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川资言(1865-1946),通称龟太郎,号君山;日本人。
东瀛自古崇慕中华,有甚于今日中华崇慕西洋,其于汉地文献,千百年来铢积寸累,多存有中土已佚的品类或版本。十八世纪初期的德川时代,山井鼎曾汇辑彼岛流传的经籍传本,考校异同,成《七经孟子考文》;其书与物观所撰《补遗》一并传入吾国,极为清儒所重。[1]而二百年后,泷川复收拾史籍丛残,以半生心力成就《史记会注考证》,可谓山井的隔世传人。
《史记》的古注,以裴骃、司马贞、张守节三家最著,其中张守节《史记正义》原书久已不存于世;而1913年泷川偶于庆长宽永活字本《史记》中发现其佚文,乃“欣喜不能措”,遂有著述之志。[2]此后长年黾勉于是,至三十年代完成《会注考证》。此书博采官私所藏版本,以及唐以来中国著作百余家,日本著作二十余家,贯穿群籍于一编之内,缀集众说于各句之下,为《史记》校勘及注解的空前总汇;尤其辑得《正义》佚文千余条,更是文献史上的一大发见。[3]后来水泽利忠复穷搜异本,校其不足,补其出处,续成《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在校雠方面贡献亦大。泷川、水泽两书原各单行,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辑为《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两大册,最便使用,实为《史记》研究不可或缺之书。[4]
按:泷川此作,乃国人当为而未为,而又不能不引以为用者,故书一出而国人既惊且愧,既羡且妒。稍后鲁实先撰《史记会注考证驳议》,斥其书体例未精、校刊未善、采辑未备、无所发明、立说疵谬、多所剿窃、去取不明。[5]然此事牵涉浩繁,千头万绪,疏误本所不免;而鲁氏性情偏狭,意气用事,当日军步步侵逼之时,更不免夹杂仇日情绪,故于其功绩抹杀过多,实甚不公平。[6]以后台湾张以仁有《读史记会注考证札记》,施之勉有《史记会注考证订补》,严一萍有《史记会注考证斠订》,皆具体纠补其失;大陆张衍田则据泷川、水泽两著,编成专书《史记正义佚文辑注》。凡此无论补正或引申,实皆附庸于泷川之作,足见此著在《史记》研究上的中心地位。[7]
又,在泷川之前,张森楷已著《史记新校注》,惜长期散佚,仅以残缺稿传世;[8]泷川之后,鲁实先另撰《史记广注》,但手稿在大陆土改时不知所终。[9]然泷川《考证》有日本所存古本为文献柢柱,即使张、鲁所作俱完整无损,实亦无法取而代之。
《史记》为中国史学典籍之最,研究价值固不待言,近世域外汉学家于此书有两大劳绩:一为沙畹的译注,一即泷川的校释。而译注《史记》,仅有功于彼;校释《史记》,始加惠于我。故泷川所作尤为可贵也。[10]
泷川毕业于东京大学附设的古典讲习所,其时正值明治维新时期,脱亚入欧为一时风尚,而他未习西学,又非本科毕业,故长期不得固定工作,“在时代急剧变化之时,仍然完全按照前一时代的生活方式生活。”[11]后始得任仙台第二高等学校教授,晚年兼任东北帝国大学讲师,江湖地位仍不甚高。
大抵而言,其人论位置固远在胜流之下,论学识亦未高出群侪之上,然而他得此大题目,乃能咬定青山不放松,持之以恒,补之以勤,遂以第二流的素养作出第一等的业绩。篮球巨星科比有言:“有天赋的人不刻苦就达不到应有的水平;非常刻苦但天分不太足的人,成就反而会超过前者。”[12]此经验虽得自竞技场中,然用于学术界,亦极切当,泷川即其例矣。故虽仅中人之资,未必不成大器,世间学子,岂无意乎?
泷川早年曾与市村瓒次郎合著《支那史》六卷,以西式体裁写中国通史,可比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清末有教育世界社译本;[13]晚年从事《庄子》注释,1945年东京被美军轰炸时迁返原籍,未久辞世,其书未成。[14]
此前又有竹添光鸿,著《左传会笺》、《毛诗会笺》、《论语会笺》,皆为总结性的注疏,旨趣与泷川《考证》略近,其中《左传》一种对中国学界最有影响。
诗曰:史迁域外有功臣,琐细功夫几度春。学似殊途归一海,不须长叹国无人。
注 释:
[1]梁容若评曰:“自雍正至乾隆初,中朝稽古右文,硕儒挺生,秘籍渐出,校书业绩乃斐然可观。山井鼎生长海东,一无依傍,独发足利尘封之秘,与乾嘉大儒,东西辉映,如桴鼓之相应,可不谓特立独行之士哉。四库既录其书,卢文弨谓其议论可采,阮元亦称不乏精核,斯为难能矣。”(《山井鼎与〈七经孟子考文〉》,《中日文化交流史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2]见泷川资言《史记总论·史记正义佚存》,《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www.xing528.com)
[3]中国学人如程金造、贺次君皆质疑泷川所辑《正义》佚文的真实性,而袁传璋则力主其可信;据最近的研究,泷川辑录佚文失之过滥,有待甄别,但其渊源有自,至少相当部分必不伪(应三丰《〈史记〉三家注研究》第四章,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
[4]但上古版删去《校补》的不少内容,包括长文《史记之文献学的研究》(杨海峥《整理〈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札记》,《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七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5]王叔岷指其优点是资料多、有创见,缺点是参考资料粗疏、钞袭旧说、注解谬误、断句不当、村夫子见解(《史记斠证导论》,《史记斠证》第一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似仍嫌过苛;而陈直评论:“在校字方面,将删佚之《正义》,全数补入。在考证方面,采摭众家,搜罗宏富,是其所长也。又有无关考证者……殊嫌赘疣。对于我国传世古物情况,亦多隔阂……是其所短也。总言之,剪裁取舍,是费了一番功力,但出于己者‘坚壁不可撼’之精说并不多。”(《史记新证·自序》)其说似最客观。
[6]杨树达亦谓:“闻倭奴国人有为《史记会注考证》者……则纰缪简陋,不足一观。”(《史记会注考证驳议·序》,岳麓书社1986年版)其言亦超出纯学术之外,有失学者风度;相反,据说鲁氏曾将《驳议》初稿寄予泷川,泷川不以为忤,复书称善(据廖海廷《史记会注考证驳议·再版序》;另参陈寥安《师大大师鲁实先先生的学术贡献》,《汉学研究之回顾与前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编印),则泷川风度固不可及。按:王利器于日本古典诗学著作《文镜秘府论》撰有校注,日人松长有庆乃谓:“《文镜秘府论》的整理校注工作,日本人没有作,王教授给我们作了,完成了四五十万字的巨著,真是功德无量,我们十分感谢!”(王利器《访日讲学记》,《王利器论学杂著》,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然则《史记》的价值超出《文镜》千万倍矣,我辈于泷川,岂不更应谢其无量之功德耶?
[7]“科学史之父”乔治·萨顿有言:“一部著作越好,也就会带来更多的错误,引出更多的批评和补遗。”(《已做的事与要做的事》,《科学的历史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恰可形容泷川此著。
[8]杨家骆评泷川之作云:“窥观其说,颇嫌觕略;徵引虽繁,亦伤芜杂;与张氏之取材博而有别择,考辨详而有心得者,实远难比论。然其所见日本诸本,亦足以补张氏之所不及见。”(《记史纂阁所藏张氏史记新校注稿二百六十六卷》,《仰风楼文集初编》卷九,杨门同学会台湾刊本)
[9]参杜松柏《鲁先生实先史记治学的特殊成就》,《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编印。
[10]王重民曾对胡适表示:“先生在五日的信内,说到《史记》、两《汉书》等,应有纂辑新注解之必要。重民非常同意,且认为此事与我学术界前途有莫大关系。……实在说:创办一座学院所影响于将来者,未必大过用新方法注解一部《史记》。故至少编纂此类基本大书,应与教育人才看作同等重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则视为第一紧要工作,亦未尝不可。”(见《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上册页66)胡、王所称的新式注释,性质有异于泷川的集校集注,但由王氏所言,足见《史记》注解工作的绝顶重要性。
[11]水泽利忠语(据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一部,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页446)。
[12]刘毅《科比忠告篮球少年——秘诀就是刻苦训练》,《羊城晚报》2007年9月9日。按:胡适表示:“我常常为我的青年朋友讲那个乌龟和兔子赛跑的寓言,我常说:凡在历史上有学术上大贡献的人,都是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力。如朱子,如顾亭林,如戴东原,如钱大昕,皆是这样的,单靠天才,是不够的。”(《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八册页519)其意恰与科比略同。又,旧日有所谓“勤、谨、和、缓”的为官四字诀,胡适曾借此形容治学,亦特别强调“勤”字(《治学方法》)。
[13]当时有支那少年编译的《支那四千年开化史》,吕瑞廷、赵澄璧编著的《新体中国历史》,皆据《支那史》改编而成(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页13)。
[14]据梁容若《论史记关系书五种》,《谈书集》,台湾艺文印书馆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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