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官柱
京城姑臧的夜晚。
窗外,群星璀璨;室内,一灯如豆。
西凉国有名的笔杆子,时任中书郎、世子洗马的宗钦此时却没了倚马千言的酣畅,他不停地用无名指拨弄着笔管。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可以帮助他专心品味笔下墨渖未干的文字。
——这篇《东宫侍臣箴》已经是三易其稿了。
恢恢玄古,悠悠生民。五才迭用,经叙彝伦。匡父维子,弼君伊臣:颠而能扶,屈而能申。
(译文:太古茫昧难知,先民杳渺无考。五行运行,伦常有序。匡扶父亲唯有儿子,辅佐君王赖有臣工:倾倒时能够扶正,弯曲时能够抻平。)
他嘴角翕动,似乎读过一遍,才能客观地审视自己的作品。文章的开篇音韵铿锵、语句流畅,如西域产的一种白梨,咀嚼时满口生津,似乎没有什么渣滓。
不过,只有他自己明白:开头借鉴了晋代应贞的作品。那篇赋的开头是“悠悠太上,人之厥初。皇极肇建,彝伦攸敷。五德更运,应录受符”。宗钦给第二个句子加了个叠字,读起来更为朗朗上口;看起来也更为典雅、庄重,如宫门左右对称的双阙,两两相对,引人入胜。
接下来,宗钦将原文的四个句子浓缩为两个句子。虽说不无模仿的痕迹,但能后者居上,青出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荀子之言犹在耳畔,他也就安心了。
他有些拿不准的是点题的几句:“匡父维子,弼君伊臣:颠而能扶,屈而能申。”与应贞的原作相比,节奏似乎有些峻急,缺少从容不迫的气度,但他却又不知如何改动。因为从文意上来讲,此处开宗明义,正是自己想要说的。
宗钦自幼“悟言礼乐,采研诗书”。
自从被国王沮渠蒙逊任命为世子洗马那天起,宗钦就觉得这篇《东宫侍臣箴》是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重要作品。正如杨雄如果不写《玄言》就不成其为杨雄,左思如果不写《三都赋》就不成其为左思一样。当他首次谒见了那位肤色白皙如汉人的世子时,他就确定了自己写这篇文章的想法。
世子洗马是世子的属官,作为中书郎的宗钦被任命为世子洗马,他心里是很清楚其中原因的。以武功征服天下的沮渠蒙逊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知道马上得天下者,并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他很希望如宗钦这类学富五车的汉人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儿子。
当沮渠蒙逊不怒而威的目光扫射过来,并停留在他身上时,宗钦就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灯影幢幢,他伏案凝思。正如家乡皋兰山下的黄河一样,他笔下的文句经过几道弯的逡巡,忽然奔流而下,一泻千里:
昔在上圣,妙鉴厥趣。不曰我明而乖其度;不曰我新而忽其故。如彼在泉,临深是惧;如彼覆车,望途改步。是以令问宣流,英风远布。
(译文:昔日圣君,能精妙地明察其中的意趣。不夸耀自己明智而背离其规则,不说自己创新而忽略规则的悠久。如同看见别人在山泉之旁,而忧惧靠近深渊的危险;如同看到别人车辆倾覆,望见道路而改弦易辙。所以,美誉流传,英名远扬。)
他是有感而发的。
当他有意无意地以世子殿下的良师益友而自许时,总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以及父亲侍奉过的大凉国天王吕光。父亲宗燮,说着一口地道的金城话,但温文尔雅、气宇轩昂,他曾担任过掌管国王祭祀大典的太常卿。那可是个很体面的官职啊。
宗钦曾经参加过父亲主持的一次祭祀大典。身穿古装的父亲醒目地站在高台上,他嗓音洪亮如钟,王公贵胄、文武百官按照他的口令整齐地行礼如仪。此情此景,让宗钦想到了遥远的西周王朝,让他看到了礼乐兴邦的繁盛景象。可是眼下,皇纲未振,华裔殊风;天下四分五裂,王朝变幻不定。
他真希望自己辅佐的西凉国能万世相传、一统天下,恢复昔日大汉王朝的辉煌。他知道,礼乐是一种必要的传承,一种必然的积累,自以为是的改弦易辙和目空一切的另起炉灶最终都是浅陋而无效的重复。经纬曰文,著述曰史。当他晨诵《论语》《庄子》,当他夜读《史记》《汉书》,甚至当他以游龙惊蛇般的草体书写汉字时无不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此时,世子殿下年轻而白晳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宗钦唯恐忘记似地奋笔疾书:
及于三季,道丧纯迁。桀起琼台,纣菁糟山。周灭妖姒,羿丧以田。险诐蔽其耳目,郑卫陈于其前。怙才肆虐,异端是缠。岂伊害身?厥胤歼焉!
(译文:及三代之末,道德沦丧、品性变异。夏桀兴建琼台,商纣营造酒池,西周灭亡于妖姬褒姒,后羿命丧于畋猎之好。奸佞小人蒙蔽了视听,柔靡的轻歌艳舞陈列于眼前,恃才傲物,肆意妄为,做事偏激乖张,难道是他加害自己吗?是让他的后代诛灭呀!)
他常常感慨像春秋时期齐国的太史、晋国的董狐那样“秉笔直书”“书法不隐”的“良史”当今不再,并且为司马迁惨遭腐刑、蔡邕沉沦草蒿而忿忿不平。写到这里,他一吐为快地长叹一口气。(www.xing528.com)
冥冥之中,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介于味觉和听觉之间,有些悲壮,有些苍凉,而且还有种立于高山之巅的豪迈。此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他命运的旋律。
多年后,当西魏太武帝暴露出其嗜血本性,对秉笔直书国史的崔浩施尽野蛮的人身污蔑而处死后,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剑由皇宫太监送到了宗钦的面前。圣上有旨:著作郎宗钦参与逆臣崔浩的国史写作,非议先祖,玷辱皇族,罪不容恕,赐死!
宗钦平静地望着利剑,当年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明确无误地重现于身上。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仍在完成他的使命:口吐琼音,手挥霄翰。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儒生心向往之的古代太平盛世:
茫茫禹迹,画为九区。昆虫鸟兽,各有巢居。云歌唐后,垂横美虞。疏网改祝,殷道攸敷。龙盘应德,隋蛇衔珠。勿谓无心,识命不殊;勿谓理绝,千载同符。
(译文:遥想大禹的事迹,将天下划分为九州。昆虫鸟兽,各得其所。《卿云歌》颂扬大禹,传承着虞舜的美德,网开一面,实施仁政,殷商的传统发扬光大。神龙因感应德行而盘踞,隋蛇因报恩而衔珠以赠。不要说不通人性,它们能感知天命而不会有误;不要说天理不存,千秋万代都会应验。)
写到这里,宗钦欣慰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窗前横放着一张古琴,无言的琴弦锃亮地反射着灯光。他不由抚摸了一下。锵尔一声,仿佛探测着夜的深度和广度,显得特别深沉、悠远,而袅袅的回音如同湖面上的涟漪,又层层扩散开来。
那声音具有稽康绝唱《广陵散》的余韵。但他并没有察觉出来,因为他想起了《典论·论文》里的一段话:“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于是他继续写道:
爰在子桓,灵数攸臻。仪形徐阮,左右刘陈。披文采友,叩典问津。用能重离袭曜,魏鼎维新。
(译文:时至魏文帝,命数完备。其仪表行态有徐干、阮禹,左膀右臂有刘桢、陈琳,博览书籍,广交文友;稽查典故,求知问道;选用贤能之士,承继皇位光宗耀祖,魏廷兴盛。)
应当说,宗钦独选魏文帝是有所考虑的。此前的晋朝是一个极其黑暗的汉人政权,其帝王不是骄奢淫逸,就是昏愦无能,而魏文帝恰恰距离当下最近,也是世人最熟悉的一位君主。在他看来,在这个武人争权、战事频仍的年代,只有出现崇尚儒学的君王,才能淳化民风、开创太平盛世。
他真心希望自己辅佐的世子能够像魏文帝曹丕那样注重文教、推广儒学,薄税轻刑,与民休养。他相信,如果不是魏文帝主政7年就英年早逝,一定会重现“文景之治”的景象。
诗以明言,言以通理:
于昭储后,运应玄箓。夕惕干干,虚衿远属。外抚幽荒,内怀茕独。犹惧思不逮远,明不遐烛。君有诤臣,庭立谤木。本枝克昌,永符天禄。微臣作箴,敢告在仆。
(译文:国王颁昭立储,顺应天命神箓。国王日干夕惕,宵衣旰食,虚怀若谷,高瞻远瞩,对外安抚蛮荒,对内体恤鳏寡孤独,仍然担心思虑不周,考虑不够长远。君王有诤言的大臣,庭园树立谤木,广开言路。您这一支血统定能昌盛,永久享受上天的福禄。小臣写作这篇箴言,敢于规劝正是仆人。)
结尾干净利落,恰如朋友眼里的宗钦:性格爽朗。
他抄录完毕时,已至子夜。这篇“弹毫珠零,落纸锦粲”的《东宫侍臣箴言》就这样完成了。
第二天清早,他手捧着自己的杰作信心满怀地去谒见世子。
那时,他还想不到这个乱世中的小王朝不久就要灭亡,就像父亲宗燮供职过的大凉国一样短命;他也想不到自己又将服务于鲜卑人的北魏政权,更想不到这个王朝会夺去他的性命,想不到自己身后只留下了这篇文章和12首诗。
附:
《魏书》原文
宗钦,字景若,金城人也。父燮,字文友,吕光太常卿。钦少而好学,有儒者之风,博综群言,声着河右。仕沮渠蒙逊为中书郎、世子洗马。上《东宫侍臣箴》……世祖平凉州,入国,赐爵卧树男,加鹰扬将军,拜著作郎。崔浩之诛也,钦亦赐死。钦在河西,撰《蒙逊记》十卷,无足可称。
弟舒,字景太。蒙逊库部郎中。与兄同归国,赐爵句町男,加威远将军。名亚于兄。子孙皆衰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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