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以后,汉民族在华夏族的基础上历史地形成,并以整体的汉民族文化和包容进取的宽阔襟怀,与周边各民族在广阔的地域及领域里,展开了多方面、多层次的交往。尤其是乐舞文化的相互交流、融会十分频繁密切并且持久。这样,不仅开启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新纪元,而且,中国音乐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与中华各民族的共同创造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中国音乐文化的内涵也因不同历史时期,随不同民族音乐的融入而不断地充实和丰富。
且看西北。汉武帝时的建元二年(前139),张骞出使西域,前述带回了乐曲《摩珂》《兜勒》和横笛等乐器。西域“城廓诸国”,多民族交凑,“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汉书·西域传》),即玉门关、阳关以西,乌孙、于阗、龟兹等三十六小国和中亚一些国家所居广大的塔里木盆地。此前中原华夏族音乐交往的主要区域,多集中于黄河中、下游流域,是同一文化圈地域。丝绸之路开通后,中原汉民族音乐文化得以扩展至中亚、西亚及波斯、南亚及印度等不同文化圈地域,进行广泛的包括不同音乐体系间的接触和交流。而当时的国都长安,成为中外文化的荟萃之地。西域各国的乐曲、乐器、乐人、乐舞、百戏及音乐理论等陆续传至中原,西域各国贵族子弟也多次到长安学习汉文化。
前述“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晋书·乐志》之鼓吹乐,于汉初很快就为汉民族吸收,成为中原极有影响、极具生命力的新乐种。二十八解至魏晋虽不复具存,但仍传其中《黄鹄》《陇头》《出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等十曲。张骞曾派副使远达安息(即古伊朗,当时领有伊朗高原和两河流域一带),安息王则派黎轩(即古罗马)“善眩人”(擅长幻术或魔术的艺人)随汉使来长安表演。于阗乐早在汉初高祖时就已入汉宫,是西域音乐最早传入中原的一种。据《西京杂记》卷三载:汉高祖戚夫人侍儿贾佩兰讲述长安宫中“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而琵琶、箜篌等乐器也是汉初就已传入中原。《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可知汉宫中喜尚胡人习俗和音乐舞蹈成为一时风气。魏时曹植能亲自表演胡舞。刘宋时西、伧、羌、胡诸杂舞已流行南方(《宋书·乐志》)。萧齐时“羌、胡伎乐”盛兴于朝(《南齐书·本纪》)。梁元帝萧绎《夕出通波阁下观妓》诗曰:“胡舞开齐阁,盘铃出步廊”,可见胡乐在梁代的盛行。杜佑《通典》卷一四二载:北魏“宣武已后始爱胡声……胡舞铿锵镗,洪心骇耳,抚筝新靡绝丽”,又知北朝音乐中不乏胡舞胡乐(见图34)。
图34 河南安阳唐范粹墓北齐黄釉瓷扁壶上的“胡旋舞——登莲《上云乐》图”(河南省博物馆藏)
在中原文化接受外族文化滋养同时,汉民族文化对西域文化的影响也很大。早在汉武帝时的元封六年(前105),江都王刘建女细君公主下嫁乌孙(今伊犁河一带,地跨今新疆与哈萨克斯坦)国王昆莫,史称乌孙公主。传说“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知音者裁琴、筝、筑、箜篌之属,作马上之乐”。传说还专门创制出了一种盘圆柄直的弹弦乐器,取名“琵琶”,“以方语目之”,目的是“取其易传乎外国也”。似乎此时的人们已听到过乌孙一带有读音为“琵琶”的抱弹乐器。公主去世后,汉又遣楚王刘戊女解忧公主下嫁乌孙。其女儿弟史曾于宣帝时被送至长安学习弹琴。至魏晋,西北地区流行的少数民族音乐,以龟兹乐、西凉乐和天竺乐最盛。
天竺乐,即今印度音乐。约于三国时(又说东晋前凉时期)通过西域传入中原。据《隋书·音乐志》载:“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天竺即其乐焉。歌曲有《砂石疆》,舞曲有《天曲》。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员鼓、都昙鼓、铜鼓、贝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其中所谓《天曲》,似与佛教音乐有关,而琵琶未知是直项或曲项,笛也未知是竖吹或横吹。(www.xing528.com)
龟兹乐,即今新疆库车一带的音乐。龟兹约于今新疆库车以南、沙雅县以北。古印度佛教东传,多经龟兹,故龟兹乐受天竺乐的影响较大。据《隋书·音乐志》:“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可知后凉吕氏(氐族人)灭龟兹后(384),始得龟兹乐东归。其后,吕光立后凉,通西域,西方的佛教和龟兹的乐舞文化在前秦时期即已开始东流,到后魏就已流传于中原一带。北周武帝时,龟兹乐已被用于宫中。可见龟兹乐在佛教乐舞中的重要地位和对中原汉族乐舞文化的影响。据《隋书·音乐志》计:其“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儿》,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盐》。其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萧、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铜鼓、贝等十五种”。鼓类占有最重要的乐器位置,名目繁多,形象各异,其中又以羯鼓最为突出。而管弦乐器中要属筚篥最有特色并影响深远。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盛赞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正说明龟兹乐舞在所有胡乐中的水平最高,又见得龟兹乐的兴盛与印度佛教的东传有着密切关系。印度佛教约于公元前1世纪传入我国于阗地区,遂继续东传,至3世纪中,龟兹佛教大为兴盛。《晋书·四夷传》载:“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廓,其城三重,中有佛庙千所……王宫壮丽,焕若神居。”以克孜尔石窟为代表的龟兹石窟群中大量的佛教乐舞壁画,形象且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宫廷与民间的龟兹乐舞盛况。到唐玄宗时,宫廷“立部伎”的八部乐曲中,有五部“皆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旧唐书·音乐志》称其“声振百里,动荡山谷”。可见龟兹乐舞文化与中原汉文化的关系持久而密切,相互影响之巨大且深远。
西凉乐,即今甘肃武威、张掖一带的音乐,受到过汉族音乐和龟兹音乐的深刻影响。初盛于西凉地区。“世祖破赫连昌,获古雅乐,及平凉州,得其伶人、器服,并择而存之。后通西域,又以悦般国歌舞,设于乐署。”(《魏书·音乐志》)悦般国位于乌孙的西北,约于今哈萨克斯坦与中国新疆交界一带。《隋书·音乐志》又称其“起于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于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秦汉伎……其歌曲有《永世乐》,解曲有《万世丰》,舞曲有《于阗佛曲》。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魏晋以来流行于西北地区,后流行在北方广大地区。魏晋至隋唐,西凉乐“变龟兹声为之”,又“杂以秦声”。或如《旧唐书·音乐志》所称,是“凉人所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既然西凉是内地通往西域的孔道,西晋丧乱,曾是关中士人避难所在,又先后有汉、匈奴、鲜卑、吐蕃、氐等多个民族的统治者占领过,为多民族杂居之地,故西凉乐荟萃、综合了多民族的乐舞,并受到统治阶层和广大群众的欢迎便不足为奇。“其乐器有钟、磬、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鼓、贝等十九种。”(《隋书·音乐志》)从所用乐器看,也说明了它是古老的西北汉族音乐与西域音乐长期混融后的新乐,自周隋至唐愈传愈盛。《旧唐书·音乐志》说:“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又说:“惟《庆善舞》独用《西凉乐》,最为闲雅。”已知《庆善乐》是唐宫廷三大乐舞之一,其舞容为“进蹈安徐”,便既可见西凉乐及其乐队在唐代宫廷中的地位,又可知西凉乐以闲雅、安徐的风格特色,在唐燕乐中与震撼人心的鼓舞曲《龟兹乐》形成鲜明对比。
此外,北周、北齐两朝音乐“戎华兼采”。北齐宫廷“鼓吹二十曲,皆改古名,以叙功德”。北周武帝时的鼓吹乐,沿用梁代汉鼓吹曲。宣帝时,“革前鼓吹,制为十五曲”(《隋书·音乐志》),仍是将汉鼓吹曲易名使用。北周武帝从突厥聘虏女阿史那氏为皇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旧唐书·音乐志二》)。据《隋书·音乐志》载:“疏勒、安国、高丽,并起自后魏平冯氏及通西域因得其伎。后渐繁会其声,以别于太乐。”疏勒乐,即今新疆西南喀什、疏勒、英吉沙一带的音乐。在隋时“歌曲有《亢利死让乐》,舞曲有《远服》,解曲有《盐曲》。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笛、箫、筚篥、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等十种”。安国乐,即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地区的音乐。“歌曲有《附萨单时》,舞曲有《末奚》,解曲有《居和祇》。乐器有箜篌、琵琶、五弦、笛、箫、筚篥、双筚篥、正鼓、和鼓、铜鼓等十种”。康国乐,即今新疆北部与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音乐。“起自周武帝娉北狄为后,得其所获西戎伎,因其声。歌曲有《戢殿农和正》,舞曲有《贺兰钵鼻始》《末奚波地》《农惠钵鼻始》《前拔地惠地》等四曲。乐器有笛、正鼓、加鼓、铜钹等四种。”北齐时,杂乐有西凉鼙鼓、清乐、龟兹等。“然吹笛,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盛。后主惟赏戎乐,耽爱无已。”
北魏、北齐、北周三朝还有高丽、鲜卑、高昌等地乐舞传入中原。高丽乐,即今朝鲜族音乐,传入时间亦起自后魏。隋代时“歌曲有《芝栖》,舞曲有《歌芝栖》。乐器有弹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笛、笙、箫、小筚篥、桃皮筚篥、腰鼓、齐鼓、担鼓、贝等十四种”。高丽(高句丽)民族属东北貊系统,以农业经济为主。《梁书·诸夷传》称“其俗喜歌舞,国中邑落男女,每夜群聚歌戏”。《后汉书·东夷列传》也记其“暮夜辄男女群聚为倡乐”。他们在各种喜庆日子里更是纵情歌舞。《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载:“(韩)……常以五月下种讫,祭鬼神,群聚歌舞,饮酒昼夜无休。其舞,数十人俱起相随,踏地低昂,手足相应,节奏有似《铎舞》。”每年十月“祭天”,国人要会聚一起“舞天”,即“昼夜饮酒歌舞”。此音乐民俗甚至沿袭至朝鲜半岛南端的马韩、辰韩也“饮酒、鼓瑟”,“群聚歌舞”。
同属东北貊系统的,还有东夷族中历史悠久、经济文化水平发展较高的古老民族夫余。夫余早在汉代就同汉王朝关系密切,夫余王曾“岁岁遣使诣京都贡献”;顺帝也曾“作黄门鼓吹、角抵戏以遣之”(《后汉书·东夷列传》)。而“东夷率皆土著,善饮酒歌舞”。《后汉书·东夷列传》说夫余“以腊月祭天,大会连日,饮食歌舞,名曰‘迎鼓’。……行人无昼夜,好歌吟,音声不绝”。《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也记夫余“饮食皆用俎豆,会同、拜爵、洗爵,揖让升降。以殷正月祭天,国中大会,连曰饮食歌舞,名曰‘迎鼓’。……行道昼夜无老幼皆歌,通日声不绝”。
东胡鲜卑族世居辽东辽西塞外,故鲜卑统治者惯用鲜卑音乐。北魏鲜卑政权推行汉化改革,认同汉族音乐文化,能够广泛吸收汉族及其他各族的音乐,故在北方少数民族中,鲜卑族的音乐发展较快,不仅结构较为简单的歌曲、舞曲、解曲兼有,而且还发展出结构比较复杂的“大曲”。《晋书·列传》中还有鲜卑族《阿干之歌》的记载:“吐谷浑,慕容隗之庶长兄也……鲜卑谓兄为‘阿干’,隗追思之,作《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宋书·列传》也记:“后隗追思深,作《阿干之歌》。鲜卑呼兄为‘阿干’。隗子孙窃号,以此歌为《辇后大曲》。”《辇后大曲》是目前已知少数民族中最早出现的一首大曲。以上可见汉族对鲜卑等北方少数民族音乐早有所知。高昌,即为今新疆吐鲁番地区。隋时,高昌乐工也能创作、排演出具代表性的大型高昌乐舞《圣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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