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此篇由十多个章节杂凑而成,主要探讨大道的存在状态、作用以及无为而治。
首先,作者批判尧舜以来的有为治理模式以及现实社会的衰败和堕落,主张无为而治。圣人不被世俗限制,无心治理天下,放任民心,遵循天德,天下有道则与万物共同昌盛,天下无道则修养德行,直至像德人、神人那样超越世俗生活,逍遥尘世之外。由此可知,圣人之治实质上是百姓自治,万物自化。
其次,作者阐述了宇宙万物的创生历程,并指出通过修养达到与万物混而为一的大顺境界。大道无所不在,“王德之人”通过“存形穷生”的方式来“立德明道”。借黄帝遗失玄珠的故事以及子贡与浇灌菜地的老人之间的对话,指出真正的大道是远离各种机心与智巧之术,只有超越知觉与知性,保持德行的淳朴与精神的完整,不被机巧之术牵累,才能在杳冥之中体认大道。
最后,作者批判现实中的各种谄谀之人不自知以及各种伤身损性的现象。那些沉溺于感官声色之中的人被欲望损害内在心灵,被外物束缚,因而不能真正地自得。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1;万物虽多,其治2一也;人卒3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4,故曰:玄古之君天下5,无为也,天德而已矣6。
注释
1化:变化,运动。均:均衡。2治:按照各自本性生存发展。3人卒:百姓,民众。4原:本原。天:天性。5玄古:太古,远古。君:统治。6天德:天然的德行。
译文
天地虽然广大,然而它们施化于万物却是均等的;万物虽然繁多,然而它们都能按照各自本性来发展这一点是相同的;百姓虽然众多,然而成为主宰者的是国君。国君以德行为根本,顺应天道来成就事业,所以说,上古时代的君主是以无为的方式治理天下,遵循天然的德行而已。
以道观言1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2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3。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4;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5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6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7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注释
1言:名称。2分:职分。3备:完备。4陈景元《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 5兼:统属,归属。6渊静:深沉宁静。7一:天道。
译文
从道的视角来考察名称,那么所有国君的名分自然端正;从道的视角来考察职分,那么君臣之义自然分明;从道的视角来考察才能,那么天下的官员都能人尽其用;从道的视角来广泛地考察,那么万物都能各得其所。所以贯穿于天地之中的是德,遍行于万物之中的是道,在上位者治理百姓叫作事务,有专门能力叫作技艺。技艺统属于具体的事务,事务统领于仪则,仪则源于德行,德行根源于大道,大道源于天然。所以说,古代治理天下的人,没有欲望而天下自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成自化,深沉宁静而百姓自然安定。《记》上说:“通达了天道,万事都能圆成,无心获取而鬼神敬服。”
夫子1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2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3心焉。无为为之4之谓天,无为言之5之谓德,爱人利物6之谓仁,不同同之7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8,有万不同9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10,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11,不以物挫志之谓完12。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13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14。若然者,藏金于山,藏15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16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注释
1夫子:据下文对话,应当是指孔子。2洋洋:浩瀚无涯的样子。3刳(kū):挖空。“刳心”指洗心,剔除一切智识之私。4无为为之:以无为的方式去作为。5无为言之:无心之言。6爱人:慈爱他人。利物:有利于物。7不同同之:使各不相同的万物回归到同一的本性。8崖异:僻异,怪异。宽:宽容。9有万不同:统括千差万别的物种。10执德:持守天然的德行。纪:纲纪。11备:完备。12完:德行完全。13韬:宽广、宽宥的样子。14沛:盛大充裕的样子。逝:往。15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藏”作“沉”。16拘:取。
译文
先生说:“大道覆盖和承载着万物,浩瀚无涯,多么宽广啊!君子不能不洗涤心中的私智与成见。无心的作为叫作天然,无心的言说叫作天性,关爱他人、有利于物叫作仁爱,统括各种不同的事物而同归于一源叫作广大,行为不乖离于众人叫作宽容,统括千差万别的物类叫作富有。因此持守天生的德行叫作纲纪,德行形成叫作立,遵循大道叫作完备,不因外物损害内心叫作德行完整。君子明白了这十个方面,他的内心就会恢宏盛达,他和万物一起归往。像这样,他们就可以把黄金藏于大山,把珠宝沉于深渊,不谋利于财货,不追求富贵;不以长寿为快乐,不以夭折为悲哀;不以通达为荣耀,不以穷困为羞辱;不谋取世上的好处作为自己的私藏,不以自处统治天下的地位而炫耀。显赫就会彰明,然而万物处于一个天然的府库,死与生本质上是相同的存在状态。”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1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2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3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4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5之。故形非道不生,生6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7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8,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9,大小、长短、修远。”
注释
1漻(liáo):清澈的样子。2考:叩击。3素逝:怀真抱德而行。4本原:指大道,万物的根本和原始的真性。5采:采纳,此处指交感。6生:通“性”。7忽然:无心的样子。8冥冥:幽深晦暗的状态。9骋:驰骋,奔驰。要:求。宿:回归,归宿。
译文
先生说:“大道止息时深沉虚寂,安静时清澈澄明。金石不得道不能鸣响。所以金石虽有发声的特质,但不去叩击也不会响。万物都是如此,谁能确定它们的存在状态呢?盛德之人,怀真抱德而行,以通晓俗世事务为耻,以万物的本原为根本,通达于神妙。所以他们德行宽广,他们的心志外露,是因为外物的交感产生的。所以说,形体没有大道就不会产生,万物之本性没有德就无法彰显。保存形体,穷究万物的本性,确立‘德’以明达‘道’,这不就是盛德之人嘛!浩大宽广啊!无心而动,无心而为,万物都跟从他们!这就叫作盛德之人。看吧,幽深晦暗不清,听吧,寂静无声。在幽深晦暗之中却能见到光明,寂静无声之中却能听到和悦之声。在极其幽深之中产生万物,在极其玄妙之中产生精神。所以他与万物相接,保持虚寂无形却能与万物相应,时时驰骋纵放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不论是大小、长短、高远。”
黄帝游乎赤水1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2归,遗其玄珠3。使知4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5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6,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释
1赤水:庄子虚构的水名。2还(xuán):通“旋”,不久。3玄珠:喻指道。4知(zhì):庄子虚构的人名,喻指知识、才智。5喫(kài)诟:庄子虚构的人名,喻指言辩。6象罔:覆宋本作“罔象”,庄子虚构的人名。“罔”则非有,“象”则非无,喻指非无非有、恍惚玄冥的状态。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岸游览,登上昆仑山,向南边观望,不久返回而遗失了玄珠。派知去寻找,没有找到,派离朱去寻找,没有找到,派喫诟去寻找,也没有找到。于是让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只有象罔才能找到啊!”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1。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2乎?吾借王倪以要之3。”许由曰:“殆哉圾4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5知,给数6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7。彼审8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9,方且本身10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11,方且为绪使12,方且为物13,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14,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15有祖,可以为众父16,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17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注释
1被衣:庄子虚构的人名。2配天:做天子。3借:借助。要:通“邀”,邀请。4圾:或作“岌”,危险。5睿:聪慧。6给(jǐ):敏捷。数(shuò):通“速”,急速。7人:人为。受:成就,促成。天:天然。8审:明察,明白。9乘:因,借助。无天:丧失天然的本性。10本身:以自身为本。11尊知:尊崇才智。火驰:像大火蔓延似的快速急骤,指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御物而奔逐。12绪:事。使:役使。13(gāi):拘束,束缚。14应众宜:应接众多的外物而追求处处适宜。15族:众,群,这里指万物。16众父:众多族类的统领。17率:先导。
译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尧问许由说:“啮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通过王倪去邀请他。”许由说:“你如果这样做,那么天下就会很危险啊!啮缺这个人,聪明睿智,行动敏捷果断,他的天性超乎常人,并且又以人为应付天然。他明白如何禁绝过错,而不知道过错是如何产生的。让他来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人为而放弃天然,他将以自身为本位从而使万物改变自身的本性,他将崇尚智识而使得人们争竞不已,他将会被事务役使,他将被外物奴役,他将周旋四方,应接外物,他将凡事追求适宜,他将随顺外物的变化而不能保持恒常的本性。他怎么能够做天子呢?虽然如此,万物汇聚的地方总有首领,他可以成为百姓的官长,却不能成为宇宙万物的大宗。有为而治,是乱政的先导,是人臣的灾祸,也是君王的祸害。”
尧观乎华1。华封2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3。”“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4。”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5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6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汝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食7,鸟行而无彰8;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9;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注释
1华:地名。2封:守卫边疆的人。3辞:辞谢。4男子:男孩子。5汝:影宋本作“女”,下同。6养德:德行。7鹑(chún)居:像鹌鹑一样野居而无定所。(kòu)食:像初生待哺的小鸟那样仰食。8无彰:不留痕迹。9就闲:闲居。
译文
尧巡视华这个地方。华地守疆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福。祝愿圣人长寿。”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富有。”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多生男孩子。”尧说:“不需要。”守疆人说:“长寿、富有和多生男孩,这是人们所希望的。你却不想要,这是为什么呢?”尧说:“男孩子多,忧惧也就多了,富有则会生事,长寿则多招致屈辱。这三者都不是用来修养德行的,所以我谢绝这些。”守疆人说:“先前我以为你是圣人,现在看来却只是个君子。上天生养万民,必定会授予一定职事。男孩子多了就授予他们以职事,有什么忧惧!富有就把财物分给大家,有什么麻烦事!圣人像鹌鹑一样居无定所,像初生待哺的小鸟一样仰食而足,像飞鸟飞过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大治,就与万物共同繁荣昌盛;天下纷乱,就修养德行而闲居;寿至千年而厌弃人世间,则离开人世而升仙,乘着那白云,去那天帝的居所。长寿、富有和多男孩子的忧患不会到来,身体不会有病殃,哪还有什么屈辱呢!”守疆人走了。尧跟随在他的后面,说:“请您指教。” 守疆人说:“你回去吧!”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1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2,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3,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4行邪?无落5吾事!”俋俋6乎耕而不顾。
注释
1伯成子高:庄子虚构的人名。2下风:风向的下方。3劝:劝勉。4阖(hé):通“盍”,何不。5无:不要。落:荒废。6俋俋(yì):用力耕种的样子。
译文
尧治理天下,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传位给舜,舜又传位给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之位而去种地。禹前去拜见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种。禹疾步走上前,站着问道:“从前尧治理天下,您被立为诸侯。尧传位给舜,舜又传位给我,而您却辞去诸侯之位而来种地。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子高说:“从前尧治理天下,不用奖赏而百姓自然勤勉,不用惩罚而百姓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赏罚而百姓还是不知仁爱,道德从此开始衰败,刑罚从此确立,后世混乱从此开始了。你还不赶快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农活!”于是用力耕种而不再理睬禹。
泰初1有无,无有无名;一2之所起,有一而未形3。物得以生4,谓之德;未形者有分5,且然无间6,谓之命;留7动而生物,物成生理8,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9,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10,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11,若愚若昏,是谓玄德12,同乎大顺13。
注释
1泰初:即太初,宇宙的初始状态。2一:浑然一体的状态。3未形:没有具体的形态。4物得以生:天地万物得道以生成。5未形者:指浑然未分化的统一体。分:区别。6间:指两物之间的缝隙。“无间”即没有区别。7留:或作“流”。“留动”即运动。8生理:生命和机理。9仪则:规律,本性。10喙(huì):鸟口。“合喙鸣”指人说话时的无心,有如鸟叫一般。可参看《齐物论》:“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11缗缗(mín):泯然无迹的样子。12玄德:玄远幽深的德行。13大顺:万物保持本真的状态。
译文
宇宙的初始状态是“无”,没有任何事物,也没有任何名称;只有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没有任何具体形态。万物在浑然一体之中孕育产生,这就叫作“德”;浑然未分化的统一体中已经有了阴阳之分,阴阳运行而无间,这就叫作“命”;在阴阳的运行之中产生了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作形体;形体保养着精神,万物各有自己的法则,这就叫作本性。修养这种本性返回到最初的德行,德行的极致就是混同于宇宙的初始。混同于宇宙的初始状态则心灵虚静,虚静就能包罗万象。这时言说也就与鸟叫一样无心,说话跟鸟叫没差别,就能与天地万物相融合。这种融合没有任何痕迹,看似蒙昧晦暗,这就叫玄德,也就达到与万物浑然一体的本真状态。
夫子1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2,可不可3,然不然4。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5。’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6。执狸7之狗成思8,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9,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10。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11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注释
1夫子:指孔子。2放:背逆。3可不可:以不可为可。4然不然:以不然为然。5县:久远,这里指时间。(yǔ):通“宇”,指空间。6此句又见于《应帝王》。7执狸:指善于捕捉狐狸的狗。8成思:一说狗因善捕狐狸而被人拘系进而形成愁思。一说“成思”是“来田”之误,即招来田猎。9有首有趾:头脚俱全,指业已成形。“无心无耳”则指无知无闻。10有形者:指人体。人体是人之外形,容易有所变化,因此不能和“无形无状” 的道并存。11以:用,指动静、生死、废兴等这些相对的名称不为体道之人所用。(www.xing528.com)
译文
孔子问老聃:“有人修道却与大道相背逆,以不可为可,以不然为然。善于辩论的人说:‘分析坚与白就像时间和空间一样判然有别。’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是被才识役使,被技能束缚,形体劳累,内心惊惧的人。善于捕捉狐狸的狗被人牵系而发愁,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中捕来。孔丘,我告诉你一些你所听不见且说不出的道理。拥有完整的形体,却无知无闻的人很多,有形体而能自觉与无形无状的大道共存的人完全没有。真正与大道共存的人,他的运动也就是静止,他的死亡也就是新生,他的衰退也就是兴起,这些都不是他所要去辨明和使用的。真正的治理,应该是忘掉外物,忘掉天然,这就叫作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叫作融入天地万物之中。”
蒋闾葂见季彻曰1:“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2。既已告矣,未知中3否,请尝荐4之。吾谓鲁君曰:‘必服5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6,民孰敢不辑7!’”季彻局局然8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9,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10危,其观台11多物,将往投迹12者众。”蒋闾葂然13惊曰:“葂也汒若14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15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16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17,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18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19?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注释
1蒋闾葂(miǎn):蒋闾葂与季彻均为庄子虚构的人名。2获命:获得同意,得到允许。3中(zhòng):恰当,合适。4荐:陈述。5服:实行,践行。6拔:举荐,提拔。阿私:偏私。7辑:和睦。8局局然:大笑的样子。9轶:通“辙”,车轮印迹。10处:影宋本作“遽”。11观(guàn)台:宫廷前面的观楼和高台。12投迹:投足而来。13(xì)然:惊惧的样子。14汒(máng):同“茫”。“汒若”犹茫然。15风:凡,大略。16摇荡:纵散,放任。17贼心:害人之心。18兄:或作“足”。像尊敬兄长一样地尊奉。一说“兄”借为“况”。19溟涬(xìng)然:小心翼翼的样子。弟:像弟弟一样紧密跟随在后,这里指效法。
译文
蒋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您指教。’我推辞再三,未获允许。我向他讲了一番话,不知道对否,请让我说给你听。我对鲁国国君说:‘你必须做到恭敬和节俭,选拔出那些正直忠诚的人而不偏私,这样的话百姓谁敢不和顺!’”季彻听了后大笑着说:“像你所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德业,就像螳螂举起臂膀去阻挡车轮,必定不能胜任。况且这样去做,就会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身居高位就会事务繁多,投奔而来的人必然很多。”蒋闾葂惊惧地说:“我对于您所说的茫然无知。虽然如此,希望先生能谈谈大略。”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放任民心,不加拘束,使他们自成其教,改变世俗的习惯,熄灭他们害人的心机,增进他们独立的志向,就好像是本性自然如此,而老百姓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如果这样的话,哪里用得着尊奉尧舜的治民之道,亦步亦趋地跟随他们呢?圣人治理天下只是与天然的德行相合,而内心也就安然稳定。”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1,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2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3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4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5,数如泆汤6,其名为槔7。”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8,有机事者必有机心9。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10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11惭,俯而不对。
注释
1丈人:古代对老年男子的通称。圃:菜园。畦(qí):田间划分的小区。2搰(gǔ)搰然:费力的样子。3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械”前有“机”字。4仰:影宋本多作“卬”,通“仰”。5挈(qiè):提。抽:或作“流”。6数:通“速”,急速。泆(yì):同“溢”,“泆汤”指沸水溢出。7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为”作“桔”。槔(gāo):即桔(jié)槔,一种汲水的机械。8机事:机巧之事。9机心:机巧之心。10纯白:纯真素朴的本性。11瞒(mén)然:羞愧的样子。
译文
子贡在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水的南岸,看见一个老人正在园里整理菜地,凿开了一条水道直通到井边,抱着瓦罐打水灌地,十分费力地来回奔走,浇灌的效果却不太明显。子贡说:“有一种机械,一天可以浇灌上百畦,费力少,功效大,您不想试试吗?”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怎么做的呢?”子贡说:“用木头做成一个机关,后面重,前面轻,提水就像抽水一样顺畅,水流之快如沸水外溢,它的名字叫作桔槔。”种菜的老人面带怒色,却笑着说:“我听我的老师说过,拥有机械的人必定会有机巧之事,有机巧之事的人必定有机巧之心。机巧之心存于胸中,那么纯真素朴的本性就不再完整;纯真素朴的本性不完整,精神就不会安定;精神不安定的人,也就不能体悟大道。我并非不知道你所说的机械,只是以之为羞而不愿意去做。”子贡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1以盖众,独弦哀歌2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3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4吾事!”
注释
1於(wū)于:或作“唹吁”,高声呼喊,这里指虚言夸耀,卖弄。2独弦哀歌:独奏哀叹,这里暗指孔子周游列国,失意之时弦歌不辍的场景。3堕:覆宋本作“隳”,毁坏。 4乏:荒废,耽误,犹前文“无落吾事”之“落”。
译文
过了一会,种菜的老人说:“您是干什么的?”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 种菜的老人说:“您不就是那以广博的学识比拟于圣人,自夸超越众人,独自讽诵哀歌以卖弄名声于天下的人吗?你要是能抛弃你的志向,忘掉你的形骸,那么就差不多接近大道了!你自身都不能修养,哪有空闲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耽误我的事情!”
子贡卑陬1失色,顼顼然2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3。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4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5耳,不知复有夫人6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7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8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9,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10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11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12之民。”
注释
1卑陬(zōu):惭愧的样子。2顼顼(xū)然:失落的样子。3愈:恢复常态。4终日:良久,好久。反:复,恢复正常。5一人:指孔子。6夫人:那个人,指浇菜地的老人。7托生:寄托形骸于世。8汒(máng):同“茫”。“汒乎”指深远而不可测的样子。淳备:淳和完备。9不之:不往,不去追求。10謷(ào):通“傲”,傲慢。11傥(tǎng)然:无心的样子。12风波:易为是非所动。
译文
子贡退缩到一边,顿然失色,怅然若失,很不自在,走了三十里后才恢复正常。他的弟子问道:“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先生为什么见到他面容失色,好久都不能恢复正常呢?”子贡说:“原先我以为天下至圣就只有孔子一人而已,不知道还有老菜农那样的人。我听老师说,事情务求可行,功业务求完满,费力少,功效多,这就是圣人之道。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持守大道的人德行完备,德行完备的人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充实。精神充实才是圣人之道。圣人寄托形骸于世间,与人民共同生活,却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茫然蒙昧而德行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被他们忘却。像那样的人,不符合他们志向的不去追求,不出于本心的不去作为。即便天下人都赞誉他,获得了与他相应的声誉与称谓,他却傲然不顾;即使天下人都非议他,失去了与之相应的声誉与称谓,他也无心理会。天下人的非议和赞誉,对于他们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叫作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则是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1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2,无为复朴3,体性抱神4,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5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1假:假借。浑沌氏:庄子虚构的人名,喻指浑然一体没有分别的大道。2明白入素:明了洞察进入纯真之境。3无为复朴:无为而回归于纯朴。4体性:体悟真性。抱神:持守专一的精神。5固:固然,当然。
译文
子贡回到鲁国,把此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那是修行浑沌氏之术的人,他们只知道浑然一体的大道,却不知世间其他事情,修治好内在的精神,却不治理世间事务。像这种精神明达,内心纯白,进入素洁的状态,虚静无为,回归到纯朴的境界,体悟真性,涵养精神,遨游于人世间的人,你当然会感到惊讶啊!况且浑沌氏之术,我和你又怎能理解呢?”
谆芒将东之大壑1,适遇苑风2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3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4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5而不失其宜,拔举6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7,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8。”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为9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10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11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12,与形灭亡,此谓照旷13。致命尽情14,天地乐而万事销亡15,万物复情16,此之谓混冥17。”
注释
1谆(zhūn)芒:庄子虚构的名字。大壑(hè):深深的沟谷,这里指大海。2苑风:庄子虚构的名字。3酌:舀取。焉:之,指大壑。4横目之民:横其目而四面瞻顾,这里指渴望圣人之治的百姓。5官施:任用。6拔举:提拔人才。7手挠:用手指挥。顾指:或作“颐指”,眼睛环视来指挥。8德人:禀受天生德行之人。9为:影宋本作“谓”。10怊(chāo)乎:惆怅失意的样子。11傥乎:失意的样子。12上:至高无上。乘光:驾驭光亮。13照旷:虚明空旷。一说“照”为“昭”。14致命尽情:彻底彰显性命的本真状态。 15万事销亡:俗世的各种物事之累全部排遣。16复情:回归本性。17混冥:混合玄同,没有迹象。
译文
谆芒正要东到大海去,恰巧在东海之滨遇到苑风。苑风问:“你要去哪儿呢?”谆芒说:“我将要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这个东西,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从里面舀水也不会枯竭。我将要去那里遨游。”苑风说:“先生不关心黎民百姓吗?我希望听您谈谈圣人之治。”谆芒说:“圣人之治吗?设立官职布政施令都很适当,选拔人才而不遗漏贤能,明察实情而做所能做的,人人言行自主,而天下自化,挥手顾盼之间,四方的百姓都心悦归附,这就叫圣人之治。”苑风说:“希望听您谈谈有德行的人。”谆芒说:“真正拥有德行的人,居处时不思考,行动时不谋虑,心里没有是非美丑观念。天下人人都获利叫作喜悦,人人都得到给养叫作安定。惆怅失意好像婴儿失去了母亲,怅然若失好像走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源于何处,饮食取给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产出。这就是有德行之人的表现。”苑风说:“希望听您谈谈神人。”谆芒说:“神人上乘天光,形迹消亡,这就叫虚明空旷。穷尽天命,充分呈现本真实情,与天地同乐,万事都自然消亡,万物回归于各自的本真状态,这就叫混沌玄冥之境。”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2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3,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4也,秃而施髢5,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6,圣人羞之7。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8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注释
1门无鬼、赤张满稽:庄子虚构的人名。2离:通“罹”,遭受。3均治:太平之治。4药:治疗。疡(yáng):头疮。5髢(dí):假发。6燋(qiáo)然:憔悴的样子。7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作“圣人所羞也”。8蠢动:出于本性的自然的行动。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军队。赤张满稽说:“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这样的灾患。”门无鬼说:“是天下太平时才出现有虞氏的治理呢,还是天下混乱了才去治理呢?”赤张满稽说:“是天下太平是人们的愿望,哪里还用得着有虞氏去治理呢!有虞氏治疗头疮,秃顶了就给戴假发,发病了就去看医生。孝子持药给父亲治病,面色憔悴,圣人把这种行为看作是一种耻辱。德行最纯善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驱使能人;国君就像树梢上的枝条,无心而居高位,百姓犹如野地的麋鹿,无拘束而随意奔驰;行为端正却不把它看作是正义,彼此相爱却不把它看作是仁,诚实却不把它看作是忠诚,适宜得当却不把它看作是诚信,顺从天性而动,相互扶持,却不把它看作是恩赐。所以他们的行为没有任何的痕迹,他们做过的事情没有流传下来。”
孝子不谀1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导谀2之人也。然则俗故严3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导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4作色。而终身导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5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6。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导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7。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8,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注释
1谀:谄谀,献媚。2导:影宋本作“道”,下同。“导谀”即谄谀。3故:本来。严:威严,可敬。4怫(fú)然:忿然,气愤不平的样子。5合譬:广合譬喻,使人明白易晓。饰辞:修饰文辞,使之动听。6不相坐:陈景元《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作“不相罪坐”。坐,定罪,引申为受指责。7灵:觉察,知晓。8祈:报告。“祈向”即报告方向,引导方向。
译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国君,这是忠臣、孝子的极致。凡是认为父母所说的都是对的,父母所做的都是好的,世俗之人就会称这种人为不肖之子;凡是认为君王所说的都是对的,君王所做的都是好的,世俗之人就会称这种人为不肖之臣。可是俗世人的这种论断难道是必然对的吗?世俗人所说的正确,便以之为正确,世俗人所说的好,便以之为好,而不把他们称作谄谀之人。那么世俗之人果真要比父母更可敬、比君王更尊贵吗?说自己是个谗谄之人,定会勃然大怒;说自己是个阿谀之人,定会忿然变色。可是有人终身谗谄他人,终身阿谀他人,广设譬喻,修饰文辞,以哗众取宠,这种人终身不被认为有过错。陈设衣裳,装点文采,整饰容貌,献媚于世人,却不认为自己是谗谄之人。和这些人为伍,是非观念一致,却不认为自己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真是愚昧之极。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愚昧的人;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迷惑的人。最迷惑的人,终身不能醒悟;最愚昧的人,终身不能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可以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果两人迷惑,就劳顿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多。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能引导方向,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状态。这不很可悲吗!
大声不入于里耳1,《折杨》《皇华》2,则嗑然3而笑。是故高言4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5,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6。不推,谁其比7忧!厉之人8夜半生其子,遽9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注释
1大声:大音,这里指雅乐,犹阳春白雪。里耳:里巷之人的耳朵。2 《折杨》《皇华》:古代民间流行的俗曲。华,影宋本作“荂”(fū)。3嗑(xiá)然:笑声。4高言:高雅的言论。5二缶钟惑:即“二缶惑钟”。缶乐俗,钟乐雅,二俗并一雅,则雅亦迷惑而不知所向。6不推:不推究。7比:邻近,接近。8厉(lài):癞疮,此指恶疾。“厉之人”即患有恶疾之人。9遽:急忙。
译文
高雅的音乐,不能被世俗人欣赏,《折杨》《皇华》之类的民间俗曲,世俗人听了都能笑。所以高雅的言论不能进入世俗人的心灵,而至理名言不能风行于世,是因为庸俗之言占了优势。二俗与一雅并行,雅也会因俗的迷惑而不知所向,最终不能到达所要去的地方。如今天下人都迷惑,我即使能引导方向,又怎么能到达呢!明知做不到却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还不如舍弃而不予推究。不去推究,谁还会和我一起忧愁!患有恶疾之人半夜里生下孩子,赶紧取火来照看,惶惶不安,唯恐孩子长得像自己。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1之,其断2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3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4;四曰五味噣5口,使口厉爽6;五曰趣舍滑心7,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8,可以为得乎?则鸠鸮9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10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11,内支12盈于柴栅,外重缴13,睆睆然14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15,亦可以为得矣。
注释
1文:纹饰,刻上花纹。2断:砍断后剩下的部分,这里指残余的木料。3有间:有差别。 4困惾(zōng):阻塞,窒塞。中颡(sǎng):伤害脑门。5噣(zhuó):覆宋本、影宋本作“浊”,浊乱。6厉:损害。爽:伤。7趣舍:取舍。滑(gǔ)心:乱心。8困:底本作“因”,字形之误,今据覆宋本、影宋本改正。9鸠鸮(xiāo):斑鸠和鸱鸮。10柴:梗塞。 11皮弁(biàn):皮革制成的帽子。鹬(yù)冠:用鹬鸟的羽毛装饰的帽子。搢(jìn):插。笏(hù):古代臣下朝见君主时手上拿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绅:宽大的衣带。修:长。12支:充塞。13(mò)缴:索,绳索。14睆(huǎn)睆然:眼睛凸出的样子。15交臂:手被反缚住。历指:用绳穿木棍夹手指的酷刑。囊槛:即圈槛,关野兽的笼子。
译文
生长百年的大树,伐倒后被雕刻成酒器,再用青、黄二色涂上花纹,而剩下的断木则丢弃在山沟里。把酒器与残木相比,美与丑截然不同,但对于丧失本性而言是相同的。盗跖与曾参、史䲡,他们践行公义是有差别的,然而他们都丧失了本性却是相同的。通常丧失真性有五个方面:一是五色扰乱视觉,使眼睛看不清晰;二是五声扰乱听觉,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种气味熏坏嗅觉,气味直冲脑门;四是五味浊乱口腔,使口舌受到伤害;五是取舍意念迷乱心神,使本性驰骛不息、轻浮躁动。这五个方面,都是对本性的戕害。然而杨朱、墨翟却汲汲追求,自以为有所得,这不是我所讲的自得。被获得的东西困惑,这可以叫作得吗?如果这样,那么斑鸠鸱鸮关在笼中,也可以算是自得了。况且取舍、声色的意念横亘于心中,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约束于外,内心充满繁杂之念,外在又被外物束缚,目光呆滞,在外物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手指被夹着,以及虎豹被关在牢笼之中,也可以算是自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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