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思维中,概念与术语是既相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层面:概念必须清晰,术语要求准确;前者关乎对象之分析,后者属于分析之表达。《文心雕龙》所谓“意授于思,言授于意”[23]细致区别了思考之“意”与表达之“言”。据此,经过思辨分析而获得清晰概念之后,尚有一个如何选择术语以准确表达的问题。关于后者,《读黑格尔》认为黑格尔著作“难懂的只是他特有的名词术语”,如果把它们搞清楚,就会发现他的表述不仅“清晰”而且“准确”。[24]这个评赞意味着,黑格尔的理论术语也蕴涵着思辨之美的因素。
关于理论术语之“准确”的美学意义,虽然黑格尔在《美学》这本书中没有直接讨论,但在中国古典美学中却早有专论,《文心雕龙·练字》篇曰“缀字属篇,必须炼择”[25],强调的就是选字用词对于文章美的意义。《史传》篇又提出选字择词贵在“准当”“辨洽”等与“准确”相关的尺度。[26]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中认为中国语言文字的词义“不确定”[27],其《历史哲学》中又批评中国语言词汇众多而每个词汇的意思却是歧异纷纭[28]。这些批评一方面表明黑格尔相当重视语言表达的“准确”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中国文化认识的局限,在当时的背景下他不可能知道,中国古典美学历来讲究文章用词的“准确”之美,虽然“准确”的具体标准与他有所不同。
在中文语境中,黑格尔术语之准确性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中文翻译之准确性的问题。外语原著与翻译读本之间通常难以避免语义隔阂,对于黑格尔著作独创性的专门术语而言尤其如此。如果说黑格尔术语原本是“准确”的话,那么其被翻译成汉语后是否依然“准确”是个问题。反之,如果汉语的相关译词并不准确,那么要发现黑格尔术语的“准确”,其前提是首先发现汉语译词的不恰,乃至找到恰切译词替代之。《读黑格尔》多处研讨黑格尔术语的中译问题。例如“情志”“情致”“情欲”三者相对于黑格尔原著中古希腊词“”何者为恰[29],“知性”比之于旧译“悟性”或“理解力”为什么更能妥切传达德文原著“verstand”之旨[30],“总念”“概念”之于德文“begriff”的优劣关系[31],中国古典美学“气韵生动”“生气灌注”与黑格尔美学“beseelt”的汉译关系[32],被英译为“sense”(感觉)的德文“sinn”是否可以译为“艺术敏感”[33],为什么应该用“宁静”来替代中文旧译的“静穆”[34]。这里我们仅以《读黑格尔》用“情志”翻译“”的一例观之,这个术语在黑格尔原著中本来就是一个源于古希腊的外来词,并且黑格尔本人认为它在德文中很难找到恰切译词。(www.xing528.com)
据《读黑格尔》对“”词的考察:它在英文中译作“pathos”(意为悲哀,哀愁,动情力,悲怆性等),在拉丁语中译作“qual”(意指本原的痛苦),在恩格斯著作中被解释为“苦闷”,而在中文旧译中转成“情致绵绵”。这些译词相互歧异,究竟如何汉译为恰?《读黑格尔》根据黑格尔是在论述古希腊史诗英雄人物性格时使用该词的背景,提出可以借用《文心雕龙》的“情志”翻译之。理由是“情志”由表达情感因素的“情”和表达志思因素的“志”连缀成词,可兼摄情感志思互渗融合之意;刘勰论“志”有“志思蓄愤”之说,包含悲怆性意味,能够涵盖英译所见的“pathos”之义[35]。黑格尔认为荷马史诗英雄性格的最重要特点在于个人情感与时代的伦理意志相融一体,而伦理意志通常通过某位神的形象传达。《读黑格尔》由此指出,黑格尔有时将“”说成是“神的内容”,既然“神”代表着当时的伦理意志,而这种伦理意志又内化于希腊英雄的性格中,那么“”这个词指谓的就不仅只是希腊英雄性格的情感方面,而同时包含“志”的意蕴,它指谓的是一种“合理的情绪方面的力量”。中文旧译“情致绵绵”显然不能传达该词的“志”意,英译“pathos”(悲怆情感)也遗漏了该词的伦理意味。这个例子表明,《读黑格尔》对黑格尔专门术语的把握是经过多方考究和反复斟酌的,其结合黑格尔术语之理论背景而辨析的方法更是超出了一般语言翻译专家的见识所及。值得注意的还在于,《读黑格尔》记载了1977年与1988年对黑格尔所用该希腊语的两度审思,而在1996年写的“读后附释”中继续斟酌这个译词的准确性:“用情志来转译一词,自然并不是最惬恰的,但由于找不到更妥切的字,只能取这庶几近之的意义了。”[36]如果我们考虑到黑格尔本人也认为“”这个古希腊词在德语中难以找到完全对应的译词,那么相对于黑格尔原著该术语的特殊性,《读黑格尔》对它“庶几近之”的翻译很可能是唯一“准确”的选择了。《读黑格尔》评赞的是黑格尔术语的“准确”,我们从中却可以进一步读出作者本人对术语准确之为美的自觉意识和理论品位。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