用,应用几条定理,找出答数。这种用数量符号,合上公式,找出的答数,自然是对的。笛卡儿思想的根本方法,就想从最简单定理入手。
笛卡儿应用这数学的理性作用,从简单的定理,可以找出答数。后来应用起来,普通的简单定理连拢起来,可以变做复杂的定理,创造新颖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这都用不着观察,完全是理性的作用。他因此看做一切科学都是如此。从这基本定义连贯起来,一条条连下去,也会引申演绎出许多新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从不曾发见的去发见它,都用不到五官的观察,只要从理性的作用看那公理、那定理有无错误便是了。这所以称做理性派的名学。
吾人差不多用不到说,在笛卡儿以后,从科学历史上观来,这主张妄想把这简单的定理应用到天然界种种现象上去,是错的。便在当时起个大争论,一方面笛卡儿这一派注重数量的关系——理性的作用,一方面大科学家牛顿(Newton)注重观察、实验官能的感觉,他是大算学家却比较不注重数学的理性作用,因此起大争论,后来是经验派战胜。但我们不能埋没笛卡儿大功。明明白白指出数量的研究,在科学上是占极重要的地位。
这第四个重要的结论,就是笛卡儿把官能感觉不注重,看做不可靠的求知识的法门。因他注重数量的关系,而官能的感觉(声、色、味、嗅、触)偏引我们注重性质上的区别。不注重数量,不注重数量的是最容易使吾人上当的门径。
照古代讲,这感觉使吾人觉到这重、轻的性,红、白的性。这每样的性,都是五官感到的性的区别。笛卡儿讲却没有所谓重、轻、红、白的性,都是外物所起的动在吾人心理上所起一种变化,并不是外物有什么性的区别。
所以笛卡儿以为官能的观察,仅不过起一种感觉,并不能够供给我人可靠的知识。我人应进一步求数量的区别,不可受官能的欺骗。他看做官能所起的知识,是不可靠的知识。
笛卡儿这种的攻击官能感觉,很有重要的关系。古代科学根据的知识,是重在性的区别——重、轻、红、白、香、臭等——而不重数量,所以他要打破古代科学,推翻官能的感觉,而不知在后世发生很多重要的影响:
1.理性派和经验派的纷争,引起真知是概念是全称的知识的立说。
2.后世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执。笛卡儿极承认数量的大小,但不曾否定外物的存在。唯心派却趋于极端,以为一切万物都由心造,完全从心起的。这种纷争,亦是因此起的。
下次再讲笛卡儿这派思想的方法。现在吾人应注重的,总之笛卡儿对于思想界有两项重大的贡献:(1)打破古代科学荒谬的观念;(2)物质观念代古代类种的区别。古代分类的方法,是静的区别,现在笛卡儿是讲物质动的关系。
在第一、二次所讲希腊思想的方法论,同希腊人的宇宙观,很有重要的关系。希腊人看宇宙,当做有阶级的、有系统的、从高到下的、从重要到不重要的。有这种阶级的封建制度的宇宙观,所以他的方法论亦相类似的:是注重界说的,注重分类的,注重系统的,注重三段论法的。在第三次讲演,讲过这种的宇宙观被第二派的笛卡儿完全推翻。笛卡儿看这宇宙,不是阶级的,是平等的;不是复杂的,是一致的;一切的万物都是“积”,都是容积;一切的变迁,都由于“动”。这样把“积”、“动”两个观念解释宇宙万物,这种宇宙观,应当发生别一种的方法论。这方法论,是和这平等的宇宙观相合的。
笛卡儿的方法论,有两项重要的观念:(1)“直觉”(intuition);(2)“演绎”(deduction)。笛卡儿用这两个字,同平常一般哲学家所讲的意义不同,所以必定先要把这两字义解释一番。现在先讲第一个“直觉”。许多哲学家把直觉看做同理性相反的东西,看做比理性高,理性所不能知道的,直觉能知道它,甚至用直觉观念要得到神秘的、神妙不测的知识。但笛卡儿却和它相反。笛卡儿不但不把理性和直觉看做相反,并且把直觉看做理性的一种作用,是直接可以知道的,直接可以捉住的,是最容易最简单最清楚这一部分的知识,是理性作用最容易看出的。凡是直接可以知道,不用间接去推求,这种理性的作用,谓之“直觉”。
这种见解,把直觉不看似比理性高,是理性最简易的一种作用。根据这个见解,去观察一切事物,一定要有两个条件,就是对于事物一定要有两种性质:(1)“明白”(clear);(2)“分明”(distinct)。履行了这两个条件,才可算直觉的知识。观察事物,能明白,能分明,才可算是真知识,才可算直觉能观察得到。
吾人举个最浅的例,证明所谓“明白”和“分明”这两个条件。譬如观察事物,在黑暗的地方,光线不好,便一定不能观察得“明白”和“分明”;在日光底下,光线强的地方,可以看得“明白”,看得“分明”。这个例不能形容笛卡儿的意思,因为笛卡儿的意思,即使在日光之下,光线充足的地方,这时所见的感觉,亦未见能“明白”,能“分明”。
笛卡儿所要找的所谓“明白”和“分明”,并非平常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明白”和“分明”的对象——知识,一定很简单,很容易,是浅而易见的,能自生明了的,一经观察,自能把意义、把性质都可以捉住,这是绝对的正确。人家看是这样,自己看也是这样,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样大家公认,没有争论,所以能得一见便明。平常五官的感觉,未见能有这种绝对的一定的知识,亦不见得彼此一致,无疑惑的余地,无讨论的余地。
所以笛卡儿所要找的,并非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的“明白”和“分明”,是把最简易最明显的知识,做知识学问的根据、基础。至于讲五官感觉所以不可靠,吾人可举个例。譬如这是张桌子,在实际上看,确是不错,平常实际应用上,亦未尝无用,但真要讲学问,要求“明白”和“分明”,这还是不可靠。为什么?因为官能的感觉容易错误。譬如画家画一张桌子,画得很像,远远望去,便真当它是张桌子,走近一摸,才知道这是一幅画。又如有神经病的人,明明没有桌子,他却当做有桌子。又如梦里,明明见的是桌子,却并不是桌子。这是第一层理由,因为官能的感觉易于错误,所以是不可靠的。
第一理由是感觉易于错误。第二个理由更为重要。譬如看张桌子,吾人就使知道这是桌子,但这种的感觉不能使吾人知道这桌子所包含种种的意义,种种的分子。看了这一面,不见那一面;见了这桌子的颜色,还不明它是什么的缘故。所以单说这是桌子,这知识不能算“明白”和“分明”。因这桌子所含的意义很杂,科学家尚不能懂得。所以从这两项理由讲求,所谓“明白”和“分明”,是(1)要不会错误,是大家公认的;(2)这知识很简单,很容易,所含意义一览而尽,完全没有疑义的。
所以,笛卡儿对于感觉的知识——感觉所得的影响,都看做不可靠的。即使认得,也不过觉得如此,觉得是黑的、白的……你便算是认得了。实在懂得么?不懂。讲不出所以不同的地方,为什么黑?为什么白?都不知了。这不能算正确的知识。总之,笛卡儿对于官能的感觉所得到的知识,都不信仰,都以为靠不住。
究竟世上可有真能符合笛卡儿的两条件?可有真能“明白”、“分明”的东西?——是不会错误、大家公认的,是简单容易、所含意义一览无余的。笛卡儿说是有的。在何处?在数学的知识里面,是有可以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一种是“数”(number),一种是“形”(form),这两种。算学里的数目和几何学里的形——确能做到“明白”和“分明”的两个条件。
譬如讲一个“99”,这数目很清楚,很分明,它可以分做99个“1”,吾人一看就知,永不会错的。“1”的数目和别的数目不同的地方,亦一看就明白的。同“2”、同“3”、同“100”都不同。比“100”少“99”,比“3”少“2”,比“2”少“1”。它所含的意义同别的数目都不会含混的。所以这“数”是决计不会错的。
“数”是这样,“形”亦是这样。譬如复杂的形式,固然是不容易明了,但这“形”都可分到极简单的,使它明显。“形”的观念,从复杂可以归到简单的“点的观念”。那“点的观念”是很简单的、很明白的了。从点的关系到线,从线的关系到面,从简单到复杂,复杂的仍可以归到简单,这种也可称是“明白”,称是“分明”。
所以笛卡儿要找到“明白”、“分明”的知识——真是可靠的知识,做到这步,先得推翻扫荡知识界、思想界的垃圾——一切蒙蔽聪明的东西。凡从前种种的思想和知识,都要把这标准去“疑”(doubt)它。是明白么?是分明么?这么一来,把以前种种的信仰、规条、习惯、思想界的垃圾,完全扫除,完全推翻,就完全是“疑”。扫尽以后,才可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他那方法的规则是:
1.不曾真知道是真的,不要当做真;
2.下判断的时候,不要潦草,不要有成见;
3.下判断的时候,除了真是认得“明白”、“分明”的东西之外,不能把旁的东西加入判断里面去。
笛卡儿自己著一部书,讲他自己“疑”的历史,怎样推翻扫荡知识、思想界的垃圾。他记他以前的学校教育。他入最有名的学校,受过了完全的教育,待到毕业以后,把这标准——“明白”、“分明”的标准即真知识的标准——去试验他所受过的教育,没一件能经得起这种试验的。只有一项是能经得起这试验,便是“算学”。其余无论哲学、科学,都经不起这试验。哲学、科学在两千年来从没有一定的学说,这一派以为是的,那一派以为非的,终免不了旁人的攻击。他对于学校所受的教育,完全是“疑”。他再到各国去旅行,这个经验,使他“疑”的观念格外地重。没有一国的思想、风俗、习惯、法令,和别一国是相同的。这一国以为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一国以为是迷信;那一国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国又看做迷信。旅行的结果,见得世人没一定公认的理,所以这一来除算学之外,没有一样经得起疑的试验的。
他应用这种标准去试验一切的思想,疑到万无可疑的地位,才能相信。物质方面都不可靠,只有数学的“数”,形学的“形”,数量是明白的,分明的。精神方面也都靠不住,后来只有一个地方万无可疑,这个便是“我”。“我”在这儿疑,“我”是有的。“我”起了意识作用。“我”这观念万无可疑。在精神方面,把“我”做基础,从“我”方面去找出知识;物质方面,把“数量”做基础,从“数量”方面去找出知识。
以上所讲,都是笛卡儿第一项的观念——直觉。现在要讲那第二项的“演绎”是什么。他所讲的“演绎”,和平常名学书上所讲的不同。他是把最容易最简单的基本观念做基础。所谓“演绎”,便是把基本观念一个个地建筑起来;把“明白”、“分明”的观念,依着天然的顺序,一步步地做去。算学、几何,都是如此,一步步都要分明,都要有一定的次序。这样有顺序的构造,从简单容易的,渐渐到更复杂繁难的,谓之“演绎”。(www.xing528.com)
平常名学内所谓演绎法,是三段论法。就是“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这一种的三段法,所以要格外注意,笛卡儿所谓的“演绎”不是这一种。他要一步步地步步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有个比喻,像把一块块的砖堆成顶桥,那一块块的砖代表那“明白”、“分明”最简单的观念。处处要懂得堆的作用,这样把简单的分子、原子做基础,逐渐造起来。这种方法,是笛卡儿所说的“演绎”。
笛卡儿对这方法的信仰心很重,他以为用这方法,照算学的理按步就班地做去,可以找出许多的知识。无穷知识的希望尽在这基本知识上面。平常天然界的种种现象,容易使得吾人糊涂,如雷、电、光、热,以及动植物的生长,都是很复杂的理由,使吾人莫名其妙。但照演绎的方法,先找出极简单的地方,做基本知识,从明白简单的再推到繁难复杂的,由简而繁就明白了。步步清楚,就全部亦清楚了。
笛卡儿当真从最简单的数理观念做基本,要在这上头建筑种种科学,这妄想未免太谬。现在他建筑的屋子,固是倒了,但它的基础还在。他把天然界的现象归到数理里。“凡用数理可以讲的,是真知识”,这都永远存在。现在物理学里讲颜色也要讲数量、色彩的不同,由于颜色在光中转动的数量不同。有这数量的关系,才知道色的真相。他这数理的观念,是永远存在。
吾人现在把这两大部的大意都明白了。现在加几句笛卡儿哲学方法的价值,并不是批评,也并不是攻击,是指出这方法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贡献。
那第一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提出“明白”、“分明”的标准,去评判一切的知识在思想史的大贡献,就是“化繁为简”的大功用。从古代以来,直到笛卡儿的时候,人类思想结了许多的荒谬、迷信、遗传,差不多挑了一副重担,笛卡儿把来快刀割断,推翻那担子,繁缛的便化成简易了。
这消极方面说来,笛卡儿的方法有解放人类思想的大功。积极方面,养成人对于人类思想起新的信仰。以前古代亚里士多德的作用,看做分类的,系统的,不能创造的。笛卡儿一步步求真理,是动的思想观念,使人觉得思想能力有创造真理的活动的能力,这是在思想史上的大功。
还有一种亦很重要。笛卡儿的方法注重“明白”、“分明”,这一种的趋势亦很重要。法国民族的习惯,以及法国人的文学、美学,都受这一种注重“明白”、“分明”方法的影响。固然这是法国人的国民性,但自笛卡儿以后,把这精神提出,作有意识的说明,自此以后,使这趋势益为明显。所以笛卡儿的思想,与法国的文学、美学以及宗教,都有关系,都要注重“明白”、“分明”;反之,即是反对含糊、混沌的观念。笛卡儿很避人家的注意,甚至他著的书,以不合教皇意旨,便把它烧掉,不知他那种方法。在无形之中,这影响已很大了。
那第二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所以称为理性派,因他注重在理性的观念(conception),比较看轻经验的方面,把理性的概念做重要思想的基础。
这种概念——理性的概念做思想的基础,它进行的方法是“演绎”,一步步照顺序地建筑。研究一项事物,不必从这事物着手,从理性这方面着手,一步步地建筑。理性方面构造成的顺序,自然会同天然界的顺序一样。反之,天然界的顺序,自然会符合理性的顺序。“理在心中不在外物”这观念——十分注重理性构造顺序的观念,是特别的。后来经验派就同他成反对的地位。笛卡儿已趋极端了。后来一辈人更趋极端。譬如说一件笑话,不必讲那一则、这一则的笑话,只把笑话的概念十分明白,自然会笑。这一辈注重理性的概念竟到这般田地。
第三层,是笛卡儿的哲学方法可算提倡知识、思想界的个人主义。他是注重理性,那理性是人人所同有的。所以各人不同的缘故,就因许多人被教育、成见、迷信、谬说所弄坏了,蒙蔽了。他自己正确判断的能力,辨别是非真伪的能力,天然是人人共有的,是平等的。
笛卡儿说:比如造一个城市,这有许多人住着的,是杂乱的,是没有条例的。假使是一个人去安排的,有条理有次序,整齐严肃了。所以他说:人类思想界最好自己替自己打算,自己为自己计划。他一句,你一句,死人的意思,活人的意思,都是不可靠的。他希望人人能打算,能怀疑,把成见谬说一齐刷新,把自己理性建筑起来,人人能如此,社会便好了。
笛卡儿自己很守旧、很胆小、很怕事的,但他不知这方法,这思想,这“疑”的态度,这扫荡的精神,便是革命的方法。他是很老成的一个人,但可算做法国大革命的始祖。后来法国大革命的首领也说:“我人把社会制度要刷新他,要把理性来做根据。”这般影响,笛卡儿却没有想到,但这是很自然的结果。革命以后,法国人在大礼拜堂内造一个“理性之神”。现在在这些文学书里,常还见“理性”和“人道”这两个字,是常连用的。这观念便代表理性是人类共有,这思想便是受到笛卡儿的遗风。
今晚同下次的讲演,这两回是讲第三派的哲学方法。logic这派上次讲过,算是“经验派”。这派是以洛克做代表。讲洛克之前,先须略讲那培根。培根生在笛卡儿之前五十年光景。培根时代是英女王伊丽莎白时代,伊丽莎白和英国大诗人莎士比亚同时。这个时代,是英国种种情形的扩张时代,无论经济方面、文学方面,都是十分发展。培根又是个政治家、法律家——是有名的律师,也曾做过司法总长,并不是专门的思想家。他的兴趣,是实际上的兴趣。当16世纪末、17世纪初,美洲发现不到一百年,正是欧洲人眼界初次扩充时代。不但政治方面、社会方面方在发展,即思想方面也是这样,想要找个新方法——适宜于这发展和扩张的时代的新方法。
培根觉得那时代是个新世纪,所以要找个方法,找个可以造成这新世纪的方法,可以引进这新世纪的方法。他的时代——16世纪末、17世纪初——是打破种种迷信的时代,所以他的兴趣渐渐从天上归到地上,从神学归到人学,从“超于自然界”归到自然界。这种兴趣所要找的方法,不是天堂的方法,是实地应用上找新世纪的方法,是要使得人类能有管理自然界的能力,利用自然界去造成人类的幸福,这是征服天行的兴趣。培根有句格言说得好:“知识就是力量。”所以他以为知识是要能征服天行,要能为人类造幸福。
笛卡儿以前讲过是理性派的代表,他的兴趣完全注重于学理上的研究,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实际的事情,比较是不看重些。但笛卡儿很受培根的影响,他有些话,竟和培根一样。笛卡儿说:“推翻从前玄想的哲学,把实用哲学去代它。这实用的哲学,可知道花、空气、星象、天体的作用。靠实用的哲学,知道天然界种种的作用,吾人便可利用天然界的力,供人类的幸福。吾人是做天然界的主人翁,自然界的业主。”这话竟与培根相同,也想征服天行,使人类做天然界的主人翁。
培根的一生,是要找出新方法,找出根据经验的新方法。他所极端反对、攻击最力的,便是古代亚里士多德的logic——三段论法的logic。因为这旧时的方法有两项极大的缺点。
一、这是辩学上的方法,不是思想上的方法。这种方法的目的,不过足以使我的主张、立说胜过别人的主张、立说。这种人同人的争胜,究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需要找出新的方法,使人类足以征服天行,才行。
二、这方法是把从前知道的知识整理起来,还没有什么大用,依旧不能因这分类的方法,整理的方法,使得有些发明。吾人所要找的,是找人类能得新知识的方法。
培根以为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所以有以上两项重大的缺点,他的根本错误,在当做天然界种种的秩序,自然会合到人类理性的秩序,他不从事实着手,不根据观察的经验,这是极大的错误。所以培根主张一切方法,都要根据事实,观察要清楚,记载要明白,从事实里找出理性来,条件来,次序来。吾人应当观察天然界种种事实,去找出道理来。
培根把旧时的方法——从理性着手去配合事实的方法,作为演绎法;他这种新的方法——从观察事物着手找出理性的方法,作为归纳法。我人受到培根的影响,数百年来才知道科学方法应注重归纳法,可见这种影响的大。但培根却并没抹杀理性,不过把理性做后来的手续。应先观察事实,再用理性,用理性去组织事实,用理性去找出道理来。他有一段文章很有价值。他说旧方法偏重理性,还是没用,这是悬空抽象,由肚子吐出来的,是蜘蛛的方法。至于偏重事实,把种种东西堆积起来的,也没系统,这和蚂蚁一样,但知积聚东西,不能用理性去分配安排,这是蚂蚁的方法。要照他自己的方法,像蜜蜂一般,采取了种种的材料,制造过,融化过,去变做蜜糖。所以要从事实组织过,整理过,再找出精彩的结果,这是蜜蜂的方法,是培根的方法。
但培根对于科学方法的贡献,并不是他归纳方法的重要。他没有说出方法来,因为他当时的科学知识很浅,所以不能有具体的明白的主张,他不过知道这经验的重要,他是英国经验派的大运动家。他这种运动的背景亦不可不知。英国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多是受经验派的影响;至于大陆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比较是趋向理性派一方面。所以讲培根只可作为英国经验派大运动的背景。
1688年,这一年是英国历史上很大的纪念,是英国大革命的一年,把很专制的皇朝推翻了,造成个新朝代,比较是开明些、受人民拥戴些。洛克他最重要的著作,差不多都在这一年的前后出版,他的哲学,可谓英国大革命的哲学。培根要征服天行,洛克却没有这样野心。他是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他提倡使得个人都有自由思想、自由观察的能力。怎样能使人和人的关系加深?怎样使得人和人彼此互相敬爱、互相忍耐、互相容得?同时又能有团结力抵抗不正当的势力,去保护自由,造成一种自由的国民?他的影响,不仅深深印入英国的自由主义;即美国独立之战〔时〕法国的思想界,也很受他许多影响,所以他可称是英国、美国、法国的革命哲学家。
17世纪吾人知道很多战争的事实。17世纪中叶,又是革命很长久的时期,不但是英国,即大陆上也是长期战争的时代。他这原因,一大半是带些宗教的性质——不仅仅关及政治——是宗教的战争。这战争的起因,是由于人的信仰不同、意见不同的缘故。这多少年的血战,多是带宗教的性质。不过这种运动,往往牵到政法上面去,所以看来也似与政治问题有关系了。实在根本都由于人类信仰意见的不同。洛克受了这时代的影响,因此他要研究究竟所谓信仰,所谓意见,是怎样的造出——发生?是用人的心思能力可以解决的,还是不可以解决的?这超出人类的思想,究竟可以用人的思想去解决么?这种意见、这种信仰所以引起种种误会的讨论,它的原因又在什么地方?
洛克他研究意见、信仰究竟在人的思想能力范围的中间,还是在思想能力范围以外的?那先要知道思想能力范围的限制,哪一步能知道,哪一步不能知道,先知道知识是个什么东西。洛克说:“知识是从正确的经验来的。”这答案和培根相同。但培根不曾细细研究细细分析究竟什么是经验。洛克却从心理学方面研究经验究竟是怎么样,他的影响所以大,就在能从心理方面说明经验是什么。
吾人可以说洛克的名学方法,他的根据是心理学的方法;换句话来说,就是他的名学根据于他的心理学。平常觉得有信仰和不信仰,这不能算什么,应当研究何以起这信仰?这信仰是什么?心的作用是怎样?怎样把信仰引起来?明白了才可解决这问题。然而要知道这一层,非先把心的官能作用和算账一般地考察不可。明白究竟哪一部是心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哪一部是做不到的,才可讲到应信仰和不应信仰。否则如暴君一样,是命令的态度,或专制的手段,是自由的人类所不应该的。
现在讲到这一层:究竟信仰和不信仰,从心理方面的研究是怎样?他的答案把经验分做两种:
1.外观,研究外面的事物;
2.内审,自己观察自己里面心的作用——感情和思想。
他说只有这两种的经验,便是外观和内审。
以上这两种:内审的根据,又根据于外观;先从外观的意象,把心反审心的作用。只有这两条路,是可以算这经验的解决,可以把来做个标准,试验一切的信仰和意见。假如我有个立说讲得很圆满很中听,可以自成一说。吾人若问这思想是从何处得来的?可否分析到后来,使成〔为〕很明了很简单很正确的经验?如其不然,是靠不住,没根据,不是可靠的知识。
洛克也是个文学家。他说无论一切思想,玄之又玄,飞到天上,腾到云上,无论怎样的高超,总是根据于事实,根据于低低在下的事实;要是没根据,总靠不住,他的立脚地总是站不住。这话对于一种玄想的表示不信用的态度,这是英人普通思想的共同性质,洛克可说是代表了。所以洛克又可说一方面是承上,一方面是启下。承上的方面,是有定性的发挥;启下的方面,是使得以后思想的发展格外容易。
洛克自己说,他重要的书,就是《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他这书是讨论知识。著这书的动机,起于一辈朋友的讨论,到后来讨论不下去,发生了许多困难,许多莫名其妙的困难。他因此推想究竟困难在何处?恐怕还是人心的困难。究竟人心能力的限度,不曾明白,哪一步能知,哪一步不能知,自然莫怪讨论不下去了。
所以他著这书的目的,是要找出人心知识的限度范围。超出范围以外,心的能力便不中用,这些过了限度的推想,便是妄想。他最攻击武断、妄想、一切不根据观察经验的学说。他以为凡是学说,都要有经验做根据。他这一派的哲学方法,是完全要打破一切妄想——飞到范围以外去的妄想。他说:心的知识,不用一切都知道,只要知道一切东西,实用上可以应用就够了。譬如说行为的规则是什么?不必知道人生种种的行为,只需知道它里面的光明——心——好似一支蜡烛,它的光虽不甚强,但应用上已很够了,可以用不到存什么奢望。
今天不过讲洛克哲学方法的背景的大要,不能细细讲他的方法,这一层留到下次再讲。但以前所讲的,还不完全,要求完全,须得再讲洛克所最反对的所最攻击的。他最反对攻击的,有两项:第一项是先天的知识——这种天生的知识,便是不学而知的知识。洛克根据于经验,自然不承认天生的知识。但洛克的反对,还有特别的原因。他以为天生的知识,是一切种种武断、迷信、荒谬学说的护身符。这种知识,本来是现成的,用不到去思想,用不到去研究。换句话说,就是禁止你的研究、观察、思想。所以天生的知识,是造成天经地义的条件,是种种威权所凭借,用来限制思想自由的。
吾人方才讲过这时期的战争,不论是英国,是大陆,大半的原因,都起于宗教的信仰意见的不同,但是无论在政治方面,宗教方面,都可以利用这种天生的知识,说是种种的规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用不到人批评的,更用不到人研究的,所以洛克要打破这种天生的思想,打破这种不用研究、不用考察的思想。
吾人可以说洛克的哲学同他政治、社会的学说,都相连贯的。他提倡自由主义的哲学,反对某种信仰、某种观念是天生的,就因于一辈有势力的,要制定某种学说某种信仰是天生的,使得他们可以安稳,使得他们可以享受特别权利。洛克要攻击这一辈人,要恢复人的自由权。他以为这思想的自由是根本的自由,这个自由得不到,其余种种自由都是不稳的,都是假的,都是没有根据的。
洛克第二项最攻击的是语言文字的滥用。语言文字乱用的害处,可说是种种武断、迷信、糊涂、荒谬学说的第二个护身符。
有许多荒谬学说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文字做保障。没意思的文字,看似冠冕堂皇,实在这种空文的文字用不到研究。他说仆人做的事情,件件都很清楚的;凡是法令,都很不清楚,都是模棱两可的,都是莫名其妙的。
最要紧的,是平常道德、宗教的观念——道德上、宗教上的名词——他说宗教、道德上的文字,都成了具文。许多学者的书,都是在这些空文字上争论,费了许多的时间,费了许多的精力,有用都变做无用。他所以要改良语言文字,〔因为〕去了文字的障碍,社会上才有标准;宗教、道德都用明明白白的意思,才使社会有所依归,宗教、道德有价值有用处。
至于他的方法,待下次续讲。
最初的两次讲演,是讲亚里士多德的logic——整理派的logic;第三、第四次的讲演,是讲笛卡儿——代表理性派的logic;第五次的讲演,是讲经验派的logic,这一派的代表是洛克——17世纪末的洛克。他讲到知识的来源,以为完全由经验得来,所谓先天的知识——良知——种种生成的供给,对于人类用空泛的语言文字表示种种很复杂很空泛的意思,往往容易〔引〕起人误会,使人不能了解他的意思。这些都是上一次所讲过的。这一次便是讲这一派的方法——求知识的方法。
洛克这一派的方法论的起点,就是他对于人类以为有“天生的能力”。上次讲洛克反对先天的知识,以为人心很像一张白纸,并不是天生有什么良知,所有一切知识材料都是从观察得来:一方面是观察外面的事物,一方面是观察内心的作用。须经观察才可以得到知识,这是洛克的主张。但洛克虽以为人是没有先天的知识,同时却又主张人有先天的能力,这个能力,即是求知识的能力,即是定人的知识的方法。凡是一切经验,均根据这天然的能力来的。现在讲这天然的能力,第一步先要明了天然的能力是几种怎样的能力。
人心的能力,照洛克讲起来,说是有三种的能力。
(一)组合的作用。这组合的作用,换句话说,便是联合的作用,亦即是加的作用。把几种简单的观念加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复杂的观念,这便是组合的作用。譬如五官,那官能的感觉,只可供给吾人散漫的知识,这一种,那一种,是极杂乱的,所以单靠官能的感觉,是不济事的。像眼睛的看颜色,只知道红的、白的……耳的听声音,只知道高的、低的……手的触觉,只知道粗的、细的……单是这些官能的感觉总没有用。吾人要知道这一张是桌子,那心便有加的作用,把眼、耳、手的感觉,加在一块,组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张桌子。这便叫做“组合”(complexion);这便是总合的结果。
(二)比较的作用。这一个意象同那一个意象比较;这一个感觉同那一个感觉比较,这便是比较的作用。那比较的作用,于空间性是可使同时存在。譬如桌子上有茶壶、茶杯、墨水瓶,心的比较可使这几种的意象同时存在。又于时间性是有先后的关系。譬如先看这一样,再看那一样,这亦是心的比较作用。于因果上是可以使得明了前因后果的关系,用手打一下桌子,有这个因,就可知道能得到发出声音的这个果。这都是很简单的,并不和人家讲因果讲得极神秘的一般。人的心因为有比较的作用,所以能看出时间的先后因果的关系。这并不希罕。不过是比较的作用罢了。
(三)抽象的作用。抽象的作用,即是把许多意象中抽出一个意象来。譬如说桌子高,把其余的意象都丢了,单抽出高的观念。许多人中间抽出个人性,许多树中间抽出个树性,至于普通的观念是没有什么高性、人性、树性,只有心的抽象作用,是把复杂的组合中丢去其余的意象,单抽出一个意象来。这一节很是重要,就是他不承认“类”法,一切普通名词、普通的观念都没有存在,都是人心抽象的结果。
这一种态度,不承认普通的观念,不承认它们有实际的存在,这个态度在哲学史上极其重要。洛克以前几个重要的哲学家均重视这个普通的观念,以为全称的普通的是最为重要。如希腊古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诸氏,都以为个体不重要的,个体须靠全称才有意思。即笛卡儿一班大陆派也是这般主张。现在到洛克却相反了:只有个体的东西是真的,全称的都是人心为方便起见抽出来的。这种见解不独在思想方面是开个新纪元,并且影响到社会上去,承认个人是真的,社会、国家均是人造的,均是为方便起见才发生的;所谓法律,所谓道德,都是普通的东西,全称的东西,都是人造的东西,只有个人有实际的存在。
方才讲的都是洛克方法论普通的起点。从这一点提出方法,这便是分析的方法。洛克以为许多复杂的意象,都是从简单的意象联合起来的。所以要知道复杂观念的真假,是没有法的,只有把这观念分析为各部分,分析到极简单的地方,才可知道它的底蕴;要找出它的缘起,找出它简单的各分子,才可知道观念是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譬如吾人举几个例:哲学上许多繁复的观念,什么时间的观念,空间的观念,或是物质的观念和心灵的观念,伦理学上又有什么公理、人道,政治上什么主权……等种种的观念,都是很繁复的。洛克以为一般学者用许多复杂抽象的名字,把人心弄糊涂了,弄不清了,所以他的方法要用极简的分析方法,使得一些常识的人都可以明白的。他以为把这繁复的观念解剖起来,究竟这个观念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把这观念完全的意义都明白了——它所由来的缘起亦懂得了,自然明白,不致糊涂了。
照洛克讲,无论怎样复杂的意思,都可这样地分析起来。譬如一个很精致的屋子,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分析开来,什么砖哪,石哪,钢哪,铁哪,就可以研究,明了它的分子,知道它一步步地造成,那屋子的构造和内容,自然明白了。意思亦是一样,无论怎样繁复,终可以分析开来,分析了便可找出它错或假的分子了。从前所以容易受欺,就是被大名词震骇住了,不去分析,倘使分析,可以知它底蕴,明它真相,和屋子一样,吾人便不致受欺了。
这方法吾人要留心两项重要的地方。
一是批评的方法。这方法要批评种种观念,对于社会上许多复杂不易解决的抽象名词,都要分析开来,分成许多小分子,然后观察它的真伪,明了它的底蕴,这便是批评的结果。
二是历史的方法。这方法注重了分析解剖,因此连带兼及到历史的关系,看它发生了的原由(genetic),讲它的所由来,从复杂的中间看它的组织,再每部研究它的所由来,这是历史的方法。
我人讲他方法很简单,很难使人知道他在历史上的重要。但是吾人要知道洛克是在17世纪到18世纪的初年,这个时期在西洋史上是新旧过渡的时代。新文化发生了,这一种自由运动,差不多有到两百年的势力;但是一方面在欧洲一千多年中古时代的旧思想旧迷信,还是很占势力。这是自由主义和中古文化正在冲突的时候,新思潮已有了根据,旧势力还没有排除;自从洛克出世——这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产生了,才供给新思潮运动一种重要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便是分析的方法。应用这个方法,把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分析起来,研究它何以能成这种制度、思想、迷信,便容易明白它的错处,所以这是破除迷信重要的武器。
洛克死后,他的学说在18世纪的影响最大,影响到法国人的思想亦很大。18世纪是破坏时代——理性的时代,对于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竭力的破坏。18世纪人把中古时代称做“黑暗时代”(dark ages),自己是“启明时代”(英语是enlightenment,法语是eclaissment,德语是aniklarung)。从黑暗的到放光明。这个时代,把洛克的方法应用得很多。不但学说思想上应用他的方法,即是政治方面、社会方面,应用亦很多。关于种种的制度,都要分析起来,求个究竟,明了它的底蕴,那它的真伪就易明白了。把从前很腐败的东西一切看破,看破以后就容易扫荡了。所以这时代洛克的学说很有影响。
方才讲是第一步——洛克分析的方法应用到种种观念上定观念的效用;第二步是求知识的方法。现在先讲知识的定义:洛克说知识是认清两个意思是否相合(agreement),是否不相合(disagreement),这是一种知识简单的定义,很容易看出。譬如现在说肯定的话“杯是白的”,便要看杯和白是否相符合。说否定的话“杯不是黑的”,吾人便要看杯和黑是否不相符合。所以他说:“知识是找出两个意象是否相合,是否不相合。”
譬如我举个例:“政府的威权和个人的自由有何关系?”那是不容易明白的。再简单说:“这一个屋子比这张桌子要长多少?”那还是一样地不容易明白,一样讲不出来。但是有法子,吾人先求屋子的长是多少尺,桌子的长是多少尺,分到简单的尺数,那屋子比桌子究竟长多少,便容易知道了。用这同样的比例到知识上去:把每一个复杂的观念,分成简单的分子,那简单的观念,人人便容易知道了,明白了。总而言之,洛克想把复杂的东西解剖起来,使得平常人都可用常识去观察,都能懂得明白,这是他方法论重要的一点。
知识的方面已讲过,现在讲理论(reason)。理论的方法,他又和笛卡儿、亚里士多德的推理不同。他以为知识是比较两个观念相合不相合,理论是比较两个观念以上至无数观念。理论的要点,第一是不可凌躐次序,要一步步地推论。譬如有二十个意思,不能从第一、第二个前提,忽跳到第二十个断案;假使如此,旁人就难明了了。必定〔先〕要〔将〕第一和第二〔作〕比较,〔着〕合不合,再依次递推到第二和第三,第三和第四……直比较第十九和第二十,都要没有错——没有不合的地方,好似链子一般可以贯串的。这样照历史的方法一步步找出来,可使人人都懂得。总之,复杂化简单,繁难化容易,要使人人都容易了解的。
吾人可以用洛克自己举的例,明白他推理的方法。他说:“一个乡下老太太,害了回热病,才好得不多久,但是穿上很少的衣服,想要出门了。这时有一个人和他说:‘天气快变了,怕要刮风咧,风起了还也许下雨呢,下了雨要湿衣服,你衣服穿得不多,定要受湿,受了湿要害病,你又是病后,怕要复病咧。’这么一说,这位老太太便知道不出门了。假使那个人同他说,单说‘下雨……害病’,截去了中间许多话,那位老太太怕就不容易明白他的意思了。”
洛克说这是平常人的推论。平常人的推论并不是三段论法,什么大前提、小前提,然后再下一个断案。
洛克接下去说:“这是平常人的推理,只要这一种意思和那一种意思的关系明白了,成了贯串的关系,各个人都可以推论,用不到三段法。假使把方才这些话变成三段式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恐怕要不明白了。可知这种三段式并不是平常人的思想。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亦未见得都从三段论法中得来。上帝造人,并不是单造一个躯壳,必要待到亚里士多德以后,才会有思想。”
这一种洛克的攻击三段法,是他论理的方法和以前不同。还有一层,古代推理时一定要个大前提,那大前提是要最普遍的、全称的——凡人是怎样,凡动物是怎样——这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在古代是不可少的,一切理论都是从普遍的大前提着手。笛卡儿亦是这样。洛克却用不着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一切推论,都是个体的关系,只是要这一个个体和那一个个体的关系不要弄错便够了。方才说的“天变……刮风……下雨……受湿……害病”是一贯下来的,这是经验派的方法,这派方法和以前方法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不承认普遍的全称的名称,这都是为方便起见,是人心造出的,功用并不重要;这派只承认有个体的存在。
洛克以为一切人的动作行为都根据知识思想。人的观念(idea)错了,他的动作亦不会对的。这派方法重要的所在,就是使人有正确明了的观念。何以他注重个体——注重个体的观察呢?因为只有个体的事物可以观察,可以用人的常识经验来观察。何以反对全称、普遍的名称呢?因为全称的普遍的,是不能观察的。张三是可以观察的,因为是个体;一切人是不可观察的,因为是全称。洛克要使人人的平常经验能够观察得到的,所以注重个体的事物,反对抽象名词。
这一层是经验派的方法的中心问题。经验派的方法要使人心离全称的——糊涂不明白的——抽象名词,回到个体的事物。换句话说,就是回到具体的观察,使得易于正确易于明了。这是中心问题,其余都是从这方面引申的枝节方法。
现在要批评这派方法论的缺点,提出的都是与下两次讲演的实验派有关系。何以单提这个呢?因为实验派(experimental)和经验派(sensationalistic)有很相同的地方。这两派都承认一切知识全由经验来的,不容易找它不同的地方,因此提出几种缺点,可以表示根本不同的所在。
第一个缺点是他的方法单是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旧制度、旧思想和旧迷信,一样样地解剖了,这是很容易的;但只注重分析——分成了小东西,于创造方面,还不能预料、推想到将来,预先安排布置,缘是要建设大系统,就不够了。所以这种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
为什么这种方法只可分析破坏,不适用于建设创造呢?这根本的地方,在他对于经验的见解不同。洛克把经验看做一片片、一段段、一块块的小东西,不注重它联络的关系,因此以为经验是片断的零碎的东西,没有组合;所有组合,都是人心造出的,于经验的本身没甚关系——所谓空间、时间的关系都是人造出来的。
这一种的见解,后来洛克一派的代表,就可愈发厉害了。至于休谟(Hume),从他的哲学看来,他把经验看做无数不相关联的小分子。这种结果,便极端地怀疑,以为一切经验都是或然如此的,不必一定如此。这样要弄到没有科学亦没有真理的地步,因为科学所以能存在,就在承认经验中事实的本身有一种关系,才可以找出通则和公理,现在把关系都看做人造,科学就不能存在了。又他人生哲学上的结果,只承认单独存在的个人,因此求快乐求利益,认为有利益上的关系,便可以聚在一块,结果要成极端的个人主义。所以〔把〕经验看做零碎分子,是很有大缺点的。
还有一个缺点,他讲的经验是被动的,不讲自动的动作——心是一张白纸,凡是外来的影响收下就是了,这是不够的。经验要是活动的、创造的才行。至于究竟吾人的知识作用怎样,下次再讲。
今天是这个讲演的第七次,讲演第四派的哲学方法。我们从前讲演的第一派是希腊的系统的方法,第二派是大陆方面的理性派,第三派是经验派,今天提出来讲的是实验派。从前的讲演,都先讲哲学方法发生的背景,就是为什么发生这种哲学方法,然后再讲到方法的自身。今天也是如此。先讲此派哲学方法发生的背景,而把哲学方法的自身放在下星期再讲。
我们虽把理性派的哲学方法用笛卡儿来代表,而以洛克代表经验派的方法;但要知道,我们所选出来的真是所谓代表,历史上主张这两派的并不限于这两人。从1600年直到1856年,有两百五六十年最激烈的长期争论,其论点就是“理性”与“感觉”所占的地位。理性派主张有许多定理都是全称的、普遍的、先天的,只可从理性得来,而不能从感觉得来。洛克一派以为无论如何高深玄妙的道理,总之以经验为求知之门;凡是不从经验来的,都是不正当的。这个纷争直到19世纪中叶,还没有完。
今天要讲这一派的绪论,先把那两派——理性派、经验派为什么每家都要纷争到这样厉害的动机说一说。
先讲经验派的动机。
一、他们以为知识不是少数人独有的,而应该以平常各个人的经验为知识的根据,去考证理性的知识。只要观察正确,知识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专门学者与平常人的分别。
二、他们以为注重理性的结果,一定要想入非非。经验是切实的、具体的、可以考核的。经验的范围虽然较小,有许多事确有经验所做不到的;但是十分妥当,没有危险。
三、他们以为经验与感情所及,都是人生日用的生活;所有相关的事实,都在人生范围以内。自培根下来,英国这一派都主张征服天行,替人生实用做工具。所以洛克一派,注重经验,其目的即在求得人生实用的知识的方法。
在理性的一方面,恰恰与他们相反,其主张的动机,也有三端可以举出来。
一、他们以为经验是不正确的,没有一定的,靠不住的。经验常常要变更,如生理上境遇不同的时候,病的时候,其经验都与平常不同。经验不同,自然实用上也不能有坚定的行为。所以只有理性是靠得住的。
二、经验派自己以为注重实用是他们的长处,但由理性派看来,却正是他们的短处。经验所限,其实用的范围很小,都偏于机械的物质的一方面;而精神理想的一方面,都是感觉所做不到。所以只靠经验不靠理性,便把较高的精神一部分丢了。
三、倘完全依靠经验,一定被过去所限。凡是经验,总都限于过去的,往前的推想、预算、指挥,都不是只靠感觉的经验所能。经验派不过为过去的奴隶,对于将来的布置、筹划、建设,只认为不可知。不知将来,便不能指挥现在。只有理性派有布置、筹划、建设将来的能力,所以也有指挥现在的能力。
我们为什么先把理性、经验两派纷争的动机讲述一遍?因为知道了他们的争点——两方提出来的长处和互相攻击的短处——然后可以介绍到最近几十年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这新见解把从前经验派所提出来的长处,应有尽有;而从前理性派所指出来的短处,都能免掉。从这新见解,可以把三百年来的纷争暂时解决,重新回到有系统的现状。这问题确是高深而且重要。他们两派也并不是无意识的纷争,我们现在且看这新见解能不能把他们两派的争端解决。
以下我们要讲近几十年来的三件事实——原因。由这事实,我们对于经验的见解统统改了。不但把从前经验派所主张的官能的感觉打破、推广,还能包括理性的一部分在内。
第一件事实,是生物进化的观念。这是最近世的说法;六十年前,1859年,达尔文(Darwin)在他的《物种起源》里面正式宣布的。但是与经验有什么关系呢?这答案很简单,就是从前不但把官能感觉当做死的,专为求知用的;即脑筋和神经系统也当做死的,专为思想用的。从有了生物进化的观念以后,把神经看做生物进化的工具,也是一步一步进化来的,与肢体一样,随环境的不同而进化。
照生物进化的学说讲起来,世界生物的历史,实在是长而有趣、且热闹的一出戏。从前的下等动物,没有十分成形,很软弱的在世界各部生活;后来因为要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谋生存的结果,渐渐有新机能出来;有了新机能可以生存,没有了便要消灭。于是新机能一步一步地越加发展,直到高等动物,机能比下等动物愈高,其应付环境的力量也愈大。照这一出戏看来,不但呼吸、消化、手足等等官能,是对付环境的结果,就是视觉、听觉的官能,也是进化的结果。生物要有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好看,是要使它生存的能力格外增加,所以都是生存的工具。
譬如用眼睛来做个例。眼睛的所以能看东西,并不但为求知识。他能前后左右看,像人的样子,是生物从前所以应用的如保护自身,保护子孙,躲避敌手,攫取远处食物等,都是眼睛应用的事体。眼睛是生活的工具,使生物得种种警告。其余听官、鼻官等等,也是同一道理。就是脑筋,也不但为求知,而在对于将来推想、预算、计划,也是生活的工具。
这种讲法,把眼、耳等官能以及神经,都看做生活工具,不仅为求知,其影响在乎把知识的意义也变了:知识不是呆板的,知识的本身也是拿来应用的。从前两派所争感觉与观念那个正确,那个不正确,都因为不知道知识的价值不在本身而在应用。譬如“手”,照从前的讲法,一定要讲“这手是否真能代表天然界的手”,这简直不成问题。真正的标准,是在看它应用时有什么价值。
照从前的讲法,把人人的知识看做一面镜的样子,把“实在”(reality)照下来便是。这样办法,那自然要争了。经验派说我的镜清楚,照得真;理性派说经验只能照粗浅低下的一部分,而不能照高深玄妙的一部分。但用生物进化之理来讲,知识并不是镜子,是用的东西,各方面都用得着。感觉、理性,都是帮助有机体的生存能力:警告他危险的东西,叫他驱避;指点他有用的东西,叫他攫取,并不是呆板去照“实在”是什么。思想、知识,是在把已得的做根据,推算将来,所以不是应用的东西,不是照实在的镜子。一部分的纷争去掉了。
第二件事实,是新心理学的发生。这个观念很重要,也与进化论有密切关系,也可以并作一事,但分开说较为注重,可以格外明了些。经验派的短处,在把“感觉”看做唯一的材料,经验的对象,就是感觉。新派的心理学完全不承认这种说法,以为感觉不过是戟刺生物,使它运动的。所以这派心理学可以称为动的心理学(motor-psychology)。
怎样叫做动的心理学,与从前的心理学对于“感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从前把感觉看做唯一条件,现在以为这不过戟刺我们运动的,向哪一方面进行或驱避。手足的运动,眼睛的四顾,都由感觉戟刺起来的作用;每一感觉都是指挥或节制行为的。譬如到大街走去,汽车、马车、人力车很多,要经过去,必须眼、耳、手、足同时运用。这时候晓得官能并不单是被动的感觉,而在时时指挥运动的方向,可以平安经过这条街路。又如用细刀刻木,手与视觉也是如此。每一个感觉都指挥运动一步一步地继续前进。
理性派批评经验派主张的感觉没有条理和系统,好比一个人站在地上乱转,转得头晕目眩了。这话虽太极端,然感觉如不管它的用处,的确是没有头绪的。但照新心理学讲,感觉以生物的活动为中心,每一感觉都是助帮活动的,把糊涂杂乱的都变〔得〕有系统有条理了。如站在前门大街上,发生许多感觉,他要找没有车的地方走去,自然是有系统有条理有意识的了。
第三件事实,是最近始有机会研究有条理系统的知识思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的作用知道了,它的真相才渐渐明白了。从前理性、经验两派的纷争,直至最近懂得科学的思想方法以后,才知道都是错的。因为以前人对于有条理系统的知识思想,不甚明了,科学发达以后,始有人研究科学的思想方法是什么,所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发达得很迟。
这第三个事实是科学方法研究法的发明,其内容下次再讲,今天先提它几个重要之点。依科学方法的眼光看来,经验派对于全称的通则,完全看不起。这一层经验派错了。全称的通则,在科学上占重要的位置,没有它便没有科学了,怎么可以完全看不起呢?但是理性派把它看得太重了,以为它本身有价值的,这也不尽然。这些全称的通则,其价值在一方占住中心位置,一方能把散漫者整理起来,使它有条理系统,以为预算将来的用处。用处虽大,但也是一种工具,本身却没有什么价值。
全称的通则或定理的用处,在把分别的、无关的、碎漫的事实连贯起来,找出条理系统。没有它,就是得了一百万的零散观察,也是无用的。图书馆里的书,只记得它的许多目录,可以算有学问吗?在没有系统条理的地方,找出系统条理来,这确是通则定理的用处。这一层,理性派〔是〕不错的。
但是理性派把这些通则定理看做独立〔的〕,不受经验的限制和证明,那是它也错了。通则定理虽然有用,但照普通律令,也应受科学制裁,凡经得起〔制裁〕的可以存在,否则新的也许可以推翻旧的。理性派以它为超于经验,怎么不错呢?举个最近的例:牛顿的引力说在科学史上可以算得完全无缺的了,大至天地,小至一点,都与引力有关。但是,这样普遍的定理,尚且最近受了德国学者爱因斯坦(Einstein)的修改。他把学理研究好了,发表出来,说:我这不过是一种理想,倘若对的,下次日蚀的时候观察有某某之事实,可以证明。最近的一次日蚀,他们依他的指挥观察,果然看出某某事实,这学说于是证明。三百年来大家公认的定理,尚且可用几分钟的时间证明修改,那普通的定理须用经验来修正,自然不待说了。
我现在把三种事实总在一点上。开端时对于经验有一种批评:经验是限于过去的,倘积起过去的经验来,不能悬想将来,那是回想的,不是进取的。现在合起三种事实来,就是以经验为生活,继续前往,期望新的将来。不但记得过去的,还要向前进取的,把从前理性派批评经验的短处都取消了。
我人须知道,过去的经验,已成陈迹了,无可奈何的了。只有一件事,可以为力,可以受我们的支配挽救,就是“将来”。但是走到将来去有两条路:一条是暗中摸索的,瞎碰的;一条是根据过去的经验,依照预定的方针,用心思的、有意识的向前做去。将经验看做生活,知识看做生活的工具,预算怎样可以管辖将来,不为潮流卷去。所以此派学者对于logic非常注重,以为非此不能整理过去的经验。此点最为重要,是实验派哲学的中心。他们要找一个方法,为人类做工具,管得住现在能管的一部,使将来可以为力,一步一步有意识地做去。
上次讲经验有三种重要之点。
一、经验是生活。生活是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不绝的历程;因过去的经验,预备将来的生活,这是从旧到新、递进不已的。
二、因为这个缘故——这从旧到新的缘故,所以吾人对付将来的能力,全靠吾人能不能管得住将来,预料将来,利用过去的经验去推测将来,使吾人有知识的系统的行为去应付环境。
三、因此所谓方法问题,并不是找出方法来,作法式上的论理便算了事。所以要有论理的方法,就是当它做工具;推算将来的结果,才可定现在的方针。所以方法问题,并不是法式上的问题,是实际上的问题。这是上次吾人讲实验派重要的结论。
这次是讲它的方法,讲这种思想方法的大纲。先举个很浅的例,便使平常人没有学过logic的人,没有学过哲学的人,都会的,都能应用的。这并不是这一派那一派的方法,在平常人看来,虽不当它是方法,但能不知不觉地应用这个理。譬如一人要走过一条车马很多的街,要从这边走到那边,这时很和“人生”一样。人生一生有许多时同过这条街的时候相同。人生也是一条大街,很复杂很危险的长途,很不容易过去。所以现在先举这个例,再讲它的方法。
把这个例来看,这人要走过这很挤的街,第一步是怎样?那第一步是先“观察”——观察情形。这边有车来了,那边可有没有?现在行路的人是很多,什么时候才可以少一些?要到怎样情形,才可以安然过去?这是第一步,无论何人都要做这一步的。这点要注意。这观察同经验派——第三派——的理论,有两种根本不同的地方。
一、这是自动的,不是被动的。经验派把外面的影像印到心上,如白纸一般完全收进去就是了。这却不然。这观察是自动的,由自己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得来的。这都是一种动作的结果,并不是单把一件一件影像收进去的。
二、我人讲观察,不单是观察就算了。观察的结果,〔是〕要应用的,要把来做推论的材料,并不是为观察而观察,和照相一般摄一个影,收入些影像就完了。这又是个不同的地方。
观察后第二步,便是要下推论。吾人推论惯了,往往不觉得是个问题。实在推论都是问题,从现在的经验推想到将来,看什么时候可走过去。从名学上讲来,这是个问题——这是从已知推到未知,从已过推到未来。吾人所以能推论,全靠有过去的经验。这第二步的推论,便是把种种相仿的经验,把未来和现在的情形比较,才可以推算几时可以过去。倘使没有经验,他没有东西〔作〕比较,他便不敢过去。比较以后,才下推论,才能从现在推到将来。
方法的第三步,是这人的动作行为。观察后有材料推论,可以判断这情形,第三步便是照推论做法,实行这判断。假如这人看准了,或是不动等半天,或是立刻冲过去;或动或不动,这是他的行为,是方法的第三步。这一点和从前几家根本不同。以前从没有一家把行为归在方法里——思想的方法里,加第三步的行为——我人为什么要把行为归在思想方法里呢?因为行为亦是很重要的。假如这人观察后,单下个推论,但不照这推论做去,那么,他的推论错不错,他究竟能不能过这条街,我们不能知道;他有了行为,便可看出了。他也许是个近视眼,没有观察清楚,他自以为不妨,走过去竟被冲倒了;他也许推论不得当,他把汽车的速度当做骡车的速度,走过去竟遭到危险。他走得过去,便足以证明他观察推论得不错。走不过去,亦足以证明他的错误,下次可以不犯这弊病。所以吾人的行为是证明,是真正的证明,是实际上的证明,可以证明这两步的正确不正确。没有这一步,观察推论的错不错,便不可得知,所以这一步亦是思想方法的一步。
现在所以要举很浅的例,要说明科学方法就是各个人平常用的思想方法——平素日常应用的方法——它的不同地方,不过程度上的不同,性质是一样的。科学方法,比较地有条理些,有系统些,要格外精密些,小心些,实在还是一样。
吾人把第一步看,看科学方法同普通人思想方法不同的地方在何处?普通的观察,有两大缺点:(1)于很高、很大、很明显——表面上的东西,太注意了;(2)于小的、微细的、隐藏的——不容易发见的,太不留意了。这是两大缺点。科学方法欲免这缺点,于显而易见的,并不看做十分重要,还要进一步看精密的东西。但是这不容易观察得到,所以不全靠官能的感觉,还须靠人工的器具——望远镜、显微镜等——使得重要的东西,不轻轻放过。这是科学方法同常识方法不同的地方。
所以吾人〔在〕科学观察上,有种种辅佐品:观察远的,有望远镜,小的有显微镜;研究光的,有折光镜;还有寒暑表、风雨表种种人造的器具,供观察不到的地方〔用〕,比表面上的观察更进一步,更要看得精细。这还不够,还要使我人观察格外正确,用数量的量法做精密的计算,使得极微细的,都不能逃出我人观察之外。所以科学方法和常识观察,只是程度的不同——精密不精密的不同。
在这地方最重要的一点:科学方法的观察是有目的的,别的方法论也注重官能的观察,但他们当做本身是目的,这便错了。吾人是为了旁的事情观察,观察不过是工具。为什么要观察?因要解剖某种事实,或指定一种困难在何处,所以要观察,要研究。科学方法决不单是观察,是无所为而观察的,要有了问题——情形,才行。普通的观察,它没有把情形解剖、分析,没有把困难所在指出,轻易判断是很难的。科学方法要先考察过,才下判断,所以吾人说观察是工具,是引吾人到第二步的。
吾人观察是有所为而观察,所为的要规定困难点在何处,把这种情形解剖起来,指定困难,这是观察的理由。科学方法,好似个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诊察,他不先听病人的话,他先把器具来试验他的热度,考察他的大小便,先这样观察,定这困难的所在,把来做下断案的预备,没有诊察,不能定这困难〔点〕。
近时科学和古代科学不同的地方,它重要的一点,即是方才讲有观察的用处,并不是观察可以解决。从观察里找出解决,是错的。观察不过供给材料,指定困难的所在;换句话说,便是观察引起问题,但不是解决问题。古代科学讲:这物何以下坠?因为是重的。何以不下坠?因为是轻的。它把官能的感觉,来解释这问题。近时科学便要研究它何以重的会下坠、轻的不下坠?吾人知道所谓轻重是结果,并不是原因。它的原因在地心吸力。吸力是它重要的原因。假如在地球外,火星或金星里,它的吸力不同,轻重的量也不同了。其余光也是一样。古代当做一种问题,我人却知道是由磁力、电力来的。所以观察只可帮助指点人一条路。
第二步是推论。照吾人讲,观察无论如何正确,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要推论——第二步的工夫。推论是从现在到将来,从已知到未知。推论都是冒险的,所以科学方法和普通思想方法第二个区别,就是科学要用种种方法管住冒险,使危险减少,使推论〔做〕到稳、正、当、确的地步。方法越精密,冒险的性质越减少。这是科学方法和常识方法第二个区别。
防备危险,这是科学方法〔的〕重要问题。科学方法管住推论的冒险有两项,分作两层来说。
第一层的保障,是打破习惯。譬如那过街的人,他的推论,根据于过去的经验。往往过去经验,变做经验固定,成了习惯,很难打破。科学方法第一步管住推论的错误,便在打破习惯。因为思想习惯固定以后,往往被它拘牵住,于新的情形之下不能应用。昔人信地是扁的、平的,地是不动的,太阳天天绕地球转一次。吾人现在知道地是圆的,365天,地球绕太阳一周。吾人要知道何以以前几千年都相信这些说素,这全因根据于固定的经验。看惯了扁平的东西,推到地球,以为也是扁的;看惯了动的东西,推到太阳,以为也是动的。所以科学方法要管住冒险,最重要是打破习惯,比较参考,哪一种可用,哪一种不可用,这真正是应用。
要求打破过去的错误的经验习惯——经验固定,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经验的范围推广,有比较的材料,大同小异的,小同大异的,异中同的,同中异的,各方面的比较,才可把固定的习惯打破。有系统的科学,都是许多经验——不同的材料比较参考。所以科学决不是〔由〕一个人生出,是全社会的产品。科学并且是世界的,没有国界的,别国人的经验也可以供参考,一偏之见,是不行的。生在热带里的人,假使他没有地理上的知识,决不会知道很流动的水会结冰。在低温以下液体可变做固体,这是很浅的理。科学方法就因此要收集许多材料比较参考,打破固定的思想习惯。
以上说的多收集不同的经验来比较,是第一层的保障。至于第二层的保障,就是根据种种材料,从这里找出普遍的概念。这概念是讲它的关系——因果的关系或先后的关系,这便是通则,是科学上的道理。通则的用处,〔在于〕把琐碎的找出条理系统,把种种事实归到定理里。但吾人要知道:通则不单是简单的作用,它于推论上有保障。根据经验的通则做指挥,格外可靠一些。
在科学书里,都知道科学多通则——科学的律令——但吾人要知道这一条条的定理,何以这般重要?真正科学在〔于〕能把这些东西应用到经验上去,使很复杂的经验成了定理,便可使保障推论时格外稳当。何以有定理是稳当呢?譬如个医生,诊察后下个判断,说是肠热病,他决不单根据观察事实,还须根据定理。他知道定理:在某种情形之下是肠热病,凡是肠热病,都是如何情形的。他一方面根据事实,一方面根据定理。有了定理,才可以免〔除〕危险;从已过推到未来,才可以有把握。
现在可以看出这实验派的方法论,同别派的区别地方。比较这一派的长处,那第一派是整理、系统的方法,它注重系统、类别,固是不错。但吾人讲它所以重要,不过用时格外方便,至于本身,并不是目的。那第二派是理性派,注重定理,固亦不错。但吾人所以承认它,就因为推论时有根据,可以保险,并不是本身是目的。
现在简单讲第三步实行——动作行为。无论观察如何详细,推理如何正确,都算不了真知识,要使成为真知识,非经实行不可。实行把推论实地试验一下,使知观察推论是不是正确。没有这一层,只可算是假设,不能说是真理、真知识。
科学的试验,即精密的实行。把学理上应发生的效果实验它,看这效果是否发现。有了实验,才可以成真理。实验是实行,并不是糊糊涂涂的试验,像小孩子烧药品一般,作为玩意儿。最重要要有计划,要有把握的计划。这种试验的结果,是正确观察推论的结果。
吾人讲实验派的方法,总括有两句:
(1)实验要使知识、学问、学理格外切于实用,不是空的无用的知识;
(2)使人生的行为格外根据有意识的行为,受知识的支配,不要做无意识的盲从。
吾人再放眼一看,古来多少学理,都是些纸上空谈,有多少行为,都是些茫无意识。吾们从这两方面上想,所以实验的方法是世间人类幸福唯一的保障。
50 这是杜威1919年11月14日起在北京大学法科礼堂的讲演词,共讲八次,由胡适口译,绍虞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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