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主题是在考察游戏时曾顺便议及的问题之一,但现在拟作专题讨论。
儿童的本能的欲望有如我们所见到的,是空泛、不易确定的,教育和机遇能将这些发自本能的欲望纳入多种不同的渠道。无论是旧有的“原罪”的信念,还是卢梭的“天生德于予”(believe in natural virtue)的信念,都与事实大相径庭。本能的原材料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并能根据环境的影响或为善,亦可为恶。从基于事实的客观冷静的乐观主义出发,人们有理由相信以下说法:摒除另当别论的病态的事例,多数人的本能起初都可发展为善的形式;只要在人生早期能够获得适当的精神与肉体方面的养护,病态的事例必定极为罕见。一种适当的教育可以使人们去依照本能生活,但那是一种经过训练及教化的本能,而不是自然所提供的粗鲁且无定形的冲动。本能的伟大教化者是技能,就是能提供某种满足的技能,而非别的技能。若令某人获得正当的技能,此人则自将成为有美德者;若令某人获得错误的技能,或未曾获得任何技能,此人则将成为恶人。
这些一般的考虑以特殊的力量运用于获得权力的意志中。我们人人都希望有所成就,但是就对于权力的爱好而言,我们并不在意成就些什么事。一般来说,所成就的事情越困难,就越使我们欣喜不已。人们喜欢用假蝇垂钓,因为那样有所收获异常困难;人们不愿射击正在孵卵的鸟,因为那样得手相当容易。我之所以举这两个例子,是因为在此类事情上,人们除了运动的愉快之外,并不存在居心叵测的动机。不过同一原则则可随处运用。例如,我喜爱数学,进而去学习欧几里得几何学;我喜爱欧几里得几何学,进而又去学习解析几何;诸如此类等等。孩子起初喜欢走,然后喜欢跑,再往后喜欢跳跃及攀登。我们已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不再给我们以权力感;唯有新近掌握的技能或令我们怀疑的技能,才会使我们产生成功的激动。这就是为何追求权力的意志能根据被传授的技能的类型不断调适的原因。
建设和破坏都能满足获得权力的意志,但作为一种常规,建设显得更为困难,因此能令在这方面取得成就者以更多的满足。我不想对建设和破坏下一个咬文嚼字的确切定义。大体来说,我认为,当我们增加我们具有兴趣的系统的潜能时,我们是在建设;当我们减少具有兴趣的系统的潜能时,我们是在破坏。或用更具心理学意味的术语:当我们产生一种预定的结构时,我们是在建设;当我们解放自然力去变更现存的结构,而又对产生新的结构并无兴趣时,我们是在破坏。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这些定义,我们实际上都知道何种行为应被视为建设,除了少数例外宜另当别论——在这种例子中,某人声称着眼于重建而去破坏,而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否真诚可信。
由于破坏比较容易,因此孩子的游戏通常由破坏开始,以后才逐渐转入建设。一个在沙地上手提小桶的孩子喜欢看大人制作砂子布丁(sand-pudding)[1],然后自己用铲子将布丁铲平。然而,一旦孩子能自己制作砂子布丁时,将会乐此不疲,并且不允许别人将其造的布丁毁掉。当一个孩子第一次拥有砖块时,他喜欢将其兄姊建造的城堡毁掉。但是当他自己学会建造时,他会对自己的成果趾高气扬,并且不忍心看到亲手营造的建筑物被夷为废墟。使孩子喜爱这种游戏的冲动在建设与破坏的两个阶段是完全一样的,但是新的技能已经改变了由冲动而产生的活动。
由于经历了建设的快乐,而催生了诸多美德的嫩芽。当一个孩子请求你不要毁坏他的建筑物时,你很容易使他理解他也不应毁坏别人的建筑物。以此方式,你就能使孩子确立尊重劳动成果的思想,这是私有财产唯一正当的社会来源。你也能向孩子提供忍耐、持之以恒以及观察的刺激。缺乏这些品质,他就无法将城堡建筑到他一心向往的高度。在与孩子游戏时,你只要将自己提高到足以激励儿童的志向,并讲明事情做法的程度即可。此后,就应将建设留待他们自己去努力实施了。
如果孩子能进入花园,就容易教他们更为精巧的建设形式。孩子在花园里的第一个冲动,是要采摘每朵惹人注目的鲜花。通过禁令而扼制这种行为并非难事,但从教育的角度而言,仅仅禁止并不是合适的举措。人们需要在儿童的身上培养那种同阻止成人随意采摘一样的对待花园的爱护之心。成人爱护花园是由于他们认识到美丽的园景乃是园丁劳动与汗水的产物。当孩子长到3岁时,可以分给他花园的一角,并鼓励其在里面播撒花种。当种子萌芽,继而绽苞怒放时,孩子会觉得自己亲手种植的鲜花是格外珍贵、美好的。那时,孩子会明白,对母亲种植的鲜花也应以呵护的心态去对待。
欲灭绝不经意的残忍,通过发展建设和生长的兴趣可以最容易地奏效。一旦长到一定的年龄,几乎每个孩子都想打死苍蝇及其他昆虫,由此逐渐发展为想杀死较大的动物,乃至最终发展为杀人欲。在英国普通的上流家庭里,视打死飞禽为可炫耀之事,在战争中杀戮人类则被当做最崇高的职业。这种态度是与未加调教的原始本能相吻合的。这是不曾拥有建设技能者的本能,因此他们获取权力的意志无法得到任何良性的体现。他们能置野鸡于死地,会对佃户欺负压迫,有机会时他们还能射杀犀牛或德国人。但是至于更有用的技艺,他们则是完全缺乏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和教师都认为将他们培养成英国绅士足矣。我不相信他们生来就比别的孩子愚笨些,他们后来的缺陷应完全归咎于不良的教育。如果从幼年开始,他们就被引导用爱心去关注生命的发展,进而认识到生命的价值,如果他们获得了建设性的技能,如果使他们充分认识到人们殚精竭虑所缓慢取得的成果会何等迅速而容易地毁于一旦,如果所有这些都成为他们早期道德训练的一部分,他们就不至于轻易地破坏他人用同样方式所创造或管理的事业了。如果父母的本能被充分地唤起,在这方面,以后生活中的大教育家就是那些具有父母身份的人。然而这种情形在富有之家极少发生,因为富人惯于将照管孩子的任务托付给他们所雇用的专业人员。因此,我们不能等到他们做父母时,而应在此之前,就着手根除其破坏倾向。
凡曾雇用过未受过教育的女佣的作家都知道,要抑制她们用作家手稿引火的习惯是多么困难(公众也许希望此事断无可能)。作家的同僚,即使他是一个富于嫉妒心的敌人,也不会想到做出此种恶作剧,因为经验使之了解手稿的价值。同样,自己有花园的孩子将不会去践踏别人的花坛,自己有宠物的孩子能接受尊重动物生命的教诲。尊重人类生命的情感大概完全存在于每个曾为儿女劳神费力过的人的身上。我们为儿女所承担的辛劳能够唤起强烈的父母亲情。对那些逃避这种操劳的人来说,父母的本能多少有些退化,只不过是作为一种责任感而留存。但是,倘若父母的建设冲动得到充分的发展,他们就更易承担为自己子女操劳之责。基于这一理由,对教育的这一方面予以关注也是甚为必要的。
当我言及建设时,并不只是指物质的建设。诸如演戏和合唱之类活动均属非物质的合作性建设,这类事情合乎众多儿童及青年的口味,因此应予以鼓励(虽然不可强制)。即使纯属智力的事宜,也可能含有建设或破坏的倾向。古典的教育几乎完全是批判性的:一个男孩学习避免错误,并且鄙视那些犯错误的人。这易于产生一种冷酷的正确。由于这种“正确”,独创性将被对权威的尊重所取代。正确的拉丁文是一旦形成便固定不变的,那就是维吉尔[2]和西塞罗[3]的拉丁文。正确的科学是不断变化的,因此一个能干的青年也许期待在推动这一进程中能有所作为。科学教育所产生的态度很可能比学习那些丧失生气的语言所产生的态度更富有建设性,如果教育只是以避免错误为主要目的,它就只会制造智力上的冷血类动物。对于运用自己的知识去从事某种冒险事业的期盼,应当寄托于所有有能力的青年男女身上。视高等教育为提供某种类似良好规范的东西,即仅为消极的准则,并认为依照这种准则行事,就可避免贻笑大方,这几乎是司空见惯之事。在这种教育中,建设被置诸脑后。由此所培养的人正如可以指望的那样,都是斤斤计较、抱残守缺及鼠目寸光之辈。若将积极的成就定为教育的目的,则所有这些缺点即可幸免。
在以后年龄的教育中,应当鼓励社会的建设。我的意思是,凡智力正常的人都应当被鼓励去运用其想象力,考虑如何以更富有建设性的方式来利用现有的社会力量或创造新的社会力量。人们大都读过柏拉图著的《理想图》(Republic),[4]但他们并不将它与现行政治联系起来。当我声称俄国在1920年的理想几乎就是《理想国》的翻版时,很难断定到底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布尔什维克[5]会感到更为震惊。[6]人们都阅读过文学名著,却不想弄清书中描写的布朗(Brown)、琼斯(Jones)以及鲁宾逊(Robinson)之类人物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7]谈论乌托邦特别容易,因为我们不曾被告之究竟应由何途径方可由我们现在的社会制度抵达那梦幻之境。在此类事情上,能对下一步骤作出正确的判断,才是有价值的能力。英国19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即具备这一长处,尽管根据他们的计划所必然导致的后果总是使之惊骇不已。
有许多事情往往是完全无意识地取决于支配人们思想的意象的种类。一种社会制度也许能构想出多种形式,其中最常见的有模型式、机械式以及树木式。
第一种属于固定不变的社会观,如斯巴达和传统中国的社会观:人性即是既定模式的注入,使其凝固成为预定的形式。在任何严厉的道德和社会习俗中都存在这种模式的端倪。思想观念受此意象支配的人将会具有某种政治观——僵化、固执、严厉以及冷酷。将社会设想为机械的人则较具现代特色。工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同属这一类型。在他们看来,人性是乏味的,人生的目标是简单的,通常是最大限度地扩大生产。社会组织的宗旨就是要达到这一简单的目标。然而困难在于芸芸众生对这一目标不感兴趣。他们坚持想要各种纷争混沌之物,而这些东西在头脑清晰的组织者看来是毫无价值的。这迫使组织者退回到模型式,以便制造出他所期望的良善之人,由此而导致了革命。(www.xing528.com)
将社会制度想象为树木的人又持有另一种政治观。坏的机械可以撤走,另换一个置于原地。但是一棵大树若被伐倒,新树长成同样粗壮高大的形态则需要很长时间。机械或模型可由制造者自行选定式样,而树木有它自己的特性,只能使之成为该种系中较好或较坏的标本而已。生物的建设与机械的建设完全不同,生物的建设具有一些较为低级的功能,因此需要某种同情。由于这一缘故,在对年轻人进行建设教育的过程中,他们应当有机会利用植物和动物练习建设,而不仅仅是利用砖石和机械练习建设。
自牛顿时代以来,物理学一直支配着人们的思想;自工业革命以来,它又在实践中居于支配地位,工业革命还带来了一种机械的社会观。生物进化论输入了一种全新的思想系列,但未免又因自然淘汰论而有几分黯然失色。通过优生、计划生育、教育,以将自然淘汰论从人类事务中剔除,应当成为我们的目的。树木式社会的概念要优于模型式和机械式社会的概念,但它仍存在缺陷。我们应当依靠心理学来补偏救弊。心理上的建设为新颖而独特的类型,然而尚不大为人们所理解。它对于建立教育、政治以及各种纯粹人类事务上的正确理论至关重要。每个公民若想不为错误的推论所误导,他们的想象力应为心理的建设所支配。有些人害怕人类事务上的建设,因为他们担心它会成为机械式的,于是他们就信奉无政府主义和“回归自然”(return to nature)[8]的主张。我想在本书中以具体的事例说明,心理上的建设与机械式的建设区别何在。应当在高等教育中,使得这种思想富于想象力的一面无人不知。这一愿望若能实现,我相信我们的政治将不再是生硬死板、剑拔弩张以及具有破坏性的,取而代之的将是柔和且真正科学化的性质,并以培养优秀的男女为其目的。
【注释】
[1]布丁通常指的是西餐中一种用面粉、牛奶、鸡蛋为基料制作的糊状甜食。此处可能指的是对布丁的另一种解释,即筵席中的甜点心。——译者注
[2]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著名诗人。——译者注
[3]西塞罗(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著名政治家、演说家及作家。他和维吉尔的作品都被史家誉为拉丁文学的典范。——译者注
[4]《理想图》是柏拉图哲学、社会政治理论及教育思想的代表作,约写成于公元前370年左右。——译者注
[5]布尔什维克是俄文中“多数派”的音译,泛指俄国马克思主义者。——译者注
[6]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主张等级制,但在统治阶级(哲学家、军人)内部,要求国家负责男女婚配,对儿童实施公共教育,财产公有等。这与布尔什维克的主张有些相似。——译者注
[7]布朗为英国19世纪作家斯坦利(Dean Stanley)描写公学生活的小说《汤姆·布朗的学生时代》中的主人公。鲁宾逊为英国17~18世纪作家笛福(Daniel Defoe)描写在荒岛上开天辟地生活的《鲁宾逊漂流记》中的主人公。琼斯不详。——译者注
[8]“回归自然”是卢梭的著名口号。“自然”在卢梭的词汇中有多种含义,总体来说是指事物不受外力不良影响,保持其原始状态。——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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