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官柱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
这是传说中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时代，金城的大街小巷一连好几天都热议着本地一位年轻人拾金不昧的事情。那位年轻人的名字叫赵柔，字符顺，是本地的一位读书人。估计现在没有多少兰州人还记得历史上的这位同乡，但是煌煌二十四史中的《魏书》《北史》却白纸黑字地记载着他的事迹。
如今，五泉山公园、水车园公园都相继建起了汉代大将霍去病和明代水车发明者段续的铜像，让这个几乎完全失忆的城市隐约想起了筚路蓝缕的祖先和自己的童年，也让这个“理工科毕业”的现代石化城多少沾了点文气：没有历史，没有传承，谈不上文化。
那是1500年前发生在金城的事。
太阳像现在一样温暖地照耀着这片土地。金城大街上车水马龙，青年学子赵柔像许多读书人一样，习惯于低着头走路，虽说那模样像酒店新来的小伙计一样，看起来有点儿傻，好在他不会像古希腊哲学家一样容易跌到阴沟里而遭到俗人们的嘲笑。赵柔就是这样低着头走着，且嘴里念念有词。
街道上还有些泥泞，潮湿的地方清晰地显现着行人的足迹。正当赵柔摇头晃脑地背诵《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一句却卡壳时，一束美丽的辐射状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睛，光芒线的中心随着他的眸子优美地旋转着。赵柔定睛一看，只见一颗硕大的金珠子正与他面面相觑，不，是一串金珠！由于这串金珠落入了车辙的积水里，所以才不容易被发现。
——实践证明，低头走路不仅有益于思考，而且还有意外的惊喜！
赵柔用手舒适地搓掉了金珠上的泥点。
这是一串光灿灿、亮晶晶的金珠子，就像贵妇们脖子上佩戴的项链，更像高僧大德手里的念珠，因为这些珠子硕大、圆润而光滑，看样子其主人喜欢它的程度超过了当时的琅琊王喜爱新买的五尺宝刀：“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赵柔能够感受到手指尖流过的那种滑润的美感。
显然，这是一位富豪遗失的。
站在喧阗的闹市中，赵柔突然清晰地听到了临街住户“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赵柔知道，这串金珠可值数百条品质上乘的缣帛啊！按照当时的价格，它可以买到三四匹档次相当于如今“奔驰”“奥迪”之类豪车的骏马。对于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富豪来讲，他损失的也许只是手中的一件玩物，可是对于赵柔和像他这样的家庭，则意味着年老的母亲不再日复一日地坐在织机前劬劳，年轻的妻子从此可以穿上光鲜美丽的衣裳，全家老小从此可以衣食无忧。
噫吁嚱！
快马常苦瘦，
剿儿常苦贫。
黄禾起羸马，
有钱始作人。
这首当时的流行歌曲叫《幽州马客吟歌辞》。其大意思是：跑得快的马儿经常瘦骨嶙峋，到处闯荡的男儿常常受苦受穷。成熟的稻禾可以喂肥羸弱的瘦马，有了钱财才能真正做人。朴实无华的歌词道出的是赤裸裸的真理，特别是“有钱始作人”一句堪与当今“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名言相媲美。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那是腰肌劳损的织布女发出的叹息声。赵柔也许听到了，但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对他来说，物归原主，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也是如此，良心是自明的，当我们似乎有很多理由而试图和它讲理和讨价的时候，我们的思想就已堕落为欲望的婢女了。
他站在原处，从大街前后两个方向跂而望焉。
果然，前方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迤逦而行。从那气派的装饰上，赵柔感觉到了手里的金珠与那辆马车之间藕断丝连的联系。他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街道两旁的行人停下了脚步，大惑不解地望着一位步态失仪的年轻书生。
执鞭的车夫其实什么都没听见。不过，他从两边行人反光镜般的神态上意识到了什么，车上端坐的主人也感觉到了异样。“吁——”随着车夫舒缓而悠长的口令，五马立踟蹰，豪车庄重地停了下来。
看客们几乎和气喘吁吁的赵柔同时到达车前，并且迅速而自觉地围成了一个临时剧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大戏的开演。
主角上场，拱手，念白：“敢问大人，方才可有物件遗失？”
端坐在车厢里的富豪大腹便便，见有此询问，肉食者脸上倨傲冷漠的表情顿时恢复为下里巴人的平易自然。他急忙拍拍腰间，各种佩玉、佩环发出了小石潭般叮当的流水声；他看了看左右宽大的衣袖，空空如也；随后又拍了拍花团锦簇的坐垫，平平如也。富豪抬起头望着赵柔，他的表情极其紧张，似乎游移在大喜和大悲之间，并随时准备迅速滑向其中的一端。他嗫嚅着：“鄙人丢失了一贯金珠……”
“大人，请看，可是这个？”赵柔将手中的那串金珠捧上。光亮的金珠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神秘莫测地转动着无数道放射状光芒，引起了众多观众的一片唏嘘之声。
众人围观的戏剧已达到高潮。(www.xing528.com)
富豪从车夫手里抓过那串金珠，热切地抚摸着，仿佛搂抱着久别重逢的亲生骨肉，竟无语凝噎。一种人性的力量还是让他在兴奋中冷静了下来，让他心服口服，让他纡尊降贵地从华贵的马车上跳下来。
富豪站直身子，双手作揖，道：“多谢，多谢！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就是城西的赵先生，赵元顺先生啊。”金城不大，况且赵柔的才学远近闻名，走到街上，总有认识他的人。嗓音沙哑的介绍者笑逐颜开，仿佛分享到了赵柔的荣誉一样。其实，每一位围观者都笑吟吟的，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温暖。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了每个围观者的身上。
不爱金钱的赵柔偏偏与金银财宝有着不解之缘。因为命运如此吊诡：赵柔被西凉王沮渠牧犍任命为金部郎。这个官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部长兼后勤部部长，掌管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管理宫市交易，并百官、军镇、蕃客之赐，并供给宫人、王妃、官奴婢衣服。沮渠牧犍是西凉国的最后一位君王，无才无德，但其对赵柔的选用可以说慧眼识珠、知人善任，至少让赵柔这种正人君子负责看守自己的金库，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在一场可能有花木兰参加的北方统一战争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灭掉了建都在姑臧（武威）的西凉，并将其妹夫兼内兄（二人亲戚关系完全对等）沮渠牧犍毒死。赵柔似乎没有受到特别大的损失，他先被带到了北魏的京都，后又被任命为北魏朝廷的著作郎。可以想见，北魏皇帝能够选用这位敌国大臣，除了看重他的才干，更看重他的品德。
沧海桑田，赵柔已由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学子变成年过不惑的中年人，几年前还在他膝前跑来跑去的儿子已长成壮小伙了。随着儿女的长大，他经济上不免有些拮据。一天晚上，在妻子的长吁短叹声中，他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朋友馈赠给他的数百个铁铧犁（对此，史书上并没有详细的记载。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这些铧犁很可能是作为奖品赏赐给有军功者的）。
那些铧犁就堆放在庭院的西北角上，就像是蹲在皇城根下的乡下老农，怯懦而猥琐。虽然上面苫有草席，但由于漏雨，不少铁铧已经生锈了。看到这种情形，赵柔突然有种暴殄天物的自责。那时政府官员们的正常假日称“休沐日”，正好这个“休沐日”是个大晴天，于是赵柔和他的儿子赵善明借了辆马车，将那些铧犁拉到了集市上，准备将它们卖了贴补家用。
集市上人声鼎沸。这里真是三百六十行彼此交汇的地方，卖草料的、卖谷子的、卖农具的、卖骡马的，各显神通，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身便装的赵柔似乎全然恢复了书生的本色，然而，其沉稳的气度、镇静的目光，还是让身边的小商小贩们感到了这位商贩的与众不同，更何况成堆的铧犁也显示出了相当的实力呢。
几个路人问了价钱，又不置可否地走开后，一个地主模样的人来到了他们面前。那人穿着体面但肤色黝黑，也许他新置办了些土地而需要添置更多的佃户和农具吧。总之，那人察看得很仔细，还时不时地擦拭着铧犁上的锈迹，很内行地敲击着铁铧，倾听着撞击的声音。
“二十匹绢，在下全要了。大人以为如何？”地主终于抬起了头，一脸憨相地等待着他们父子表态。赵柔父子从没做过买卖，更没有做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要知道二十匹绢可以买到两三头驴呢！虽说地主的报价与赵柔父子的心理价位尚有些距离，但买卖的总数目却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世人皆道“卖货的比买货的精”，孰不知进货的远比卖货的精。
买卖就这样成交了。那位地主立即活跃起来，又是叫人找车，又是叫人装货，显得甚是亢奋。
左右几个摊贩见铧犁的货主这么快就交易成功了，不由地围上来打听着价钱。一位矮胖的商人惊讶得难以置信，当他确认这是事实之后，很诚恳地对赵柔父子说：“大人，公子，鄙人愿出三十匹绢！”说完，看了看身后的仆人，身背褡裢的仆人们频频点头。
“停下，停下——”儿子善明突然转身大声喝道。那位正亲自搬运铁铧犁的地主不由地停了下来，见赵善明表情严峻而态度坚决，只好讪讪地走了过来。“大人，鄙人愿出价三十匹购买你的铁铧！”财大气粗的商人不屑地瞥了地主一眼，径自大声说道。
地主卑怯地收回了与商人对视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舌卷入喉，乞求似地望着赵柔，又不甘心地看了看怒目而视的赵善明。“阿爷，善沽者随行就市，既然有人愿出高价购买，我们何不出让给这位先生呢？更何况此人尚未付款啊！”
是啊，这价格也太低了！几个打抱不平的人也在一边嘀咕着。
“鄙人愿出三十匹绢购买铁铧！”那位商人的声音嗡嗡作响，似有回声。地主也小声嗫嚅着：“小人愿再添加些……”他自知无力与商人竞争。
“阿爷……”赵善明焦急地望着父亲，生怕父亲心慈手软。“孩儿，与人交易，一言便定，岂可以利动心也。”赵柔态度坚决地说。说完，他对那位地主挥挥手，意思让他继续装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地主激动地朝赵柔连连作揖，转身跑开了。
“大人，鄙人愿以三十匹……”商人的话被赵柔有力的手势制止了。众人的议论也被赵柔有力的手势制止了。此时，他们眼里的赵柔比站在衙门高堂上的那个太守大人还要高大伟岸。
寂静，表现出众人对赵柔那番话的思索和回味。记载着这件事的《魏书》是这样评论的：
求善贾而沽诸，此经商之常情也。是以龙断者有之；居奇者有之；价值之增减，视供求之多寡而屡改者有之。此皆信德之未固耳。赵柔训子一言，可以为信义通商之殷鉴。
（译文：为求好价钱而出售货物，这是经商之常情。因此，有垄断货源的，有囤积居奇的，有根据供求的情况屡屡改变价格的。这些都是由于不甚讲求信誉。赵柔教训儿子的这句话，可以作为信誉经商者的借鉴。）
《魏书》《北史》均为二十四史里的官修史书，本文中的主人公赵柔在历史上也并没有建立丰功伟绩。在那个龙争虎斗的时代出现过多少叱咤风云的豪杰，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惜墨如金的古代史官却以浓彩重笔记载下了这两件事情，其价值取向和良苦用心值得后人认真思考。
前不久，又一座霍去病的铜像在兰州天水路北端新建的广场上高高耸立起来。
在象征祁连山的白色基座上，骠骑将军霍去病身跨战马、手持长戈，雄姿英发、豪气逼人。基座周围的大汉军队战马萧萧、旌旗猎猎，显现出排山倒海般的英勇气势，让人联想到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和有关五泉山的传说。如今，英雄主义崇拜主导着我们对历史上人物的符号性选择，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当我们对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的“秦皇汉武”的低俗化崇拜已超过了对“文景之治”的赞扬时，我们应当有所警觉。
事隔千年，我们是否还有《魏书》《北史》作者的那般见识，在兰州市街道上为拾金不昧、一诺千金的赵柔塑造一座铜像呢？我们相信，这更有教育意义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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