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是歌舞百戏大发展,胡、俗音乐大融合的时代。王建《凉州行》中“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的诗句,道出了唐代社会音乐风尚在西域音乐的长期影响下出现的变化。西域传入的胡琵琶、箜篌、筚篥等,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都是颇受青睐的乐器。《通典》卷一四六说:宫廷中的音乐“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而“雅乐独存,非朝廷郊庙所用”的“楚汉旧声,及清调、琴(瑟)调、蔡氏五弄,谓之九弄”,则是“惟弹琴家犹传”,也是唐代器乐中保存先秦以来传统音乐最多、最集中的古琴音乐。唐玄宗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酷爱音乐又具高度音乐天赋的皇帝。“凡是丝管,必选其妙”,能作诗作曲,并会多种乐器。他擅击节奏强烈刺激、风格热烈奔放的羯鼓,喜好规模宏大、喧腾热闹的乐舞、百戏表演,而唯独不喜欢幽雅舒缓的琴乐,这对唐代琴乐的整体发展显然是不利的。正如白居易所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刘长卿所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琴乐在承继汉魏传统的文人音乐生活中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见图49)。
图49 五代南唐周文矩绘《宫中(琴阮合奏)图》(部分摹本)(原画在图外)
“十指宫商膝上秋,七条丝动雨修修。”(薛能《秋夜听任郎中琴》)“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张祜《听岳州徐员外弹琴》)唐代文人们丰富的琴乐实践,在唐诗的记述中比比皆是。“边州独夜正思乡,君又弹琴在客堂。”(项斯《泾州听张处士弹琴》)“不须更奏《幽兰》曲,卓氏门前月正明。”(韦庄《听赵秀才弹琴》)可知文人们抒怀喻志往往习惯于月高人静时。“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照城头鸟半飞,霜凄万树风入衣。铜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后《楚妃》。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显欲稀。”(李颀《琴歌》)又可知文人们鸣琴寄情亦每每于宴集酒欢之际。而王维与道友裴迪的“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旧唐书·王维传》),更是唐代文人音乐生活的一种常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馆里》)“怅别千余里,临堂鸣素琴。”(《送权二》)“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青松。”(《田园乐七首》之七)著名诗人、琴人王维的上述诗句,正是唐代文人弹琴为乐的生动写照。
据新旧《唐书》及《全唐诗》等载录的隋唐琴人、琴家,达一百余人。仅宋代朱长文《琴史》卷四载录的隋唐琴人就有二十九人,如隋代文人名士王通、王绩兄弟,唐代著名琴师赵耶利、董庭兰、薛易简、陈康士等。更多的是出身低微的平民、乐伎。而韩愈诗中的颖师,白居易诗中的李山人,陆龟蒙诗中的丁隐君等,仅是“处士”“山人”“野人”等隐士身份,有姓无名。连同能琴的僧人、道人(琴文中多称炼师)及与文人士大夫关系密切的伎妾等,皆为士群体及其延伸。正是这一社会群体在此时期将中华艺术宝库中这一份极其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和发展下来。我国琴乐始自上古,经历诸多社会动乱和文艺形式的嬗递,顽强地生存、延续而从未中断。在隋唐艺术之林中,琴乐不仅保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取得了多方面的发展业绩,这不能不说是中国音乐史上的一个奇迹。(www.xing528.com)
自隋代琴家始即注重琴曲的创作。上述王绩之兄王通,号“文中子”,“有廊庙之志”,爱鼓《南风》之曲,隐居汾水之曲,作有《汾水操》,又有《古交行》。王绩隐于东皋,号“东皋子”,曾“加减旧弄,作《山水操》”。琴家贺若弼作有“宫声十小调”传于后世。宋代苏东坡曾称“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可见贺若弼的琴意与陶渊明的诗意颇相吻合。至唐代,琴家们又开始重视琴谱的辑录和琴论的著述。上文提及的唐代著名琴家赵耶利,“所正错谬五十余弄,削俗归雅,传之谱录”。目前仅见最早的琴曲谱,现存日本的唐人手抄卷子中之文字谱《幽兰》即在其中。据《新唐书·艺文志》,他还撰有《琴叙谱》九卷、《弹琴手势谱》一卷及《弹琴右手法》一卷(《宋史·乐志》)。继承琴界“沈家声”“祝家声”传统的董庭兰,将自己擅长的两种《胡笳》曲都整理为琴谱传世。天宝中以琴待诏的薛易简,撰有《琴诀》一卷。僖宗时的琴家陈康士,编有《琴书正声》十卷、《琴调》十七卷、《琴谱记》一卷及《离骚谱》一卷(《宋史·乐志》)。他基于前辈名士多“止于师传,不从心得”,“乃创调共百章,每调均有短章、引韵,类《诗》之小序”,从而发展了琴曲的曲体结构。另有赵惟暕《琴书》三卷、陈拙《大唐正声新址琴谱》十卷、吕渭《广陵止息谱》一卷、李约《东杓引谱》一卷、高嵩《琴雅略》一卷、王大力《琴声律图》一卷等。
琴人们在琴曲、琴谱、琴著撰述上的累累成果,与他们高绝的“琴道、酒德、诗调”等文化、人品的整体素养是分不开的。深厚的文化传统和特定的文化环境,对唐代文人的音乐素质,包括音乐的性格和情感也有直接的影响。前述被高適赞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的董庭兰,生活清苦,经历坎坷,曾为宰相房琯的门客。被人参奏招贿后,房琯、杜甫为他申辩都遭到贬官和处分。然而他的演奏“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他表演出来的音乐犹如“幽阴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他的琴乐深得人们的喜爱及琴家们的呵护与尊重。他所作《颐真》一曲,经明代朱权《神奇秘谱》辑录,传存至今。
大诗人李白不仅喜爱琴乐,而且与琴随行随止,形影不离。如他《游泰山》诗所述,他曾抱琴登泰山,直至夜晚仍“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他“手舞石上月,膝横花间琴”(《独酌》),“横琴倚高松,把酒望远山”(《春日独酌》)。他与友人“一时相逢乐在今,袖拂白云开素琴,弹为《三峡流泉》音”(《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李白的朋友、同为“酒中仙”的崔宗之,与李酌酒弹琴,抵掌玄谈,并描述他携琴千里访游的形象曰:“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余里。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赠李十二白》)崔去世后,李白抚琴(为崔赠之琴)怀友,写下了《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的诗篇,以缅怀故人。李白曾有《琴赞》诗云:“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冰泉,叶苦霜月。斫为绿绮,微声粲发,秋风入松,万古奇绝。”可知琴在文人的心目中更是一种美好、珍贵和高洁的象征。
大诗人白居易“遂使君子心,不爱凡丝竹”(《和<顺之琴者>》),自表“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好听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船夜援琴》),称与琴“穷通行止长相伴”(《琴茶》)、“共琴为老伴”(《对琴待月》)。白居易晚年自称醉吟先生,“性嗜酒、耽琴、淫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舁竿左右,悬双酒壶。寻山望水,率情而去;抱琴引酌,兴尽而返。如是者凡十年”(《醉吟先生传》)。甚至他中风以后,还感叹“赖有弹琴女,时时听一声”(《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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