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官柱
说来还真有点儿吊诡:大老粗皇帝朱元璋(原名叫朱重八)封他的第十四个儿子朱楧到鄙远、圹埌的河西走廊为肃王时,赐给儿子的竟然是顶级高雅的宋本《淳化阁秘帖》!要说这宋本的《淳化阁秘帖》,咱们最好先临时补补国学课——
临摹端庄、丰厚的“颜体”,临摹清刚、峻峭的“柳体”,临摹秀挺、严谨的“欧体”;有了一定基础后,一般就开始临摹“二王”(也就是“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当然喽,若要殚见洽闻、博采众长,自然还应当欣赏张芝的恣肆、索靖的劲健,领略领略“名人书法”唐太宗的墨宝,见识见识“书法名人”孙过庭的笔迹等等。由于习焉不察,可能没有人想过这么一个前提性问题:在先贤真迹凤毛麟角般珍稀,且被收藏者秘不示人的情况下,供我们临摹、欣赏的字帖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呢?
不难想象,若将历史上所有大家的作品公诸同好,似乎还没有哪位收藏家的藏品如此富赡、浩博,除非他是拥有四海的皇帝。对了,这位皇帝名叫赵光义,即宋朝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北宋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倾出内府所藏自传说中的仓颉开始的历代书法作品,令一位名叫王著(真是名符其实)的翰林侍书经过编次,摹刻在枣木板上,从而拓印出我国第一部大型法帖。因为此帖汇编于淳化年间并且深藏于禁宫密室之中,故称《淳化阁秘帖》,亦称《淳化秘阁法帖》(下称《淳化阁帖》)。《淳化阁帖》共分10卷,收历代帝王、名臣和书法家等103人,计420帖。
宋太宗赵光义墨迹
淳化阁帖
这么说吧,《淳化阁帖》相当于书法界的《永乐大典》,或者说相当于书法界的《四库全书》。
《淳化阁帖》镌刻完毕之后,宋太宗仅将少量的拓本赏赐给身边的贵胄权臣。可见,此帖当时作为“特供”产品已弥足珍贵,使其更为珍稀的是《淳化阁帖》刻成不久,刻版就毁于火灾。流传后世的,多为辗转翻刻的子本,鱼目混珠,玉石杂糅,真假难辨。当年宋太宗下令拓印的宋本的《淳化阁帖》自然就如吉光片羽般难以寻求了,以至当代书法家启功先生曾发出“不见《淳化阁帖》祖本,我死不瞑目”的喟叹。
好了,回过头来我们再接着说开头的话。
第十四子朱楧并非嫡子,其生母在朱元璋百花园般的妃嫔中连个封号也没有,史官只记得那天黄昏被皇上随手掐下的那朵花儿姓郜。朱元璋之所以将宋本《淳化阁帖》赏赐给这个庶出的儿子,可能与朱楧聪明好学有关。按末代肃王朱识鋐的说法,则是“太祖高皇帝赐之以宋人《淳化阁帖》,无亦以文德足以柔远,干羽可以格苗之意”(太祖皇帝赏给宋人的《淳化阁帖》,不外乎因为文德可以怀柔远方,教化可以征服外族之意)。不论如何,朱元璋没有想到,他那些驻守在边鄙的陇原大地上的子嗣从此与阳春白雪的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围绕着《淳化阁帖》发生的故事,也竟然戏剧性地伴随着肃王府的始终。
自第一代朱楧到末代肃王朱识鋐,庋藏在东书园里的《淳化阁帖》无疑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精神享受。在春鸟啁啾的清晨,在秋菊飘香的黄昏,在绿影婆娑的永昼,在炉火犹红的长夜,浏览历代帝王名臣、古哲先贤的笔迹,不失为清雅的消遣。一壶清茗在手,或者半瓮佳酿在旁,边看边啜,穿越时空,神交古人,心情何等惬意而滋味又何其隽永呀!即使对书法艺术造诣不深、兴趣不大,但是通过字迹的对比而历览先贤也是受益匪浅的。笔迹不同于其他,它如相貌一般的独一无二性,似乎表征着人物的内在性格和命运。难道不是吗?那些马上得天下的开国皇帝们的字迹仿佛都是“碑派”,其字猛厉、生辣、犷悍;他们的子孙们则无一例外地都属于俊逸、妍媚、秀丽的“帖派”了,至于“中兴之主”则似乎兼收并蓄、刚柔相济。一代英主李世民庄肃、工整之中不失机巧、灵秀,而他的不肖之子高宗李治则柔媚无骨,虽然有其灵秀,但终于缺少端庄的一面;至于政治上昏庸无能的中宗李显的字迹和小学生写的铅笔字相差无几了。其后的唐玄宗自是不同,丰腴厚实,才华横溢,特别是其隶书秀美、舒放,只是有点佻巧和轻滑。人之不同,各如其字,笔迹似乎反映着人物潜意识里的本真状态,因此当你看到陆机的平复帖,似乎比读到他的《文斌》更接近他本人;当你看到怀素的《苦笋帖》,你觉得比摩挲其用过的饭钵更接近他的灵魂。
《淳化阁帖》自然也为历代王府里的世子们临池习字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世代相传所形成的“门风”,不仅螺旋式提升了历代肃王的艺术素养,而且荫庇后代,泽被世人。笔者现在所能见到的第八代肃王怀王朱绅堵的笔迹是铭刻在《碧血碑》上的一首七律。其字豪放遒劲、飞扬灵动,与其诗内容十分吻合,让人联想到大漠风沙、金戈铁马,联想到第一代肃王奔赴河西走廊时“不斩楼兰终不还”的决绝信念和豪迈的气概,甚至会让人听到“千人共一呼”的呐喊声。
《碧血碑》碑文
这也是书法的独特魅力所在。它没有画山,却能让人感到山峦的巍峨、险峻;它没有画水,却让人感到了碧波万项的淡远,又让人看到惊涛拍岸的雄奇;它超越物象,却能让人看到鹘起兔落的惊险、盘马弯弓的气势、凤翔鸾集的景象。这是东方的抽象艺术,它可能缺乏西方艺术中深刻的哲思和明晰的理性,但是却蕴含着丰富的生活意趣和高雅的文化情调。未必擅长逻辑思维和抽象推理的炎黄子孙却绝对具有精细无比的艺术感受能力,一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力度、角度、弧度都是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标示,它们显现出张芝的风度、怀素的风韵、苏轼的风姿,而且代表着汉朝的雄浑、晋朝的玄远、唐朝的富丽、南朝的柔靡、宋朝的雅致。因此,所谓“书法”之“法”。不仅是“书”的方法,“书”的法度,而且还是“书”的意蕴与风格。
城北的黄河不舍昼夜地流淌着,逝者如斯夫。明万历十九年,肃怀王的弟弟、朱元璋的第八世孙朱绅尧继位为肃宪王。自明太祖朱棣篡位成功后,为了严防其他藩王切实向他学习,规定各地藩王都不得参与当地的政务和军事,只许他们过着锦衣玉食却没头没脑的“幸福生活”。和历代的肃王一样,除了炼丹颂经,朱绅尧更多的时候是在宁静而明亮的书房里临池习书。收藏在《淳化阁帖》里的历代法帖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犹如鲜花,春兰秋菊,各有千秋;犹如佳人,环肥燕瘦,各臻其妙;犹如美味,南甜北辣,各有所长。
某一天,敲门声打破了书斋的寂静。
登门造访的是陕西右参政张鸣鹤。张鸣鹤,字符平,颍州人,和祖籍凤阳的肃王算得上八辈子的安徽老乡。此人因前后两次考取进士而闻名遐迩。第一次考中时恰逢父亲去世,只好放弃功名回乡奔丧。事隔六年之后,他如囊中取物,再次金榜题名——这至少说明他有真才实学而并非侥幸成功。
宪王在王府的东书园召见了他。
宾主都已是年过花甲之人,他们在平和的恬静中共同品尝了杭州早春的味道之后,谈话便转入了正题。原来,这位进士出身的武将也是一位书法发烧友,这些年在戎马倥偬之余,竟然搜集到了李子崇藏阁帖和皋兰县封官本阁帖的枣木版。这些都是由宋本《淳化阁帖》翻刻的其他版本。
“然而,此类阁帖舛误甚多、编次杂乱,若不得与初本比照校勘,势必以讹传讹,遗误子弟啊!”张鸣鹤已经虚岁65了,但声音洪亮,底气充足,似有窾坎镗鞳之声,不愧为一员带兵打仗的武将。
肃王不露声色地望着门外扶疏的树影,想到了遵训阁里的龙胆壶、凤喙卮,它们和宋本《淳化阁帖》是太祖皇帝赐给王府的三件宝物。
见主人似微微点头,张鸣鹤继续试探性地说道:“王府所藏乃宋代拓本,三帖相互对照,可求得善本,避免讹传。若再能镌刻于石,可谓功德无量哪!”(www.xing528.com)
“张大人所言,正合本王心意呀!《阁帖》各藩王府都难以遍及,更无以公诸海内。”肃王手里的茶杯举起又放下,如是者三。
君臣二人越谈越投机。两位老人都为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做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所兴奋、激动。当然这种兴奋和激动并非喜形于色,而是对下一步工作认真而周密的筹划。
校雠工作不久就完成了。张鸣鹤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充满了建功立业的自信。不久,他又向肃王推荐了两位摹刻高手:温如玉,字伯坚,姑苏(今苏州)人,喜好金石,擅长校勘、参订和双钩,并且有较高的书法造诣;张应召,字用之,南康(今属江西省)人,精于镌镂。仿佛命运安排的风云际会,师徒二人正在秦陇游历,他们被慧眼识珠的张鸣鹤发现并被肃王朱识鋐选中了。
有了尖端的帖本、一流的匠人,还需上乘的石料。肃本阁帖选用的是富平“铜罄石”,所谓“铜罄石”,又称“墨玉石”,它纹理致密、质地坚实,是我国古代碑石的传统用料,被书法家们奉为至宝的秦李斯的《峄山刻石》、东汉合阳的《曹全碑》、欧阳询的《皇甫诞碑》、颜真卿的《多宝塔》、柳公权的《玄秘塔》,还有唐太宗墓里的“昭陵八骏”、武则天的“无字碑”以及西安碑林里馆藏的多数文物,用的都是这种石料。
一项辉煌的文化工程在光山秃岭环绕的兰州启动了。
宪王朱绅尧没有等到完竣的那一天,他17岁的儿子、末代肃王朱识鋐肯堂肯构,继承了父王的遗志。
历时七年,直到1620年,《淳化阁碑》全部镌刻而成,计用富平石144块。肃王本是举世公认的最接近《淳化阁帖》祖本的善本。据专家考证,流行于世的明顾氏玉泓馆本《淳化阁帖》、潘氏五石山房本《淳化阁帖》,它们的底本都不是北宋的祖本,而是依据南宋的国子监本翻刻的。乾隆本虽是从整套北宋本翻刻的,但它改变了原刻的整体程序。由此观之,肃府本是迄今为止可见的在《淳化阁帖》子系统中最忠实于原刻的佳本,世称“肃王本”或“兰州本”“遵训阁本”。干旱少雨的兰州似乎因有了《淳化阁帖》而绽放出漫山遍野的兰花,飘溢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我们兰州只有一本书,那就是《四库全书》;我们兰州只有一本杂志,那就是《读者》。”在兰州人自编的这个貌似自谦而实则自豪的段子里,我们还应再加上一句:我们兰州只有一本字帖,那就是《淳化阁帖》。
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肃王府的书法奇缘了犹未了。
朱识鋐既称为末代肃王,又没有封号,想必读者就已预感到了主人公的悲剧性结尾,事实正是如此。崇祯十六年(1643年)“闯王”李自成的部将贺锦攻陷了兰州。士兵洪水般涌入王府,火光烟尘起处一片混乱,朱识鋐已不知去向。士兵们冲进了纷红骇绿的凝碧园。肃王的眷属没想到城池这么快就被叛军攻破了。慌乱中,王妃颜氏带领着一群妃嫔们向肃王府北面城墙上的拂云楼跑去,准备集体跳楼或者沉河自杀。她们如此这般,并非为明王朝尽忠,也不一定是为朱识鋐殉情,而是为了免遭将士的野蛮凌辱,维护女性的自尊,甚或说是从女人的角度维护人性的尊严。
时至今日,我们仍不难想象当时那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气氛,那慌乱得让人昏厥的场景:这些常年深居闱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们,拖曳着落地的长裙,迈动着纤弱的“三寸金莲”,在身后如狼似虎的士兵奋力追赶下,穿过漫长的画廊,经过曲折的幽径,登上陡峭的楼梯。此时,她们只听到自己呯呯的心跳、同伴急促的呼吸声和不远处瓷器破碎的声音。当她们艰难地登上王府北墙上的拂云楼时,身后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却嘎然而止了,她们惊愕地回过头:追兵们已围了过来,有的人甚至放下了高举的利刃,嘴角显现出虎口初张时那种形似微笑的肌肉活动。
颜氏猛然推开左右,冲向了三步之外的诗碑,随着一声凄惨的尖叫,她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她的伙伴们突然意识到了那条逃生道路,纷纷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一片白光随着剧烈的疼痛在脑子里闪过之后,颜氏睖睁着眼睛,看到了幢幢黑影,那是过来围观的追兵。她的身体本能地躲避着、退缩着、蜷曲着,直至白纱般凌空飘浮起来……
那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的影像。
漆黑的诗碑上脑浆迸溅、鲜血淋漓;石碑下花残柳败、香消玉殒。“最是识荆离乱后,不堪回首阻关河。”狂放的笔迹犹如竖起的怒发,直指苍天;犹如出鞘的利剑,劈向大地。这块石碑后人称为“碧血碑”。当年朱元璋用利剑夺得的这一切又丧失在另一把杀人更多的利剑前边。
朱识鋐最终被杀。此时,参与肃本《淳化阁帖》校勘的张鸣鹤在八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当时他已经85岁了,并告老回到了颍州老家。由于他曾为明代大官,被李自成的部队抓住后倒挂在大树上,他骂不绝口,最后被杀。
肃王府里的《淳化阁帖》石碑在这次战乱中遭到了严重的损坏。后来它又经过了康熙年间的腥风血雨,经过了日寇的狂轰烂炸,经过了“文革”史无前例的浩劫。总之,在人类文明史走三步退两步的交替式前进中残留了下来,幸存了下来。
如今那块《碧血碑》上的文字已漫漶不清,经专家辨认,其诗是:
边城春柳解婆娑,别殿香风舞彩罗。
白简暂违双凤阙,丹衷直上五云阿。
平戎漫讶龙堆远,策马频从鸟道过。
最是识荆离乱后,不堪回首阻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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