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资本论》认为,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并非同一回事。研究方法可以从对象“混沌的表象”开始,经过分析而至于“稀薄的抽象”,再经过综合而达到包含多样规定性的“具体整体”;叙述方法则可以相反,采取“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途径。与此相应,作为研究方法的思辨逻辑之结构与作为叙述方法的文体结构也不是同一回事。如果说黑格尔哲学“强大而犀利的逻辑力量”主要来自其思辨逻辑的结构,那么它在文体结构上采取了怎样的形式?《读黑格尔》评赞:“人称佛书‘文若钩锁,义若连环’。黑格尔的说明方法也是层层推进,步步深入,一环紧扣一环。他一向反对罗列事实作外在的排比,而要求各部分之间必须存在着内在联系。”[48]这个评赞针对的显然是黑格尔文体的结构艺术,其中包含着又一层面的审美感受。《读黑格尔》多处谈论到黑格尔著作的结构特点:黑格尔“很看不起一部书各个章节之间毫无关联,只是把一堆问题杂凑在一起”[49]的那种著作;黑格尔叙述方法重视“范畴和范畴之间的内在联系”,其中包含“可资借鉴和参考的东西”;[50]“黑格尔曾经花费很大力气用在体系思考上”,其叙述蕴藏着“思辨结构的秘密”;[51]这些评赞所针对的不仅是黑格尔哲学的逻辑性,更是其文体中的结构艺术。显然,《读黑格尔》之所以能够感受到“强大而犀利的逻辑力量”,除了黑格尔思辨方法本身的特点外,还在于其文体结构上合乎逻辑的艺术性。
黑格尔哲学具有一整套系统完备的体系,其逻辑基点是最抽象的“绝对理念”。在黑格尔看来,世界的本原是绝对理念,它不断地自我深化和发展,先是外化为具有感性形态的自然界,再由无意识的自然界经过一系列中介阶段而发展到具有精神意识的人,从而绝对理念在人的精神中达到自我意识。在黑格尔哲学体系的表述中,这个发展过程呈现为“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门;其美学属于“精神哲学”环节之一。黑格尔《美学》的叙述方法中也贯穿了这个发展历程。其中首先出现的是“美的理念”,然后由“美的理念”进入到对“自然美”的叙述,再由后者进一步进入“艺术美”叙述。就黑格尔关于自然美的叙述方法而言,如前所述,其顺序是从无生命的矿物结晶体之美,进入到有生命的植物美与动物美,再进入到蕴含理念精神的人体美。就黑格尔关于“艺术美”的叙述方法而言,他也是将之划分为循序出现的三阶段:首先是以埃及金字塔为代表的象征型艺术,其特征是感性物质大于理念精神;其次是以古希腊雕刻为代表的古典型艺术,其特征是感性物质与理性精神相平衡;最后是以诗歌音乐为代表的浪漫型艺术,其特征是理念精神超越了感性物质。[52]黑格尔甚至在论述细部的美学问题时,也坚持了这种三阶段结构的叙述方法,例如众所周知,他分析古希腊史诗人物塑造方法的艺术性时,其叙述顺序为:人物所处时代背景的“情况”→人物所处具体环境的“情境”→引起人物发出的具体动作的“情节”。
由黑格尔体系的叙述方法大体可见,它在形式上与黑格尔的思辨结构具有对应和同构的特点,即贯穿了三环节的推演模式。其特点可以概括为:(1)要求部分与整体的统一(例如其“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分构成一个完整体系);(2)叙述进程上讲究规范严格、伸展有致的逻辑性(例如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进程和前后环节的逻辑联系);(3)追求参差变化与整齐一律的互文(例如每一部分都有特殊的叙述内容,而每一部分都贯穿三环节的结构形式)。并非偶然的是,黑格尔文体结构中的这三个特点与他本人对美的形式要素的分析恰相吻合。黑格尔《美学》所概括的形式美要素有三,分别是:(1)“整齐一律与平衡对称”(即要求部分与整体相统一);(2)“符合规律”(即讲究叙述进程要合乎“客观理念”的发展逻辑);(3)“具有差异面的和谐整体”(即追求参差变化与整齐一律的互文)。[53](www.xing528.com)
以中国古典美学法则观之,黑格尔叙述方法中显示的三个形式美要素在某种程度上可得印证。例如《文心雕龙》论文章结构安排有“三十辐共一毂”的比喻,指谓的是作品结构中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这与黑格尔的“整齐一律,平衡对称”有所相通;《文心雕龙》有“随物宛转,与心徘徊”之说,“随物宛转”包含思考想象要符合客观法则之意,因而与黑格尔“符合规律”的形式美要素有所相通;《文心雕龙》又有“杂而不越”说[54],意思是要求作品各部分之间既杂多变化又不破坏和谐一致,这与黑格尔所谓“具有差异面的和谐整体”不谋而合。由此看来,《读黑格尔》以中国佛书推崇的“文若钩锁,义若连环”比喻黑格尔著作叙述结构的艺术性,其原因也许还缘于整个中国古典美学传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