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烺(1888—1951),字亮尘,又作亮丞、亮臣;江苏泗阳人。
十九世纪以降,西力东侵,东西交汇,为中国乃至东亚历史的主旋律,在此背景下,中西交通史遂成一代显学。[1]而斯学之兴,实由西人开风气之先,国人不过闻风而动,故治此业者,不能不以译介外人著述为急务,其事以冯承钧成绩独多,又不能不以汇辑中西史料为根本,其事则由张星烺一手包揽。
张氏为清末官费留学生,先后于哈佛大学、柏林大学攻读化学,返国后供职于汉阳兵工厂、江苏省公署实业司等处;其父张相文以地学闻名,张氏自幼受其熏陶,对史地方面早有兴趣,故在从事化工职业的同时,即开始涉猎中外交通之学。后因患肺结核病,逐渐不能适应化学工作,至1926年受聘为厦门大学国学研究所所长,次年复任辅仁大学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从此遂专以史学为业。
按:近世吾国吾民震于西洋物质技术文明的先进,留学多偏重理工科目;然传统重文之风亦未绝,故又多有弃理从文者。如鲁迅、郭沫若留日时皆习医,胡适留美时始读农学,[2]而傅斯年留欧时也曾学习实验心理学、数学、物理学,皆其显例,不过张氏转行较晚而已。
张氏二十年代编著《中西交通史料汇编》,自是其平生的代表作。[3]是书旧版凡六册,引据中文文献二百七十余种,外文文献四十余种,区别为上古时代及中国与欧洲、非洲、阿拉伯、亚美尼亚、犹太、伊兰(波斯)、中亚、印度各编,并附以考辨及解说;虽有讹误,上古部分亦失于信古,[4]然取材浩瀚,条理分明,“自有是学以来,未有淹博若是者也”,[5]实为中西关系史的空前巨著,至今仍不可或缺。[6]朱希祖以清人马骕集上古史之大成的《绎史》与之相提并论,堪称得当。[7]盖其书虽曰史料汇编,但较之一般专著,在价值上实远为过之,在功用上尤无与伦比,亦近于张心澂《伪书通考》、陈登原《国史旧闻》、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之类,皆属为人之学的大著作,不过世人多利用其书而隐没其人耳。况且,洛阳纸贵如《管锥编》,究其实,不亦一高级史料汇编乎?则张氏有此一书,已足以垂世不朽。
在具体学术问题上,张氏最用力于《马可波罗游记》的译述,曾译英人亨利·玉尔的《马哥孛罗游记导言》及校注本《游记》第一册,并多有增补;又译拜内戴拖(Benedetto)新本《马哥孛罗游记》,另有引论性的单行本《马哥孛罗》。此外,有讲义《南洋史地》,实为以东南亚为中心的东西交通史及华侨史;专书《欧化东渐史》,则系近世西欧文明东被的简明概说。[8]其余散篇论文,除附录于《史料汇编》者外,略有《中国人种中印度日耳曼种分子》,考掘历代异族融入汉民族的线索;《唐时非洲黑奴入中国考》,辨析唐代昆仑奴的人种;《泉州访古记》、《中世纪泉州状况》,概述泉州在中外贸易及交流史上的事实;《中国史书上关于马黎诺里使节之记载》,钩沉元代罗马教皇专使访华的遗响;《斐律宾史上“李马奔”Limahong 之真人考(附林道乾事迹考)》,揭示明代海盗林凤、林道乾拓殖海外的史迹。[9]凡此皆多有可观,惜至今仍散落于旧刊,未编辑为论文集刊行,可见其人身后的萧条。[10]
按:古今世情,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而学人出版文集亦然;其显赫者插架万轴,流为俗学,而冷落者则遗书散逸,无人收拾,亦如香港娱乐圈所言之“跟红顶白”也。近世文史学人如伦明、但焘、邓之诚、瞿兑之、郑师许、钟凤年、陈登原、张次溪、刘铭恕、朱季海诸氏,各有造诣,而亦无论文专集传世,此非今日出版家之责耶?
论者尝以张氏与陈垣、向达、方豪并列,推为民国以来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四大家,自当之无愧。[11]以其苦搜文献,及于域外,大有功德于天下后世,故拟为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的金毛犬段景住;段最善盗马,与时迁各有所长,今既以时迁配冯承钧,则以段配张,宜矣。
张氏因病症关系,未足四十即须发皆白,面孔却异常红润,台静农回忆:“一次他搭胶济火车,没得座位,张宗昌的兵看他那样的老,居然让座给他。援庵先生喜拿这事向他开玩笑,说他鹤发童颜,张宗昌的大兵都被感动了。”[12]他四十年代后期中风,去世时正值山河变色未久,举世趋新,人事翻覆,宜乎人学俱寂矣。
朱杰勤治中外交通亦称名家,对张著《史料汇篇》重作校订,亦有功之臣。
诗曰:丝绸之路汇西东,史学无非史料功。积腋聚沙岂容易,武林道是嫁衣功。
按:古龙小说《大旗英雄传》有所谓“嫁衣神功”,炼成此功者不能己用,非传予旁人不可。
注 释:(www.xing528.com)
[1]欧洲人之入中国,一由陆路(新疆),相应乃有西域研究;一由海路(东南亚),相应有南海(南洋)研究;此外又渗透西藏,则有藏学。故西方汉学界的中西交通研究虽不失其独立性与实证性,但它作为学科的兴起,确有西方殖民主义的背景在。反顾中国学界,则素来重西域而轻南海(参张礼千《论南洋研究》,《文史杂志》第二卷第十一、十二期合刊),时至今日,新疆仍为我有,且新旧发现的文物史料极丰,故西域之学在域中仍属显学;而东南亚则自成一统,海洋考古发现似亦有限,故国内南海之学久已沉寂,近时虽以“海上丝绸之路”为号召,亦不过稍振旗鼓耳。按:冯家昇曾指出:“日人在东北的考古足与英人在新疆、法人在安南互相媲美。其收获之成绩随其政治势力之前进而推动,如朝鲜之考古始于明治之末,而收获于大正;辽宁热河之考古始于明治之末,而收获于昭和;吉黑之考古亦始于明治之末,而开展于‘九一八’事变以后。”(《日人在东北的考古》,《燕京学报》第十九期)梁容若亦谓:“日本人喜欢研究佛教的遗迹,考究古代音乐、建筑、美术的沿革,因为这些跟日本文化有亲属关系,到现在还是他们国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法国人喜欢研究越南跟中国的关系史,俄国人喜欢研究蒙古的历史和社会组织,英国人关于西藏民族跟喇嘛教有许多著述。”(《欧美与日本的汉学研究》,《中日文化交流史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所论皆属同类现象。可见学科盛衰,实多与国家政治因素相关联,大抵与本国关系密切的学问则盛,与本国关系疏远的学问则衰。陈寅恪曾将西域、南海研究称为“近缘学”,即强调其与中国本部的邻近关系也(据向达《悼冯承钧先生》,《文讯月刊》第四号)。又,五十年代大陆批判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是“给帝国主义侵略探路而作”,《澳门之起源》是“为葡萄牙的殖民辩护”(《伯希和——帝国主义的御用学者》,《北京大学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论文集[科学研究大跃进专刊]》,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版),自属上纲上线,将学术讨论等同于现实政治;但自时代背景观察,西洋人在学术上对南海交通的重视,固与其海上殖民扩张史相呼应也。
[2]胡适当时就读于康乃尔大学农学院,以后曹诚英与他相恋不成,亦研读农学,亦入康乃尔农学院(参沈卫威《曹诚英 胡适生命中的另一个“她”》,《胡适周围》,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岂即爱屋及乌之意欤?
[3]此著原题《中西交通史料汇篇》。
[4]冯承钧评曰:“综观全书,用力甚勤。范围既广,自难免不有遗漏错误之处。此书就搜集材料方面,或可省学子翻检之劳,第就考证方面言,撰者面壁考证,似乎未免太多。”(《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姚从吾尝谓:“张星烺先生的《中西史料汇编》,只是一个起头;自然作的不够,也不是一个人所都能作好的。我想还是一部书一部书整理的好。”(姚从吾1964年致萧启庆函,据王德毅《姚从吾先生年谱》,台湾2000年自刊本,页153)李璜亦谓:“谈中西民族的交通史,对于人名地名的比较,而臆断之者甚夥……在张星烺著之《中西史料汇编》里此类臆断最多。”(《谈伯希和的对音考释》,《法国汉学论集》,香港珠海书院出版委员会1975年版)皆攻其一面,稍嫌苛刻。
[5]语见齐思和《最近二年来之中国史学界》,《史学概论讲义》附录,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6]张氏后来积累材料数十万字,并有增补稿,惜已遗佚(据刘绍荣《张星烺和他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风云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又见《辅仁往事》第一辑,北京辅仁大学校友会2006年编印)。中华书局七十年代重版时,朱杰勤删去上古部分,虽有理由,终有损于著作的完整;近时中华新版又重予恢复,列为前编。
[7]《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序》。按:陈登原自谓其《国史旧闻》乃仿朱彝尊《经义考》、马骕《绎史》而作(《国史旧闻》第二分册序),则亦与张著体例略近。
[8]对此书的批评见方子铭《评张星烺氏著〈欧化东渐史〉》(收入桑兵、张凯、於梅舫编《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年版)。
[9]张氏论林凤有云:“林凤率众至斐律宾,后于西班牙人之至吕宋仅三年;虽不幸失败,然为中西两种人最初争殖斐律宾之一段史事,值得注意。荷兰人于明末占领台湾,后为郑成功所逐。郑成功为得意英雄,林凤为失意英雄,成败虽不同,而二人扩张华人势力于海外则一也。……中国历朝不知利用海滨壮士,拓土海外。明朝海禁尤严,下海者即视为奸民盗贼,故中国海外势力不伸,以视英国以前收用海盗德雷克(Francis Dralce)以抗西班牙,获得海上霸权者,诚不啻霄壤矣。”(《斐律宾史上“李马奔”Limahong 之真人考[附林道乾事迹考]》,《燕京学报》第八期)对比古今中西,甚有史识,固不仅钩稽史料而已。
[10]张氏的著译至今尚无编目,可参余秉权《中国史学论文引得(1902年—1962年)》(香港亚东学社1963年版,页222—223);关于其整体的学术贡献,参王东平《张星烺先生对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学术贡献》(《史学史研究》2002年第三期)。
[11]李东华《怀援庵与亮尘,念觉明与杰人——略论民国以来国人的中外关系史研究》,《方豪先生年谱》附录,台湾“国史馆”2001年版。按:另有韩振华,著述甚丰,有史料,有见地,似亦可与四大家并驾,惟年辈较晚,声名不振耳。
[12]《辅仁旧事》,《辅仁往事》第一辑。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