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多次对我讲:“我现在看一个人,还是要看这个人有没有旧道德,如果没有点旧道德,这个人不会好。”作为“五四之子”(先生生于1920年),他在晚年讲这个话,确实具有反叛“五四”的思想史典型意义。其实在“五四”人物如鲁迅、胡适等人身上,我们也常常看到新文化与旧文化并行不悖的复杂现象。先生多次在“修身”这个问题上,服膺儒家人物的智慧。譬如他在1997年的日记里大段引用他的老师汪公严与其师朱一新有关“和与介”的修身思想:
(汪)问:“太俭、太刚、太刻、太傲之人,似皆易流于不近人情。”
(朱)答:“太俭者,伪君子。太刚者,学君子而未至,否则亦好名之人。若刻与傲,则小人矣,岂止于不近人情焉?”(六月二十七日)[33]
后二种“刻”与“傲”明显修养不足,此不论。而“俭”与“刚”较有欺骗性。“俭”似淡泊,然“太俭”,即太不思进取、太保守婴退,有为名过甚之嫌,流于矫揉造作,成为伪君子。“刚”清操亮节,特立独行,然“太刚”即太有“我”执、“但求与众立异”、“好为崖岸,非儒者中正之道”。每一看似正当与有理的德目,其实都有可以叩其两端的虚实面相。值得注意的是,先生更多从朱一新的思想中,吸收其反对“太刚”的一面。但我们读先生早期的文字,其基调正是朱一新的学生汪公严所主张的“奇崛盘悒之气”“独立不惧”:
对于旧的批判得愈深,对于新的则爱之弥切。(摘自1953年所写《人格力量与思想力量》)[34]
人的尊严是不可侮的。青年时代,我在一本通俗小册子里读到伽里略的事迹,我一直记得伽里略创地动说受到教廷审判宣告自己错误的情景,当这一切完毕以后,他怀着屈辱站起来说“可是地球还是动着的!”至今我一想到这事,我的心仍会感到战栗。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35]
不可否认,这样的气还在,然而超越于一般理学家的修身说教,先生从中看出的重点,其实是一种复杂政治环境下的政治人物的立身处世原则。他写道:
观以上数日所摘师弟之间问答,可见二人胸中之丘壑。问者正当青春,气方盛,一再以做人当“独立不惧”“须有我在”“奇崛盘悒之气”等为立身之本,以与龌龊者流相区别。而答者,阅世深,思虑密,老成持重,处处戒弟子不可陷于片面,操之过激。我觉得这样切磋学问是很有意义的。其中所说一些修身道理就是在今天也可供我们参考。(七月三日)[36](www.xing528.com)
换言之,他似倾心于“和”更大于“介”。“在今天也可供我们参考”的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保留着一帧先生的手迹,写的是朱一新关于读书人大节的一段话:
有直道事人,三公不易之节,而后可言和。有求仁得仁,不念旧恶之心,而后可言介。故处士横议,而秦有焚坑之祸。顾厨标榜,而汉有党锢之灾。灾祸非君子所避也,苟以此为荣,而或激成之,则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君子之大道”是十分辩证的,任何简单化的做法,都为他所不取。这就是他所说的“今义”。他心目中所反对的,其实正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主义、意图伦理倾向,以及由此而来的行为上的激烈、极端、不计后果。[37]
当然,先生一方面服膺这样的思想,但又觉得儒家太过于理性化,以为人的行为是可以用一种尺度来控制的天真,于是,他又不禁流露出他一贯的复杂分析与怀疑态度:
近读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谈到和与介问题。无邪堂认为,必须接人以和,持己以介,和与介是并行不悖的。又说“若己介必以介责人,则触处皆荆棘矣”。《无邪堂答问》一书多重修身哲学,其中许多精辟意见,令人折服,上面所引这些话也是不错的。但无邪堂是理学家,不大重视甚或轻视人的性情方面。人不是完全可以被道德规范所制约所塑造,按理性的支配去活动。人是复杂的,人的性情有时也会冲破理性的樊篱,人的美德有时也会夹杂某些负面因素,因此人固然应该向着臻于至善的方向努力,但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臻于至善。[38]
他始终怀疑人可以成圣圆善,这是他与儒家思想之间未能泯合的巨大鸿沟。由此可见,先生对于儒家的思想,既能同情地理解其对于人性与人生的正面主张,又不刻意信仰,而取一种用其在我的实用态度,尤其是将其作为当代复杂的政治情境中一种资源,使他既能超越一般自由主义思想人物,又能区别于纯粹学院中保守派人物,因而具有更大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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