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的发展历经起伏开阖,主体仍以蹈袭复古之路为要:无论是明初杨维桢力倡“非先秦两汉弗之学”[9],成化、弘治间李东阳的宗唐崇杜,抑或弘治、万历年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的“文称左迁,赋尚屈宋,古诗体尚汉魏,近律则法李杜”[10],还是嘉靖中李攀龙、王世贞等“后七子”主张的“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11]—“前后七子”鼓吹的文学复古运动自弘治始持续竟达百年之久。万历后反对拟古主义的李贽、归有光、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等反其道而行之,其散文以抒情小品、游记和尺牍著称。经“公安”、“竟陵”两派的探索和鼓吹,异彩纷呈,别出机杼。
“小品”一词本为佛门用语,自译经而来,详译或全译的大著经文称“大品”,节译或原本短小者为“小品”。稼植为文学中的文体名称约始于明万历年间。明中晚期的山水小品成就突出,不仅出现了王士性、徐霞客两位伟大的地理学家,还有如陈第、乔宇、袁宏道、王思任、张岱等一批性好山水的士大夫和山人,他们以清新和流畅的文笔,描绘了包括江南运河在内的自然风光、山川美景,也表露了他们的真情、实感、个性和态度。万历间礼部尚书陆树声辞归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后,隐居于九峰一带。在《嘉树林小序》一文中,他描写了天马山之东的钟贾山麓的两株桧树:“予自甲辰(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六月,由天马峰步入此山,见山筿蓊郁,群木森拱。而二木挺特,不著枝叶,而缕理纠结,势复棱棱如神仙蜕骨,当是数百年前物也。”[12]从陆文中看,昔时山麓的树林竹繁树茂,古老的垂丝桧峙立于平畴绿野之间,作者游览时仍然虬枝峭拔。
江南虽无峻岭高山,但苏之虎丘、光福,杭之孤山、飞来峰等却享誉遐迩。袁宏道在苏州吴县任上的两年间遍览吴中名胜,其中“登虎丘者六”。其游记开篇便交代了虎丘的地理位置和行人如织的缘由:“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13]但是在月夜、花晨、雪夕和中秋之际,便呈现游人如织的景象:“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14]作者以简炼之笔写尽了虎丘诸景的特征:“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15]笔端的洞庭西山、天池山等,亦精妙动人,请读:
西洞庭之山,高为缥缈,怪为石公,巉为大小龙,幽为林屋,此山之胜也。石公之石,丹梯翠屏;林屋之石,怒虎伏群;龙山之石,呑波吐浪。此石之胜也。隐卜龙洞,市居消夏,此居之胜也。涵村梅,后堡樱,东邨橘,天王寺橙,杨梅早熟,枇杷再接,桃有四觔之号,梨著大柄之称,此花果之胜也。杜圻传范蠡之宅,甪里有先生之邨,龙洞筑易、老之室,此幽隐之胜也。洞天第九,一穴三门,金庭玉柱之灵,石室银户之迹,此仙迹之胜也。山色七十二,湖光三万六,层峦叠嶂,出没翠涛,弥天放白,拔地插青,此山水相得之胜也。……余居山凡两日,篮舆行绿树中,碧萝垂幄,苍枝掩径,坐则青山列屏,立则湖水献玉。一峦一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图画。天下之观止此矣……[16]
从贺九岭而进,别是一洞天。峭壁削成,车不得方轨,飞楼跨之,舆骑从楼下度。踰岭而西,平畴广野,与青峦紫逻相映发。时方春仲,晚梅未尽谢,花片沾衣,香雾霏霏,弥漫十馀里,一望皓白,若残雪在枝。奇石灎卉,间一点缀,青篁翠柏,参差而出,种种夺目,无暇记忆。……天池在山半,方可数十馀丈,其泉玉色,横浸山腹。山巅有石如莲花瓣,翠蕊摇空,鲜芳可爱……[17]
长期寓居于嘉定南翔镇的徽人李流芳(1575—1629),在《游虎丘小记》中则如此记叙道:“虎丘,中秋游者尤盛。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予初十日到郡,连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风亭月榭,间以红粉,笙歌一两队点缀,亦复不恶。然终不若山空人静,独往会心。尝秋夜与弱生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现林杪而已。又今年春中,与无际舍侄偕访仲和于此。夜半,月出无人,相与趺坐石台,不复饮酒,亦不复谈,以静意对之,觉悠然欲与清景俱佳也。生平过虎丘,才两度见虎丘本色耳。”[18]在《江南卧游册题词》中的《虎丘》一文中,他言简意赅地表明了对虎丘的审美和观赏取向:“虎丘宜月,宜雪,宜雨,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无所不宜,而独不宜于游人杂沓之时。”[19]归有光则将姑苏城外的山水胜形一一罗列在《吴山图记》中,这些自然胜景宛如绿色屏障或翠珠,环伺和点缀在古城的西南隅,给人以寻幽的雅趣和无限的遐思:“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20]
西南诸峰间的姑苏台建筑据传系吴王夫差和西施的别宫,曾吸引了无数士人墨客的凭吊和访问—李白在此留下了《苏台览古》《乌栖曲》,陆广微有《吴地记》,还有司马迁、崔、皮日休……翻检明清游记,似以康熙间苏州巡抚宋荦的《游姑苏台记》所述最为真切和出色:正如范成大所谓的“天上天堂,地上苏杭”,杭州的名胜历来为世人所向往。袁宏道笔下灵隐寺前的飞来峰气势跌宕,神态呼之欲出:“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高不馀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唐张旭草书)吴画(唐吴道子绘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秃(元代杨琏真迦)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21]西湖吸引着无数人的留恋和陶醉,自然也包括浙省的地理学家王士性。如果说徐霞客偏于自然地理考察的话,那么,王氏则侧重于人文地理方面的观察和研究。有明一代,旅游虽蔚然成风,但绝非人人都是地理学家;抑或观察相同的世相风情,但是所获得的收获和结果却并不一样。除了《广志绎》这一杰出的地理著作外,王氏还撰有《五岳游草》。且看《游武林湖山六记》中一段关于西湖的描写:(www.xing528.com)
山高尚不敌虎丘,望之,仅一荒阜耳。舍舟,乘竹舆,缘山麓而东。稍见村落,竹树森蔚,稻畦相错如绣。山腰小赤壁,水石颇幽,仿佛虎丘剑池。夹道穉松丛棘,詹葡点缀其间,如残雪。香气扑鼻……陟其巅,黄沙平衍,南北十余丈,阔数丈,相传即胥台故址也,颇讶不逮所闻……环望穹窿、灵台、高峰、尧峰诸山,一一献奇于台之左右。而霸业销沉,美人黄土,欲问夫差之遗迹,而山中人无能言之者,不禁三叹。[22]
……临安胜以西湖为最,白傅之函,苏公之堤,唐、宋以前夫非潴溉地耶?南渡后,山有塔院,岸有亭台,堤有花木,水有舸舫,阴晴不问,士女为群,猗与白云之乡,遂专为歌舞之场矣。……洎乎宦游于四方,几三十年,出必假道,过必浪游,晴雨雪月,无不宜者。语云人知其乐,而不知其所以乐也,余则能言,请尝试之。当其暖风徐来,澄波如玉,桃柳满堤,丹青眩目,妖童艳姬,声色沓陈,尔我相觑,不避游人。余时把酒临风,其喜则洋洋然,故曰宜晴。及夫白云出岫,山雨满楼,红裙不来,绿衣佐酒,推蓬烟里,忽遇孤舟,有叟披簑,钓得艖头,余俟酒醒,山青则归,雨细风斜则否,故曰宜雨。抑或琼岛银河,枯槎路迷,山树转处,半露楼台,天风吹雪,堕我酒杯,偶过孤山,疑为落梅,余时四顾无人,则浮大白(满载杯酒)和雪咽之,向逋仙(林逋)墓而吊焉,故曰宜雪。若其晴空万里,朗月照人,《秋风》《白苎》(秋风为汉武帝作《秋风辞》,《白苎》系乐府吴舞曲名),露下满襟,离鸿惊起,疏钟清听,有客酹客,无客顾影,此于湖心亭佳,而散步六桥,兴复不减,故曰宜月。……[23]
游记概括了西湖景致中最有魅力的四点,即“宜晴、宜雨、宜雪、宜月”;刻画了其景在不同天候的条件中所呈现的别样风采和韵致;所谓的“人知其乐,而不知其所以乐也,余则能言”云云,则恰恰展现了作者对自然山水的深微体悟和高超的鉴赏力。
与王士性观赏讲求天候和季节一样,张岱的游玩自然也独辟蹊径,比如大雪纷飞、众人裹足居家之际,他却冒雪深夜游湖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24]。深夜雪后的西湖银装素裹,浩茫无际,清寒纯净。舟中四望,在雪光的映照下,长堤仅是“一痕”,湖心亭上是“一点”,小船是“一芥”,而舟中之人竟只有“两三粒而已”!雪后的西子呈现了平素所绝无的空寂和浩渺,素雅和浑穆。文章最后部分写了在湖心亭中与金陵二客的偶遇,并假借舟子的自语道出了赏景的真谛:真爱自然之美者,必有一种“痴”情,将美好的事物视为生命一般:“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25]
相较于飞来峰、西湖等形胜,孤山可能更为士人墨客所熟稔—这里不仅是林逋的归隐之处,也是近代西泠印社及文澜阁的所在地。寓居杭州的山阴人张岱对西湖、孤山自然了然于心,笔端的《孤山》既写景,又写人:“梅花屿介于两湖之间,四面岩峦,一无所丽,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冲照,亭观绣峙两湖,反景若三山之倒水下。山麓多梅,为林和靖放鹤之地。林逋隐居孤山,宋真宗征之,不就,赐号和靖处士。常畜双鹤,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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