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哲学有一种强大而犀利的逻辑力量,使我为之倾倒。”[37]——《读黑格尔》这一赞叹令笔者想到20世纪美国著名学者熊彼得读《资本论》的类似评价,后者称赞《资本论》蕴含着“推理的艺术”[38]。《读黑格尔》为之倾倒的“逻辑力量”无疑也是来自“推理的艺术”。“推理的艺术”意味着推理合乎逻辑规律,在黑格尔《美学》中,“合乎规律”被界定为美的形式要素之一,例如黑格尔写道:“椭圆或抛物线中包含着某种规律,因而它的形式是美的。”[39]可见,以黑格尔美学相关论点推论之,对“逻辑力量”的“倾倒”包含着审美感受和享受。
黑格尔美学命题之一是“知性不能掌握美”,这个命题也是《读黑格尔》特别重视并加以发挥的。我们以黑格尔论证这个命题的基本思路来考察其中的“逻辑力量”。
在黑格尔体系中,哲学包含美学,美学包含文学艺术;从哲学思辨到美学思考再到文学批评呈现为一个从一般原理到特殊法则再到个案分析的进程。这个进程显示了黑格尔体系从抽象向具体推演的特点。在黑格尔哲学中,一个概念通常潜在包蕴一个判断。因为他把概念纳入其“正反合”的辩证发展三段论公式中,每个概念都标志着其所属的正反合三阶段的一个逻辑环节。从而,每个概念都从属于一个更抽象的概念,同时内含着一个更具体的概念;概念与概念之间包含着逻辑联系。“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包含两个概念:“知性”与“美”。就“知性”而言,它是黑格尔认识论“表象—知性—总念”三环节之一。大体而言,“表象”是感性观照的认识,“知性”是抽象分析的认识,“总念”是综合抽象分析要素后而获得的整体认识。因此,只有达到“总念”阶段的认识才是比较完整的认识。“知性”概念蕴含的判断是:它属于对“表象”的分析阶段,尚未达到“总念”阶段。
就“美”这个概念而言,黑格尔将之分析为三阶段循序发展的逻辑进程:(1)抽象“美”的理念;(2)“美”的理念外化为具体感性形式;(3)“美”的感性形式复与抽象理念相结合。“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中的“美”概念,是指感性形式与抽象理念相结合的“美”,这个概念潜在蕴含的判断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由此大体可见,“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中,在其所使用的“知性”与“美”的概念层面,已经蕴含着黑格尔式的“逻辑力量”。
在黑格尔专门阐释逻辑法则的《小逻辑》中,概念蕴含判断,判断蕴含推理。“知性不能掌握美”这个判断潜在蕴含黑格尔式的推理程序,这个推理程序也包含着哲学思辨、美学思考、文学分析三个层面。
先看哲学层面。《小逻辑》写道:“概括地讲,哲学的工作没有别的,即在于把表象转变成抽象的思想;更进一步哲学还要把仅仅抽象的思想转变成总念。”[40]这里涉及哲学认识论的“表象”“知性”“总念”三范畴。《小逻辑》进而以对自然有机体的认识为例说明,其大意是:一个生命有机体的诸官能或各肢体不能仅视作相互孤立的各部分,而必须将它们放在整体联系中认识把握。对有机体的感性观照属于认识的“表象”阶段,对它各部分的分析属于“知性”阶段,只有综合分析结果后的认识才可能达到“总念”阶段。黑格尔强调尚未达到“总念”阶段的“知性”认识的局限:“只有在解剖学者的手里这些官能和肢体才是机械的部分。但解剖学者的工作乃在解剖尸体,并不是在处理一个活的身体。”[41]可见,在《小逻辑》这个最抽象的哲学层面的思辨中,已经包含了“知性不能掌握有机体”的思想。黑格尔把“有机体”视为自然美的基本形式,更把艺术美视为高于自然美的理想美。因而我们可以说,《小逻辑》所表述的“知性不能掌握有机体”思想,已经潜在地包含着“知性不能掌握美”的意蕴。(www.xing528.com)
再看美学层面。黑格尔在“总论美的概念”中明确提出“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他指出,任何美的对象都至少具有“差异面的统一”这个形式因素。在最低级的自然物即矿物结晶体上,这个形式因素表现为各部分的“整齐一律”;在较高级的有生命的植物和动物有机体中,“差异面的统一”逐渐具体复杂完善,并且又发展具有“生气灌注”特点;而在人身上,生命有机体不仅达到复杂精致,也不仅具有“生气灌注”,更有精神灵魂的显现。正是针对美的对象这种无不具备的“差异面的统一”之形式美规律,黑格尔强调:“知性不能掌握美,因为知性不能了解上述的统一,总是要把这统一里面的各差异面看成是独立自在分裂开来的东西。”[42]由此不难看出,“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首先意味着知性不能掌握自然美,知性不能掌握自然中的无机体(矿物)、有机体(植物动物与人)的美;它的理论依据显然是《小逻辑》所表达的“知性不能掌握有机体”的哲学认识论。
黑格尔在“艺术美”层面继续演绎这个命题。他认为,理想的人物形象既需要性格的独特性和坚定性,也应该具有性格的丰富性和完整性(差异面的统一),这就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避免“知性”方式,因为“知性”方式会肢解人物性格的整体性,过滤其丰富性,人为突出某一单方面特质,导致人物形象缺乏“整体的生气”。黑格尔写道:“知性爱用抽象方式单把性格的某一方面挑出来,把它标志成为整个人的唯一准绳。凡是跟这种片面的统治特征相冲突的,凭知性来看,就是始终不一致的。但是就性格本身是整体因而是具有生气的这个道理来看,这种始终不一致正是始终一致。”[43]这表明,“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在艺术理想美层面已经具体化为“知性不能把握人物性格美”。
黑格尔《美学》继而在作品评论层面进一步展开这个命题。他以法国古典戏剧为例:“例如在高乃依的《熙德》中,爱情与荣誉的冲突是写得很辉煌的。这样本身见出差异面的情志(朱光潜旧译“情致”)当然可以导致冲突;如果这种情志表现为在同一性格中的内在冲突,当然也可以产生堂皇典丽的修辞和娓娓动听的独白,但是同一心灵的分裂,时而从抽象的荣誉转到爱情,时而又从抽象的爱情转到荣誉,这样翻来覆去,本身就违反性格所必有的真正决断性和统一性。”[44]在这番评论中,黑格尔根据人物性格既要显出“差异面”,又应具有“统一性”这个批评尺度,肯定《熙德》主人公形象具有“差异面的情志”(爱情与荣誉的冲突),同时批评其“差异面”被“抽象”地表现,“违反性格所必有的真正决断性和统一性”。一般认为,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在人物性格塑造上追求的是“类型”化,黑格尔的分析切中了“类型”化性格的要害所在,而他的理论依据显然是对“知性”方法之局限的认识。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黑格尔对荷马史诗人物性格的赞赏:“在荷马作品里,每一个英雄都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45]黑格尔以荷马史诗中心人物阿喀琉斯为代表分析:他既是个英雄,又有普通人的一些品质,并且他的性格不是被抽象地任意地表现,而是“借种种不同的情境将他的这种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来”[46]。例如,阿喀琉斯爱母亲,母亲忒提斯被掠夺后,他为之痛哭;他有强烈的荣誉感,荣誉受到损害就以拒绝继续参战抗争主帅阿伽门农;他重友情,朋友帕屈克鲁斯和安惕洛库斯战死后,他为复仇而重新加入战场;他是主人,却与仆人腓尼克斯关系亲昵,后者经常躺在他的脚旁;他是少年英雄,但在朋友帕屈克鲁斯的丧礼中对老人涅斯托表示由衷敬意;他为朋友复仇而凶狠残暴,把赫克托的尸体绑在车后绕特洛伊城拖了三圈,但是赫克托的老父普莱亚姆来到他的营帐,他心软而伸手给哭泣的老国王去握,如此等等。黑格尔由此写道:“在这个人物身上显出了其性格的全部丰富性。”[47]至此我们看到,“知性不能掌握美”命题已经落实到黑格尔对具体作品乃至特殊人物性格的评论中。
由上可见,黑格尔的艺术分析是以其美学法则为依据,在其美学法则后面,又有哲学认识论的支撑。在黑格尔理论体系中,文学批评、美学法则、哲学思辨三个层面贯穿着逻辑一致性。黑格尔理论呈现为一系列从抽象理念向具体表象的逻辑演绎的过程,而我们如果把握了他的理论体系,则通过其对最表象层面的作品人物的评论,可以层层追溯其理论所据、思辨脉络乃至逻辑起点,所谓“沿波讨源,其幽必显”。《读黑格尔》赞叹“黑格尔哲学有一种强大而犀利的逻辑力量”,良有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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