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考察王元化对普遍规律、历史与逻辑相统一以及理性绝对化的反思,我们不难发现王元化的反思触角已经涉及思维方式,即反思同一性思维以打破原来统治中国数十年之久的同一性思维范式。这一变革在20世纪90年代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
中国当代同一性思维的主要来源是黑格尔的同一哲学,王元化写道:“我从黑格尔那里发现了这种同一哲学,再从他的前辈卢梭那里认识到这种同一哲学运用在国家学说中的危险性,这是我在第三次反思中一个重要的收获。”[14]王元化在1993年7月1日的日记中也写道:“朱学勤曾向我谈及,认为我说的不能用逻辑推演历史,他很赞同。今天我再向朱学勤谈到这一看法,批判过去自己也十分相信的逻辑与历史一致的观点。此说之根源乃来自黑格尔的同一哲学。”[15]这些材料显示,王元化把历史与逻辑相统一与同一哲学联系起来并且都指向了黑格尔。追根溯源,同一性思维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主要思维方式,柏拉图用理念世界统治物质世界,亚里士多德寻求万物背后的“终极因”是同一性思维的源头,黑格尔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现象与本质的同一则是同一性思维的最高表现形式。
同一性逻辑与理性主义的优势是明显的,它带来西方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使西方逐渐强大成为世界的宰制者和世界秩序建立者。与此同时,同一性原则的局限也逐渐显露,正如阿多诺所说:“在奴役一切的同一性原则之下,任何不进入同一性的东西、任何在手段领域逃避计划的合理性的东西都成为同一性带给非同一性的灾难而进行的可怕的报复。”[16]“集权政治”和“奥斯威辛”是同一性在现实中的极端表现,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阿多诺对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进行了全面的解构,他认为同一性哲学以主客二分为前提,强调主体的无上全能和概念的辩证运动,是对个性、差异和非同一性进行概念的强制和褫夺,为了解构黑格尔的同一性哲学,提出了“星丛”和非同一性概念。法兰克福学派之后,后现代理论继承了阿多诺的这一批判,把矛头直指黑格尔,德里达以差异性取代了同一性,德勒兹则以块茎思维对抗树状本质思维,为彻底告别黑格尔的同一哲学做出了重要贡献。
黑格尔同一性思维是通过列宁、斯大林的著作影响中国当代思维方式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思同一性触及中国当代思想的核心问题。同一性思维通过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改造渗透到思想文化的方方面面,并在新中国成立后30年中得到广泛的认同和普及,成为人们基本的思维范式,王元化亲身经历了这一过程。王元化认为当代思想中强调“共性之外无个性”“共性与个性相等”是同一性思维的一种表现,由此引申出“没有抽象的非阶级性的人性”“只有阶级性的人性”等口号,造成了阶级性(共性)对个性的侵透。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矛盾论》中所合理论述的“互相渗透、互相贯通、互相依赖(或依存)、互相联结或互相合作”[17]的二元论同一性被歪曲和庸俗化为一元论的同一性。正如周宪所指出的:“二元思维的运用很容易堕入一元思维的窠臼,最终把二元归并为一元,取消了差异、对立、转化和互渗,而且整个排除了二元范畴之间复杂的关联和过渡形态。”[18]这一论述正中中国当代同一性思维之要害。(www.xing528.com)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30年中,同一性思维模式渗入到整个社会的各个方面。在社会政治层面,同一性思维倾向于全体人民向着一个固定的社会目标整齐划一地有计划地前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抹杀了人生的其他可能性。在经济上,打击地主富农,实现人人平等,通过同工同劳同食,实现财富均衡,取消个体财富差异。在话语上,强调一元政治话语,剥夺多元平等交流,牺牲了个人价值、思想自由。在文艺领域,加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建立样板戏。孟繁华指出:“当代文艺学的建立和发展,也就是这一学科的学者在政治化规约下,不断统一认识、实现共识的过程。”[19]“香花/毒草”模式成为衡量文艺作品的唯一公式,并以前者压倒后者的同一化实现了这一过程。
王元化认为绝对的同一其实是不存在的,规律只在一定的范围内起作用,切除了历史、现象等本身的丰富性,强求它去符合理念本身只会造成思想暴力和专制。王元化通过对规律、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理性主义为核心的同一性哲学的反思,梳理出了中国同一性思维的生成逻辑,也逐渐展露出他在思维方式层面变革中国当代思想的努力。经历风雨而思考的王元化老人不再追求完美的绝对理念和“乌托邦”理想世界,放弃了宗教狂热般的信仰崇拜,重新定义和调整对于真理的看法。对照第二次反思的“黑格尔化”,在第三次反思的过程中,王元化在思维层面上发生了重大的转型,他试图对中国影响深远的同一性思维作出彻底的批判和反思,从而从根本上扭转这种思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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