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宜君
刘光蕡像
中国近代历史上有个康有为,他是有名的政治家、教育家,晚清社会的活跃分子,他和梁启超等人引领风气之先,推动了维新变法运动,可谓一代风云人物,无人不晓。人所不知的是,在当时中国西北也有一位老先生,因为他支持维新变法,热衷教育救国,努力传播西学,与康梁等人遥相呼应,被称为“南康北刘”。而且早在康梁之前,他就已经率先在陕西塬上推行维新救国活动,正如他自己所说:“世俗不知,目我为康梁党,康梁乃吾党耳。”他所领导的维新运动是独立产生的,开始并没有受到康梁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他与康梁一样,都是维新变法的首倡者和领导人,只是他没有像康梁等人那样直接参与变法活动,也未曾在政治舞台上扮演叱咤风云的英雄角色。因此长期以来,他一直受到学界漠视。
他就是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西北地区的维新领袖——刘光蕡,同时也被称为甘肃高等学府的“开山始祖”。
刘光蕡是一个奇特的人,身处僻地,却连接四方,积极接受并主动融入新思潮;身为大儒,却精研数学,力主工业科技兴国;手无寸铁,却钻研军事,著书立说矢志富国强兵;退隐草堂,却坚持教育,为国忧伤涕零以至目盲。他一生行事虽未造成全国影响,但他在西北创办新学,宣传新学,播洒改革种子,一生为西北培养了大批有用人才,这些弟子在陕西乃至西北军政文化教育各界,均发挥了很大作用。辛亥革命时期的领袖人物大都出于陕西,而且陕西是响应武昌起义的第一个省,这都不能不归之于刘光蕡新学教化的开创启迪之功,足显教育树人的威力。
刘光蕡是陕西咸阳马庄镇天阁村人,1843年出生于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家庭。他字焕唐,晚年自号“古愚”。曾就读于关中书院,肄业后设馆教学。受师友影响,再加上自己的亲身感受,他最终绝意仕途,产生了潜心研究有补于时势和实际学问的想法,从此找到了他一生的理想——教育救国。1885年,他和朋友一起,用集资募捐的方式正式创办了“求友斋”,从此,展开了雄心勃勃的教育革新、实学救国活动。1887年,刘光蕡主讲“味经书院”,直至戊戌变法,历时达12年之久,这也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段。1899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刘光蕡力辞“味经书院”和“崇实书院”山长职务,退居礼县的“烟霞草堂”,从事教学与著述。1903年,他赴甘肃任甘肃大学堂总教习,半年后病逝,享年61岁。
回顾刘光蕡一生,他的救国活动主要在三个方面:教育、经济、军事领域。晚清社会腐败不堪,尽管他在军事和经济领域见识卓越,付出了很多努力,却都因重重社会阻力而心血最终付之东流,只有在相对独立的教育领域里,他精心设计、努力培育的种子终有所成,不负他一生心血投入。
刘光蕡是伟大的教育家、教育改革家,在提倡自然科学、西学方面,走在时代前列。他自己对经学有着很深的造诣,被誉为“关中大儒”“关学后镇”。但他笃定不移地认为数学等自然学科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他深知,西方轮船火炮等科技都是以数学为基础,所以在关中书院读书时,他就开始殚精竭虑地研究数学。但算学久为秦中绝学,无人讲习,他自己也没有一点基础,又无从向人求教,于是潜心研习,废寝忘食,整整研读了三天三夜,累得吐血,终于晓得其中奥妙。从此以后,数学就成为他的研究对象,一直孜孜以求。后来,刘光蕡无论到哪里讲学,数学都被列为重要科目。由于他的提倡和重视,数学从此又在西北地区流传开来,他为西北培养出了第一批精通数学的实用型人才。
刘光蕡的思想基础是实学,他所有的教育改革活动也呈现出实学特点,与科举八股之学势不两立。为保持“实学”净土,他自己绝对不讲八股文,也从不为社会舆论及政治压力所屈。他与陕西学政柯逢时的故事对此可见一斑。
柯逢时是张之洞的门生,于1883年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后被授为翰林院编修。当他还在北京时,就听到了一些关于贬斥刘光蕡的谗言,因此对刘心存芥蒂。柯逢时到任后,擅改书院规章,责令刘光蕡必须增加有关科举内容,冲突就此产生了。“味经书院”的传统是山长(院长)有自主办学权,他人不得干涉。刘也正是看重这一点才出任山长,而且他生性耿直狂狷,结交的朋友都有几分侠气,宁愿抗世以贫贱,不求趋炎而荣达,兴之所至就到酒肆豪饮,颇具名士的狷狂个性。柯逢时这种夹有个人成见的做法,自然遭到刘的强烈反对,他愤而辞去“味经书院”山长职务,宁愿赋闲居家,决不改变书院的教学宗旨。
柯逢时也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官僚,看到刘光蕡如此反应,他开始检讨自己的行为,有所悔恨,但还不肯认错。庆幸的是,其时主政陕西的布政使陶模,是一个十分开明的人,他也对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深恶痛绝,对刘光蕡传播西学的教育改革十分支持。刘辞职后,柯逢时致函布政使陶模,请求推荐一个人来代替刘。陶模直言回复:“刘某学问深邃,人望所归,舍此无可荐者。”此言分明是对他的委婉批评。柯逢时倒也知错必改,不愿因此失去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三次托人致函致歉,依然聘刘为书院山长,但这个倔强的刘光蕡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就发生了和“三顾茅庐”一样的故事,直到柯逢时许诺不讲授八股文后,刘才答应复出。听说刘光蕡答应重新应聘,柯逢时十分高兴,急忙赶来书院向刘谢过,指着自己的双眼说:“我有眼不识人,”又指着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说,“我的耳朵太软,爱听闲言;我的嘴太坏,听到什么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了出来。”最后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心中并无他意,只是口耳不慎,以致产生误会,您可千万别见怪呀!”柯逢时直率坦诚的性格,与刘光蕡倒也十分相近。
经过这次冲突后,两人后来成为挚交。柯逢时不但恢复了“味经书院”章程,还将“宏道书院”“关中书院”的章程也委托给刘来定,以后刘的各项举措大都得到柯逢时的大力协助和支持。柯逢时甚至亲自参加书院教学,给学生按时批改日记作业。他体验到书籍不足对教育的影响,就积极支持书院刊书,自己还捐献了一千两。正所谓才子英豪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
柯逢时作为陕西学政,相当于现在的陕西省教育厅厅长。刘光蕡是县城里的一个校长,二者地位高下悬殊,可谓不是一个档次和级别。但刘光蕡把教育当成一项转变文风、富国强民的大事业来办,决不与当时流俗相沉浮,表现出他作为一个教育家所具有的情操和胆识。
维新运动时期,刘光蕡在陕西开展了一系列的维新活动。整顿书院,创办讲会,使“味经书院”成为陕西维新的思想中心;派员考察,筹办工厂,希望通过工业富强保国;壕堑战法,河套屯田,认真钻研军事提出抵御侵略的方法。他还宣传新式农业耕作方法,派学生从外地买回一台纺纱机器,然后找工匠仿制,以发展地方纺织业。同时他还积极支持康梁变法,通过弟子门生与东南地区互相交流思想,加强联系。和全国一样,“味经书院”的维新运动也达到一个新的高潮。
好景不长,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梁远遁海外。朝局大变,祸福难测,“味经书院”的许多师生都躲到乡间避祸。刘光蕡也被列为陕西康党,只等省城公文一到,县令就将逮捕他。变法失败、新政被废,对刘光蕡不啻为晴天霹雳,朝廷如此冥顽不灵,激怒了这位老先生,当有人好心劝他外逃避难时,他满腔激愤地厉声说到:“国事如此,吾死国难,幸何如之,何言逃也!”他从容地坐在“味经书院”,等待差役到来。曾经盛极一时的书院此时已是门可罗雀,身边只留有一个学生。他问学生:“你怕不怕?”学生答:“不怕。”刘光蕡说:“既然不怕,来陪我饮酒!”青年时期倜傥不羁的性格又回到老先生身上,恃酒放狂,煮酒待戮,如此铮铮铁骨、凛然气节,与为国难而殉节的六君子相比,毫不逊色。好在陕甘总督陶模是个君子,了解刘光蕡的为人,以“应保全善类”为由,没有开罪于他,刘才幸免于难。
渡过劫波之后,刘光蕡对朝政极度失望,不顾学政再三挽留,坚决辞去“味经学院”和“崇实学院”山长职务,退居礼县的“烟霞草堂”,从事教学与著述。此时的他,犹如地底的岩浆,一腔爱国激情尽藏心底,但悲到深处,仍会流泪不止。他由于长期痛哭不已,双目一度几近失明。他因此自号“瞽鱼”(古愚之谐音),聊以自遣。作为一个教育家,他远离尘世,并非为了寄情山水,而是“达时以教化天下为己任,穷时仍属意于庠序”。小小的草堂,并没有局限刘光蕡的思绪,他仍在孜孜不倦地讲学,利用机会,整顿他之前创办的六所义学。
刘光蕡的教育思想除了学用结合外,还主张全民皆学的普及教育。他认为,只有提高各行业劳动者的素质,中国才能说富强之事。要普及教育,就要从儿童入手,占全国人口近一半的妇女也必须接受教育。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孱弱,原因之一是国民素质太低,识字的人太少。而汉字本身的复杂难认,没有规范的注音、标音系统也是造成这局面的原因之一。他苦苦思索一种便捷的识字办法,终于拟定了一套汉字拼音方案。这时的刘光蕡已双目失明,便口授与人,由门人记录,写成了《幼童识字捷诀》二卷。不过当时没有完稿,制成音表后还在不断地研究改定。表制成后,刘光蕡马上试验推行。他用这个表教他的两个儿媳、小门生、孙女等,都是十多天就可以掌握。教给其他人,最慢的也只需一月。试验如此有效,具有推广意义。刘光蕡欣喜不已。令人惊奇的是,他本已失明的眼睛,此时竟然复明了。(www.xing528.com)
汉字改革历史上,刘光蕡是众多先行者之一。在汉字拼音化、规范化方面,他付出了很大精力,也对此寄予厚望。他把人生最大的悲欢,全部寄托在民族自存、国家繁荣的事业上,眼睛因时局颓败而失明,又因找到识字诀窍而复明。如此襟怀,令人感动。
庚子赔款后,迫于内外压力,清政府开始实行“新政”,各地掀起了一个改设学堂的热潮,各地竞相办学的形势与刘光蕡教育兴国的思想再次发生强烈共鸣。刘光蕡此时虽然隐居深山,却是声名远播,四川、甘肃纷纷致函邀请他出面主持当地学堂。四川号称“天府之国”,与陕西隔秦岭相望,气候温暖,而甘肃经济落后,气候条件差,民族冲突时有发生,社会很不太平。家人、弟子们都劝刘光蕡去四川,但他不这么想。刘光蕡一生行事,一直把自己的喜忧、生死、荣辱都与国运民生紧密联系起来,虽年届耳顺之年,忧国之情依旧炽烈。他认为甘肃据陕西上游,秦陇原是一家,而甘肃民族成分更为复杂,民族冲突频繁激烈。由于靠近沙俄,沙俄对各民族人民挑拨离间,以乘机蚕食我边疆。出于不可推卸的使命感,刘光蕡毅然决定赴任甘肃,他要继续推行他的教育,吸纳各民族学子,提高他们的文化素质,使得各民族兄弟和睦相处,搞好团结,共同抵御外侮,发展边疆经济。
1903年,正月十五刚过,刘光蕡便动身赴甘,到兰州后马上以全副精力投入紧张繁忙的创建“甘肃大学堂”的工作之中。他帮政府想办法改善学堂的外部环境,使新式教育能在社会上迅速推广。他为创办大学堂草拟章程规则、教学计划,著《改设学堂私议》等文章概括他的教育思想,把全部精力投入日常教学之中。他主要担任华文的教授任务,每日坚持登台讲授两小时,还参与算学作业的批阅,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经常家人早已熟睡,他还独在灯下认真批改作业。他生性嗜酒,坐于灯下,往往一边放着酒杯,一边放着卷册,边喝边评,有时太过投入,不时弄混了酒杯和砚台。或用笔蘸酒写字,或把砚台端到嘴边,所以,他的酒里时时有墨色,嘴唇胡子也常被墨汁染黑,但他对此浑然不觉,乐在其中。
这位教育家惯常采用言传身教的教育方法。每日下课后,他经常召集成绩优异的学生一起谈论教学,听取意见。四方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刘光蕡也总是娓娓不倦地和他们交流讨论,有时谈至半夜方息,使每个人都满意而去。他也会召集几个学生一起饮酒,纵谈天下,阐发议论,常因论及时事艰危,而痛哭流涕。这种全副身心将精力和情感全然投入的教育情怀,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浸润学子的心田。
刘光蕡操劳于建校、讲课、教务,太过于投入工作,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以致旧病复发。他仍不肯休息,后来严重到陷入昏迷。但他稍有苏醒时,所问的全是关于学堂的事情,完全忘记了他个人的存在。最终,他于1903年10月3日,逝于甘肃大学堂,享年61岁。
“我都是黄帝子孙,俯仰乾坤,何堪回首;你看那白人族类,纵横宇宙,能不惊心?”这是刘古愚为甘肃大学堂礼堂撰写的对联,其拳拳报国之心日月可鉴。1905年,已经更名为“兰州大学堂”的学堂弟子周文炳等28人,在兰州东门外树立“教恩碑”,以纪念为创建该学堂而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的刘古愚先生。
刘古愚墓碑
刘光蕡是中国第一个以平民身份办新式学堂的人,他创办的第一个新式学堂“求友斋”,比康有为的“万木草堂”早7年,比谭嗣同的“浏阳算学馆”早12年。他创办的讲会“复豳(bīn)学会”比康梁的“强学会”也还要早半年多。他还是中国第一个以平民身份办工业的人,当全国的维新活动都只注重办学堂、创讲会、出报纸这些思想舆论活动时,只有他同时还关注经济发展,并派学生到南方考察、购置机器,积极筹办工厂,希望发展经济增强实力。就在甘肃任教时,他还打算等学堂的事稍有头绪后,说服甘肃总督开发西北的畜牧皮革资源,修复左宗棠购置的机器,开展毛纺织业,发展地方经济。
值得一提的是,刘光蕡比康有为年长16岁,康有为积极推动变法活动时,刘光蕡已年近花甲。如此年龄,他却以比年轻人更火热的激情,积极投身于改良活动;后来当康有为思想退化、转为保守,甚至沦为帝制复辟的精神领袖时,刘光蕡仍在穷毕生之心力,致力于教育救国实务之中,直至劳累过度而病逝。站在历史的丰碑前,我们不能不赞叹,刘光蕡先生的爱国精神之诚,革新力度之大,都远在闻名于世的康梁之上。
1905年,刘光蕡的甘肃弟子们,为他在兰州城东门外立“教恩碑”,他的后人在“味经书院”为他建立了祠堂。1933年,陕西省主席邵力子出资,在西安又为刘先生修建了祠堂。
1922年,康有为西游到长安,曾专访刘光蕡的及门弟子,感慨之下写下了“烟霞草堂”四个大字匾额,并赋诗抒怀,祭奠当年这位知己。文末,我们就借此诗,共同来缅怀刘光蕡先生:
大贤教泽满关中,朱陆由来无异同。
刘瓛讲书伤党祸,横渠学案画儒风。
烟霞天半光尤烂,桃李门中阴尚浓。
卅载迟来弥怅望,群英高会幸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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