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辨需要抽象思维,艺术鉴赏基于感性观照。擅长于前者未必能于后者,反之亦然。在同一个作家身上,这两种能力甚至可能相妨害,例如歌德曾批评席勒文学“观念化”倾向是由于他过于沉醉哲学思辨而导致。[55]然而在黑格尔著作中,这两者却是相得益彰。《读黑格尔》写道:
黑格尔的艺术鉴赏力不仅在学术界是罕见的,就是在艺术领域内也是很少有人可与之匹敌的。[56]
作者因此使用“感到惊佩”“令人为之叹服”的赞词来表达对黑格尔艺术鉴赏力的服膺。[57]这表明,《读黑格尔》所获审美享受,不仅与黑格尔的思辨特色有关,也是缘于他卓越的艺术鉴赏力。问题在于,擅长哲学思辨的黑格尔为什么能够具有甚至超出“艺术内行”的审美鉴赏力?这个问题被《读黑格尔》以“百思不得其解”的夸张方式提出,笔者认为事实上,从《读黑格尔》的相关摘录和阐释中足以找到解答线索。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在黑格尔看来,艺术鉴赏虽然不同于哲学思辨,但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却必须同时借助抽象思考力。且看《读黑格尔》下面一段摘录:
美的对象具有一种隐蔽的、内在的必然性和协调性。既然只是内在的而不是从外表可以看出的,这种统一性就只能通过思考来掌握。[58]
美的对象“隐蔽的内在的必然性”只能通过“思考”掌握。这里所谓“思考”显然包含思辨。《小逻辑》指出,对一个感性事实下判断与对它的内在必然性下判断,这两者有重大区别。当人们作出“这墙壁是绿色的”的判断时,仅仅是“不错”地指出了一个感性事实;只有当一个判断触及并揭示对象的内在必然性时,这个判断才可能涉及“真理”。[59]根据这一观点,在审美领域中,受到审美对象的打动而作出“很美”“很感人”之类判断,至多意味着这个判断指出了一个“不错”的事实,只有当审美者能够说明该作品美在何处及其原因时,即只有当他的鉴赏包含对审美对象“内在必然性”的思考时,才可能作出真正的审美判断。《读黑格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赞叹黑格尔《美学》“胜义披纷精美绝伦”,作者特别强调他被黑格尔打动的是“这类论述”——关于“天才”与一般“才能”的区别,关于“真正灵感”与“很坏灵感”的不同,关于发自灵魂的“风格”与借助模仿的“作风”之差异,关于艺术技巧与艺术家“知觉方式”的联系,以及独创性与艺术家“内在生命”的关系等。[60]我们仅从这些问题所涉的理论难度就不难看出,它们都属于对艺术之“内在必然性”的讨论,解释这种“内在必然性”必须经过包括思辨在内的“思考”。
但是对美学理论的思考并非等同于对具体审美对象的鉴赏。耐人寻味的是黑格尔在讨论艺术鉴赏问题时对“纯粹思考”的反思。《读黑格尔》于此有另一段摘录:
纯粹思考性的研究如果闯入艺术鉴赏过程,它就会把使概念再和现实成为一体的那个手段本身取消了,毁灭了,又把概念引回到它原有的不结合现实的简单状态和阴影似的抽象状态了。[61]
虽然这段话有点晦涩,其基本含义却是清楚的:“纯粹思考”闯入艺术鉴赏过程会“毁灭”审美对象。问题在于“纯粹思考”的所指。我们已经知道,黑格尔将认识过程划分感性、知性、理性三个层面,感性是对形象或表象的把握,知性是分析个别特征的抽象把握,理性是综合各种个别特征与感性形式的整体把握。所谓“纯粹思考”显然是指剥离形象或表象的抽象思考;进而言之,只要是脱离感性形象的思考,无论是知性分析或理性综合,都属于“纯粹思考”。黑格尔对“纯粹思考”的反思意味着,他认为艺术鉴赏过程中,思考始终不应脱离感性对象或艺术形象。《读黑格尔》的另一段摘录提出的“领悟的思考”可为印证:
艺术作品是由思想异化来的,所以也属于领悟的思考领域。[62]
所谓“领悟的思考”是指基于感性而不局限于感性、蕴涵理念又不脱离形象的思考,它显然是相对于剥离感性材料的“纯粹思考”而言。
问题还在于,在艺术鉴赏过程中“领悟的思考”如何可能?黑格尔于此提出了“敏感”概念,这个概念也是《读黑格尔》所特别关注并阐释的:
审美对象于我们只有一种可能:对象一般呈现于我们的敏感中,我们只有借助充满敏感的观照,才能维持真正的审美态度。“敏感”这个词很奇妙,它包含两种相反的含义:第一,指直接的感受;第二,也指意义、思想、事物的普遍性。[63]
“敏感”融合着由直观感受而积累的审美经验和对“事物普遍性”的思考。这意味着“敏感”融合着感受与思辨这两种不同的认识方式和能力。在中国古典文论中,关于艺术鉴赏力来源的通常认识是重视经验积累,《文心雕龙·知音》代表性的说法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64]与此比照,黑格尔“敏感”概念的特征是,将思辨能力也纳入了审美可能性之中。黑格尔《美学》之所以引起《读黑格尔》的深永兴趣,看来也是缘于其中有所不同于中国古典美学的思想因素。《读黑格尔》对“敏感”之义作了如下发挥:
对于艺术作品的审美态度开头只能是敏感的接受,但又不始终停留在敏感的接受上;否则,对艺术作品的理念就会停留在一种朦胧感受的混沌状态。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在咀嚼消化艺术作品的过程中,思考一定要出现,它只是发生在在先的敏感接受之后罢了。[65]
在黑格尔对“敏感”的解释中,艺术感受与审美思考是融合一体、同时进行的思维活动,而在《读黑格尔》的诠释中,这两种把握对象的能力被分析发挥为前后相续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艺术鉴赏过程确实存在一种感觉其美却一时说不出其何以为美的阶段,那么《读黑格尔》的诠释至少是补充了黑格尔“敏感”概念的未见之义。
黑格尔之所以提出“知性不能掌握美”,理由不仅在于知性是剥离感性的抽象思维,也在于它偏执于对象的某一方面的抽象性质。这个命题意味着,能够洞悉美的对象之奥秘的艺术鉴赏,不仅需要艺术感受力,也不仅需要分析审美对象的抽象思考力,更需要基于并始终不脱离艺术感受的综合思考力。换言之,这个命题意味着,能够洞悉美之奥秘的艺术鉴赏力,融合、统摄着感性、知性、理性三种思考。《读黑格尔》关于曹操形象之艺术性的阐释为我们提供了理解“领悟的思考”的范例。曹操不仅是“乱世之奸臣”,不仅是“治世之英雄”,也不仅是“奸臣”与“英雄”这两种矛盾特征的简单相加。《读黑格尔》指出,这个形象的艺术魅力在于其性格的鲜明、矛盾与丰满:
曹操杀死吕伯奢全家是一面,官渡之战破袁绍从档案中找出一批手下官员通敌信件看也不看付之一炬又是一面;为报父仇攻下徐州杀人掘墓是一面,征张绣马踏青草割发代首又是一面;一方面礼贤下士兼收并蓄,另一方面却容不下一个杨修;一方面煮酒论英雄表现得很聪敏有眼力,另方面又毫不察觉刘备种菜的韬晦之计;一方面在华容道对关羽说“将军别来无恙乎!”显出一副可怜相,另方面当关羽被杀首级送至曹操,他笑曰:“云长公别来无恙!”又显出一副刻薄相。……这多副面孔构成曹操的性格,曹操就立体化了,活起来了。[66]
在这段阐释中,曹操形象的各性格要素被分别揭示出来(知性分析);每一个性格要素都仅仅是众多性格要素之一,曹操的真正性格在于这些要素所构成的复杂整体(理性综合);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曹操性格的某一要素,或其众多要素的整体,都是通过对该形象之具体言行乃至细节的考察而把握(感性观照)。我们从《读黑格尔》这个阐释中可见,朦胧模糊的感性不能掌握美,偏执于单面因素的知性不能掌握美,甚至综合了众多分析要素的理性也不能掌握美。唯有融合、统摄了感性、知性与理性的“领悟的思考”或“敏感”,才可能真正掌握艺术形象之美的奥秘。虽然对曹操形象如此解释最初是出自一位文学家的评论,但是《读黑格尔》的发挥却将之提升到思辨美学的理论高度,我们从中分明可以看到一种潜在的哲学认识论的思辨结构:感性→知性→理性;也分明可以看到一种黑格尔所说的“领悟的思考”。
《读黑格尔》针对轻视感悟能力的旧理论的偏颇写道:“艺术鉴赏力,除了需要学识之外,更需要思维活动中源于禀赋的感悟能力。”[67]根据黑格尔美学的辩证法,这个真知灼见也潜在蕴涵着另一种意味——艺术鉴赏不仅需要感悟能力,也需要学识乃至基于哲学思辨的把握能力。在当今以图像艺术为主导方式的时代,在思辨能力日益被大众娱乐方式淹没的时代,《读黑格尔》提示的“思辨之美”弥足珍贵,笔者以为其意义可能不亚于王国维当年在新兴潮流中提出的“古雅美”。
[补 记] 本稿草成后读到王元化先生教示的一篇写于数年前的手稿,其中有评论杨振宁《美与物理学》论文的文字。杨振宁认为物理学中有与美学相通的问题,例如狄拉克的方程式和反粒子理论具有“秋水文章不染尘”的风格,与此鲜明对照的是海森堡研究成果之风格,它“五光十色、错综复杂”“朦胧不清甚至有渣滓”,其构思犹如“在雾里爬山”,因此,狄拉克与海森堡的科学研究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王元化先生于此评论:“杨振宁所谈虽然仅仅是科学和美的关系,但是涉及了美学中一个基本问题,即美学的风格理论问题”“纵使杨振宁没有明确意识到思维方式在风格中的作用,但从他大量具体的分析和阐发中,都可以领悟到这一点。风格理论从风格就是人——到风格来自人的性格与性情——到性格与性情导致思维方式的差异,在这一认识的发展上,杨振宁的观点,对我们是很有启发作用的。如果把他的这些说法运用到文学风格上来,我们就可以更深入地弄清文学风格中的一些问题”。看来,不仅哲学美学中的理论思辨能够唤起审美感受,而且物理学数学中的思维方式也可能是美的。作为人文学者的王元化先生与作为物理学家的杨振宁不谋而合地关注理论思维中的美学问题,这是意味深长的。如果说《读黑格尔》提出的是思辨之美何以可能的问题,那么作者实际思考所及的范围更深广,触及的是人文与科学之间,审美是否有相通、为何有相通、如何可相通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超出了黑格尔《美学》的视阈,而且也是迄今美学专家们各种理论体系中鲜受关注,甚至尚未被意识到的。
原载《社会科学》2007年第8期
【注释】
[1]王元化:《读黑格尔》,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2]同上,第3页。
[3]同上,第4页。
[4]同上,第5页。
[5]同上,第13页。
[6]同上,第14页。
[7]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1页。
[8]同上,第90页。
[9]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3页。
[10]同上,第53页。
[11]曹丕:《典论·论文》,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
[12]李白:《忆旧游书怀》,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册),第59页。
[13]王元化:《读黑格尔》,第6页。
[14]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第283页。
[1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版序,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16]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3页。
[17]王元化:《读黑格尔》,第27页。
[18]同上,第71页。
[19]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第291页。
[20]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第290页。
[21]王元化:《读黑格尔》,第73页。
[2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28页。
[2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第494页。(www.xing528.com)
[24]王元化:《读黑格尔》,第6页。
[2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第624页。
[26]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上),第286页。
[27]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8页。
[28]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
[29]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8页。
[30]同上,第27页。
[31]同上,第174页、第272页。
[32]同上,第52页。
[33]同上,第178页。
[34]同上,第273页。
[35]同上,第18页。
[36]王元化:《读黑格尔》,第273页。
[37]同上,第53页。
[38]约瑟夫·熊彼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吴良健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68页。
[39]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70页。
[40]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05页。
[41]同上,第129页。
[42]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62页。
[43]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第306页。
[44]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第307页。
[45]同上,第302页。
[46]同上。
[47]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第303页。
[48]王元化:《读黑格尔》,第214页。
[49]同上,第6页。
[50]同上。
[51]同上,第238页。
[52]黑格尔《美学》(第2卷)的论述秩序依次是: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浪漫型艺术。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53]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第173—180页。
[54]分别见《文心雕龙》“总术”“物色”“附会”三篇,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
[55]参见歌德:《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3页。
[56]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1页。
[57]同上。
[58]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76页。
[59]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第290页。
[60]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4页。
[61]同上,第144页。
[62]同上,第146页。
[63]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78页。
[6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第715页。
[65]王元化:《读黑格尔》,第179页。
[66]王元化:《读黑格尔》,第23页。
[67]同上,第61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