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官柱
新兵蛋子周蕙家在秦州,能在兰州府驻防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毕竟是肃王府所在的地方呀。
且不说去树木葱郁的五泉山消夏,到大街北面的千年古刹庄严寺礼佛,单像当地人说的那样:“乡里人进城,辕门前一蹲”,一边吃着馍馍就葱,一边欣赏着各行各业的坐贾行商就够你大饱眼福的。如果有幸观赏到偶尔泄露春色的“三寸金莲”,那更是大喜过望啦!
各位也许有所不知,在明清两代男人眼里兰州可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兰州女人的小脚以纤巧、瘦削、秀挺著称,十足的“三寸金莲”。时人以三处纤足为最,曰“甘肃兰州,山西大同,湖南益阳”,而兰州又居三地之首,真正的天下第一!切莫笑话古人,即使当代,如果说哪个地方姑娘多细腰,或者多翘臀,还不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这是影响了小战士周蕙一生的一天。
这天,他换休。兰州府不大,不论到城西的普照寺,还是去肃王府边的城隍庙都要不了一个时辰。可是,他哪儿都不想去,这位年方二十(虚岁)的小伙子正处在青春期,“居则忽忽若有所失,出则茫茫不知所之”的感觉是常有的。充沛的精力又使得他不可能总待在兵营里。于是,他习惯性地来到平日把守的东关(也就是今东方红广场西口)。
他没走远。附近有一座“容思书院”,琅琅书声从幽雅、恬静的庭院里款款传来,仿佛浓郁的丁香。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一种特殊的感受召唤着他,神秘,陌生,而又诱人,使得他如趋光的飞蛾。书院的杂役老张和周蕙算是同行,一个把守东关城门,一个看守书院山门,虽说都是看门的,但按门坎论品级,周蕙还比他高呢。两处距离不远,又相互认识,老张小声叮嘱了几句就让他进去了。
庭院深深。读书声反而使得这里更为静谧,阳光的瀑布也显得更为澄澈,光束后的走廊在明暗的强烈对比中显得更为幽深莫测。声音越来越响亮、清晰: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段坚印钤
这是《大学》里的第一章。主讲的先生名叫段坚,是当地的新科举人。虽说年仅二十五岁,但已学贯古今、遐迩闻名,站在屋外的周蕙被他抑扬顿挫的诵读和透彻明晰的讲解深深吸引住了。
用“醍醐灌顶”这个成语形容他当时的感受似乎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是种天目顿开的感觉,那是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他突然懂得了读书的意义:读书原来就是为了明白人世间的道理和生活的意义呀!
在回去的路上,在临睡前的枕头上,他如铭记开启宝窟的咒语一样不停地背诵着那段文字,生怕自己漏失掉只言片语。他品味着,咂巴着,仿佛它们是一种特殊的美食,余味隽永、绵长。
自此之后,只要有空,周蕙就会来到这里。
门房老张难免有点儿倨傲地领受着“上级门卫”一次次恭维的微笑,甚至感受到了“宰相门前七品官”的优越。
段坚讲课时不时会看到后排窗口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面孔,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表情诚恳而专注。
终于有一天,段坚为这位青年的求学精神打动了。他让自己的学生请周蕙入座听讲,学子们屏气凝神地打量着这位第一次走进讲堂的“编外学生”。周蕙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请客人告知姓名。”段坚的声音平静而威严,但表情却是友善、亲和的。
“回禀先生:小人姓周名蕙,城东戊卒。祖籍山丹人氏,家境贫寒,无缘求学。偶听先生讲解《大学》如闻仙乐,难以割舍,于是常潜入书院,窃听课讲,失礼之处尚乞先生和诸位公子海涵!”说完,周蕙连连向大家鞠躬作揖。
寂静的讲堂里回荡着段坚平静的声音:“子曰‘有教无类’。我见你窗外听讲时日已多,且风雨无阻,学习如此刻苦,将来定有所成。今后你可以入室听讲,不必拘束。”
“多谢恩师……”他连连鞠躬,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周蕙就这样成为兰州第一座书院——容思书院的“免费生”。他是幸运的,恩师段坚是一位学识淹博、人品纯淑的硕儒,他排佛斥道,从不语“怪力乱神”,唯以提高品德修养、参悟天地至理为追求。(www.xing528.com)
周蕙聪颖好学,进入学堂如鱼得水。他虚心讨教,刻苦进学,时间久了,同窗全然忘了他只是一位士兵,而将他当作自己的学长;他触类旁通,能举一反三,而且见解独到,有时段坚竟然忘了他是自己的弟子,而不自觉地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
“转益多师是吾师”,后来周蕙又拜清水县教谕李昶为师。李昶和段坚一样,都是山西大儒薛瑄的弟子。周蕙从两位恩师相同和不同处感受到了师祖的理论真谛和其弟子发扬光大之处,故能兼收并蓄而不失其本源。
博文是明此理,约礼是行此礼。
这是师祖薛瑄的语录,它似乎是王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先声,周蕙颇有常读常新之感。
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无不可变之俗。
这是恩师段坚的名言,它仿佛是对孔子“有教无类”主张的深层阐述,周蕙铭记在心。他并非科班出身,然而恰恰是因为他的草根经历使其所学所知具有学以致用、深入浅出的特点。
肃王府的两位乐人郑安、郑宁听过周蕙的讲座后,倾慕周蕙的学问人品,乞求肃王解除他们的乐籍,要求跟随周蕙读书。就像当年,周蕙听过《大学》第一章,立志读书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一样,他们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求知精神放弃了相对安逸舒适的职业。此事一时成为兰州府大街小巷的佳话。
他的名声远传到了陕西。
陕西总兵、恭顺侯吴瑾延请周蕙到其府上任儿子的老师。派来的士兵傻傻地等着他上路,但周蕙固辞不就。人们大惑不解:周先生历来以教书育人为己任,高官派人远路迎迓又为何不去呢?周蕙很认真地对身边的人说:“恭顺侯是总兵,我是士兵;他召唤我,我不敢不去。但是,如果他请我教他儿子读书,我是老师;作为老师,我怎么能听从学生和家长的召唤而去呢?”若按现代功利化、市井化了的文化价值观来看,周先生这是“摆谱”,其实大谬不然,他维护了师道尊严、文化尊严,而不为权力和财物所屈服——这恰恰是相互埋怨素质低下的当代人所匮乏的。
恭顺侯吴瑾延听说后,也并没有以“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等世俗观念而讥讽他不识抬举,更没有以“虎狼之威”迫使对方就范。他对这位学问高深、品行端正的退伍士兵愈加尊重。得知缘由后,他亲自带领自己的两个儿子登门拜谒。
不难想见,一位相当于军区司令的总兵亲自去拜谒一位退役的老兵,或者说一位侯爷亲自拜谒一介平民,这种事不论发生在古代还是当代都是惊世骇俗的头条新闻。此事不仅抬高了周蕙的威望,同时也提升了文化人的社会地位,更为重要的是促成了尊师重教、崇尚文化的社会风气。
成化戊子年,段坚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周蕙的家乡秦州。他们既是师生,更是朋友。曾几何时,他们在东关城堞的月色里探讨朱子的学说,在容思书院的灯光下谈论二程的著述。然而,周蕙远出未归,段坚访之不遇,小住了几天后只得留诗而去:
(一)
小泉泉水隔烟萝,一濯冠缨一浩歌。
细细静涵洙泗脉,源源动鼓洛川波。
(二)
何为有大如天地,须信无穷自古今。
欲鼓遗音弦绝后,关闽濂洛待君寻。
前一首诗,通过对周蕙家乡泉水的歌颂一语双关地赞扬周蕙品行的高洁和儒学的源远流长;诗中“洙泗”指洙水和泗水,孔子曾在洙泗之间聚徒讲学,后因之以“洙泗”代称孔子及儒家;“洛川”指北宋程颢、程颐,因二程为洛阳人又曾居临伊川,故称“洛川”。后一首诗赞扬了周蕙在理学上继绝兴灭的资质和才学,诗中的“关闽濂洛”指宋代理学的四个主要学派。“关学”是以北宋张载为首的学派,因张氏讲学于关中而得名;“闽学”是以南宋朱熹为首的学派,因朱熹曾侨寓并讲学于福建路的建阳(福建别称“闽”)而得名;“濂学”指北宋周敦颐为首的学派,因其原居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濂溪而得名;“洛学”指以北宋程颢、程颐为首的学派,也称“伊洛之学”。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如今,明代的这两位学者都如匆匆过客退出了时空舞台。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师徒两人:
段坚,景泰五年进士,他不仅是位政绩昭著的清官,而且是一位教育家,他创建了兰州第一个书院,也是甘肃第一个书院——容思书院,它被明代著名思想家黄宗羲载入中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史专著《明儒学案》中。他培养出了彭泽这样文武双全的栋梁之材,兰州水车发明者段续就是他的侄曾孙。
周蕙,号小泉,理学家,他在家乡秦州实行教化,以“奉先、事兄、教子、睦族、善俗”为旨,按照儒家礼制重新制定了婚丧礼仪,推进了地方文明,被人称为“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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