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官柱
“才高八斗”是汉语中对有才华者极高的赞誉之辞。这原是我国古代山水诗的开山鼻祖谢灵运夸赞前代诗人曹植的话——
“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
到底是诗人,以“池塘生春草”一句知名于世的谢灵运将世人的才华独特地比喻为总量为一石的珍宝,而曹植一人就独占了八成。啧,与一般的怀瑾握瑜者相比,这几乎就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宝山嘛!连恃才傲物的谢灵运都如此谦逊,可见曹植在古代文人眼里是多么高大、瑰玮!然而,几乎与谢灵运同时的一位名叫吴迈远的诗人则睥睨群雄,不以为然。据《南史》记载——
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数哉!”
(译文:作诗有满意的句子,就将诗卷扔在地上大声喊叫道:“曹植算什么!”)
瞧瞧,狂傲得真够可以!
说到这里,一种先睹为快的欲望不免在我们心底油然而生:这位吴迈远既然如此气吞山河,他的诗又如何呢?是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啊!
吴迈远共遗留下10首诗。说来也巧,其中较好的一首涉及皋兰,这首诗也是为数不多的含有“皋兰”这一地名的古代文献之一。我们不妨欣赏一下。
其诗名曰《棹歌行》,云:
十三为汉使,孤剑出皋兰。西南穷天险,东北毕地关。
岷山高以峻,燕水清且寒。一去千里孤,边马何时还?
遥望烟嶂外,瘴气郁云端。始知身死处,平生从此残。
诗写得怎么样,我们下面再细做理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由于“皋兰”二字的出现,它让文化落后的兰州人倍感到“他乡遇故知”般的亲切。
可是,有专家泼冷水了,说诗里所说的“皋兰”并不在兰州,而是指张掖市高台县的合黎山。当时的合黎山也叫“皋兰”。专家又说啦,当年霍去病与匈奴鏖战的地方远在合黎山,至于霍去病和五泉山的事更是张冠李戴。这事闹大了!众所周知,兰州市的地名就来自于“皋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看样子,这事还真得说道说道。
有关皋兰山的得名,主要有三种:
其一,“皋兰”是匈奴语译音。张维《兰州古今注》中说:“兰州以皋兰山得名。皋兰者,音译也。匈奴谓天为祁连,而皋兰、马兰、贺兰诸山名,皆与祁连音近,当亦高峻之意。”
其二,据兰州大学的魏晋贤先生考证,“皋兰”出自古羌语“河”,古代部分羌语已转为蒙古语,至今仍有内蒙古人将河称为“皋兰”的。
其三,“皋兰”来自山上的一种兰草名。清代张国常在《重修皋兰县志》中说:“春兰,俗名皋兰。谓皋兰山因此兰而得名也。”
孰是孰非呢?我们不妨先以排除法,去伪存真。
第一种说法最为人们所认可,但问题也最多。
首先,“匈奴谓天为祁连”的说法出自唐代颜师古的《汉书注》,而就在《汉书》中,我们可以找到不同的说法: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第六十四上
《汉书》的作者班固是东汉人,曾跟随大将军窦宪远征匈奴,并且留下了在燕然山刻石记功的千古佳话(宋代范仲淹《渔家傲》“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典故即出于此),无论从作者的亲身经历,还是所处的时代上来讲,其对匈奴语的熟悉程度都理应胜过五百年后的颜师古,既然匈奴谓天为“撑犁”,“匈奴谓天为祁连”的说法更多的是一种猜测。
其次,与其说“皋兰、马兰、贺兰诸山名,皆与祁连音近”不如更确切地说“兰”与“连”发音相近,因为“祁”与“皋”“乌”“贺”的发音根本没有一致之处;同理,与其推断“祁连”转义为“高峻”之义,还不如由此推断“兰”在匈奴语中可能表示“高”或“山”之义更准确一些。近年来有些学者如沈克尼对贺兰山地名的考证,说明“贺兰”并非“祁连”的转音,而是指匈奴的贺赖部落,因该部落曾居住于此地而得名:“兰、赖转语耳”(《资治通鉴》卷一零八,胡三省注)。
其三,皋兰山一带自古多为羌族生活的地方,匈奴未曾控制兰州地区,而最早以“皋兰”一词指兰州南山出现在南北朝,其时匈奴在北方的势力早已式微,而兰州属于鲜卑族建立的北魏,无论当时的人们还是此前世代居住于此的羌人都不大可能用外族的匈奴语为这座大山命名。
“皋兰”一词最早出现在司马迁的《史记》里:“(霍去病)越焉支山千有余里,鏖战皋兰。”兰州史志办的金钰铭认为:“实际上,汉代在今天的甘肃境内应该有两个皋兰山。一个是兰州的皋兰山,另一个就是张掖附近的合黎山,这座山当时也被称为皋兰山。”他推断霍去病同匈奴激战的皋兰应该是张掖的合黎山。
可是,怎么会出现两个“皋兰”呢?(www.xing528.com)
让我们回过头再看看第二种说法。魏晋贤先生认为,“皋兰”为古羌语“河”或“河边”的音译,并称今内蒙古有些地方仍将河称为“皋兰”。这种说法接近兰州地区的历史和地理特点,可能性较大。《资治通鉴》:“皋兰者,音皋来。”查今天残留各地的蒙古语地名,如“马纳斯廓勒”“锡林郭勒”中的“廓勒”“郭勒”在蒙古语就是“河流”的意思,其与古羌语中的“皋来”的发音有近似之处。这也许可以为魏说提供佐证。或许,匈奴语的“皋兰”与古羌语的“皋来”,也就是合黎山的别称与兰州南山的旧称原先是有区别的,二者因为语音相似而被后世《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误解了,以致“皋来山”冒名顶替了“皋兰山”,而真正的“皋兰山”却湮没无闻了。
历史如果可以假设,“兰州”本来是应叫作“来州”的。
清人陶保廉在《辛卯待行记》中说:隋初设兰州“取皋兰山以为名,由职方氏之失考也”。也就是说兰州的得名是由于地方官失察的结果。陶说的是否就是这件事呢?
出自清代张国常的第三种说法无疑为这座粗犷如赳赳武夫的西北军事重镇增添了些许秀雅的诗情画意。揆诸史料,“皋兰”一词古已有之:
“朱明(太阳,笔者注)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
“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蝉蜎。”
——〔晋〕成公绥《啸赋》
不过以上引文中的“皋兰”都不是专用名词。张国常是当时的学界泰斗,但他的这种说法并不为人们所接受,其主要原因是皋兰山一带自古为少数民族居住地区,经济、文化均十分落后,受中原雅文化的影响微乎其微。纤小的兰草在树木丛生的高山幽谷里并不起眼,其与当地土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亦无关联,土著居民自然不可能用其名来为高山命名。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到以上三种解释中,第一种和第二种性质是相同的,都认为是少数民族语言的音译,这是合乎当地的历史状况的。但是,我们的疑虑并没有由此得到彻底解决。比如,在“合黎山”(又称“要涂山”)之名古已有之的情况下,司马迁在《史记》中何以再用“皋兰”指称合黎山?此外,无论是匈奴语“皋兰”可能表示的“高峻”,还是古羌语“皋来”可能表示的“河”,其实并没有反映兰州南山具有泉水这个在西北地区最突出也最罕见的特点,那么“皋兰”或者“皋来”是否有可能表示“泉水”或“山泉”的意思呢?隋朝于开皇三年(583年)在今兰州城区设置了五泉县,显然,“五泉”实际上就是对皋兰山特点的概括。此前(开皇元年)隋朝已在此置兰州,并以“皋兰”的“兰”作为其州名,那么在“皋兰”已被沿用的情况下,“五泉”是否还是“皋兰”一词当时的意译呢?发祥于北方的隋王朝对于统一前北方各少数民族的语言应当还是比较熟悉的。这也就是说,隋时新设的兰州府和五泉县用的是同一个名称,只不过一个是讹传了的古羌语“皋兰”,一个是汉语的“五泉”,而二者意义是相同的,其情形恰如当下兰州的南山名叫“皋兰山”,而其北麓又叫“五泉山”一样。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推测,还需要确凿的佐证。
皋兰山南麓的五泉山公园
那么,吴迈远的《棹歌行》中说的“皋兰”究竟指的是哪一个呢?这需要我们结合具体的文本来讲。
《棹歌行》的主要内容写了一位少年英雄只身出使匈奴的事迹。基本上可以肯定,诗中所写并非作者的亲身经历而是作者的艺术虚构,但是它仍有一定的现实依据。汉代著名的使者,除了为我们现在所熟知的苏武,另一位就是当时著名的经学家郑众。在吴迈远生活的时代,苏武和郑众是可以相提并论的英雄人物。梁元帝萧绎在其《郑众论》中就写道:
汉世衔命匈奴,困而不辱者,二人而已。子卿手持汉节,卧伏冰霜;仲师固无下拜,隔绝水火。况复风生稽落,日隐龙堆。翰海飞沙,皋兰走雪。岂不酸鼻痛心,忆雒阳之宫陛;屑泣横悲,想长安之城阙!
(译文:汉代出使匈奴、身处困境而不辱使命的,只有两个人。苏武(字子卿)手持汉朝节杖,宁愿生活于冰天雪地;郑众(字仲师)绝不屈膝下拜,宁可不食人间烟火。况且狂风起于边鄙,落日隐没沙丘,翰海飞扬着黄沙,皋兰飘舞着白雪,(他们)难道不鼻酸心痛、思忆洛阳的宫殿,啜泣蹙眉、怀想长安的城楼吗?)
上文所说的“仲师”即郑众。郑众的功德在于“威武不能屈”,面对匈奴单于的淫威,宁可绝食而死也不失民族气节。不过,我们并不能坐实《棹歌行》中的少年使者就是郑众,因为郑众虽有十二岁而通晓儒家经典的聪慧出众之处,但并没有十三岁出使匈奴的经历。古代以如此幼小的年龄出任使者的只有秦代的甘罗,但甘罗出使的是赵国而非匈奴。由此可见,诗中的少年使者是艺术虚构。这种虚构还体现在诗中地名“思接千截,视通万里”的超现实联系上。如“岷山高以峻,燕水清且寒”,两地一在甘肃一在河北,相差千里,而诗人相提并论,并非使者的路经之地,而是当时身处刘宋南国的吴迈远眼中的北方。
从诗句的对偶关系上来讲,“岷山高以峻,燕水清且寒”两句分别对应于“西南穷天险,东北毕地关”中的“西南”和“东北”。“遥望烟嶂外,瘴气郁云端”显然描写的是岷山的景色,因为“嶂”是指山而非水,而“瘴气”在中国古代特指南方丛林里的有害雾气。岷山对于长江以南的刘宋王朝而言属北国之地,但相对于北方的“皋兰”却为“西南穷天险”中说的“西南”,这也就是说,诗中的“西南”就是以“皋兰”为坐标的。据《史记》记载,汉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天,19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骑兵,就是从陇西(今甘肃省岷县)出发,在今兰州以西渡河,过乌亭逆水(今庄浪河),沿乌鞘岭北坡的草地,经过遫濮部落牧地,又渡狐奴河(今石羊大河),越过焉支山(今甘肃省永昌西至山丹县东南)而与匈奴鏖战的。从路线上讲,由岷山北上而到匈奴,首先经过的就是黄河南岸的皋兰山而非合黎山,何况南北朝时期的兰州的南山已有“皋兰”之名。
当然,在作者吴迈远那里,“皋兰”只是一个文化符号,它代表着边关和边疆,“十三为汉使,孤剑出皋兰”的“出”字就表现了这层意思。当时,今兰州地区属于鲜卑族建立的北魏,而且与党项羌人建立的吐谷浑和南方的刘宋政权相邻,称得上边陲重镇,这显然更适应于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而不是具体地名在文学作品里被应用。因此,此诗中的“皋兰”应当被理解为兰州的皋兰山。
宋明帝刘彧书法
勿庸赘言,吴迈远的文学成就根本无法与曹植同日而语,但他的诗作确也有一些文思灵巧、对仗精工的佳句,如“缓颊献一说,扬眉受千金”(《胡笳曲》)“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古意赠今人》)。这首《棹歌行》质朴自然,虽说内容略嫌单薄,且结尾气势荏弱,但与其同时代其他作者那些缕金错彩却缺少整体感的诗作相比,构思完整,气象混沌,是其篇什中较好的一首。
吴迈远的生平事迹史书没有记载。他曾经因文章出色而受到宋明帝刘彧的召见,但他并没有得到这位身体肥胖的皇帝的赏识:“此人连绝之外,无所复有。”(“这人除了会写联句和绝句之外,没有什么特长。”)——宋明帝的这句话也成为文学史上绝句这一诗体出现的例证。
在吴迈远遗留下的十首诗中,只有一首绝句,这便是他的《绝命诗》:
伤歌入松路,斗酒望青山。谁非一丘土?参差前后间!
(译文:高唱着悲歌步入松林之间,痛饮罢斗酒遥望着青山。谁最终不是一抔黄土?只在坟堆的前后之间!)
他是因为给谋反起兵的桂林王刘休范起草檄文而被诛杀的。
这也是古代文人的悲剧:真正的文豪不甘心于吟风弄月、咬文嚼字,而作为反对派的文人参与政治又往往遭致统治者的敌视和嫉恨,不仅自身难保,身首异处,甚至殃及子孙,株连九族。才高八斗的曹植险些如此,才足一斗的谢灵运确实如此,斗方名士吴迈远亦复如此。
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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