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号葵园,室名虚受堂;湖南长沙人。
论清末民初的湖湘学术,必推王闿运(湘绮)、王先谦、皮锡瑞(鹿门)三氏为大老。湘绮学博而浅,实属文苑中人,可置不论。葵园、鹿门之间,仅以经学造诣而论,皮远胜于王,王尝谓:“读皮先生《经学通论》,令人愧汗无地。”[1]然皮氏宗今文经学,未脱门户之见,终属传统式的经师;而王氏格局广大,荟萃群说,可视为清代朴学的一大总结,故举之为近世湘学的代表。[2]
王氏同治四年(1865)考取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曾典云南、浙江乡试,分校顺天会试;复任江苏学政,数年后上书弹劾太监李莲英,以疏上不报,遂辞官归里。先后主持思贤讲舍及城南、岳麓书院。
王氏曾仿姚鼐(惜抱轩)《古文辞类纂》之例,辑《续古文辞类纂》;又在江苏南菁书院奏设书局,仿阮元(芸台)《皇清经解》之例,主编《皇清经解续编》。此皆一代学术文章的总汇,王闿运评曰:“《经解》虽不能抗行芸台,《类纂》或足以比肩惜抱。”[3]在个人著述方面,则兼及四部文献范围:于经,有《尚书孔传参正》、《诗三家义集疏》;[4]于史,有《鲜虞中山国事表疆域图说》、《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新旧唐书合注》(未刊)、《元史拾补》;[5]于子,有《荀子集解》、《庄子集解》;[6]于小学,有《释名疏证补》;[7]于地理,有《合校水经注》。[8]多属总结性的厚重之作。
大体而言,王氏用力勤,著书多,然多非自出心裁,惟善于梳理群籍、贯穿百家耳。故李肖聃指其著作“不外续、纂、选、辑四者,如《十一朝东华录》为续蒋良父书,南菁书院《经解》为续阮元学海堂书,《续古文辞类纂》则承姚氏而作也。如《骈文类纂》、《十家四六文钞》、《湘中六家词》皆选也。各书《集解》皆集(辑)也。章太炎谓其本无心得,而通知法式,斯言得之”[9];甚至门下的叶德辉(奂彬),私下于其著亦“以类书相讽,谓其非著书,乃抄书”。[10]然而王氏亦非都无己见,且权衡取舍,汇辑群书为一书,不失为著书一法,盖其意本在承前启后,切于实用也。其一生所著,以《尚书孔传》、《诗三家》、《汉书补注》、《荀子集解》最为精审,尤其《诗》、《汉书》两种,至今仍无可替代。
按:现代治《汉书》者,以杨树达、陈直为两大家。杨恭维王著“取精用宏,便于学者,几于家有其书矣”,[11]而实际上则多所订正,其《汉书窥管》即缘此而作;[12]陈则谓:“王先生之优点,自己创见并不多,以本书引证本书,于读者以极大便利。王先生之缺点,是各注家之精华……采摭均有未备。且剪裁截合,往往与作者本义相违背。”[13]但两人于王书纵有指摘,仍深受其惠。且杨为叶德辉门人,与王氏实有渊源,早年亦曾拜谒王氏;而陈的伯父、父亲皆受知于王氏,亦可称其徒孙辈。[14]则百年以来,凡研读汉史,几无不瓣香其人其书者。
王氏历任学官山长,无不大力扬榷学术,培育人才,尚有清儒毕沅、阮元的余风,故拟为梁山泊掌管帅字旗的险道神。[15]
王氏思想守旧,戊戌维新时与叶德辉沆瀣一气,反对康梁变法,其言论略见于《翼教丛编》。然改良不能成功,对于保守派如王氏者,似福而实祸;盖此后革命狂澜尤甚于改良,辛亥之变,王氏亲所目见,当其时,纵欲求改良亦不可得矣。惟王氏死于北洋时代,不及见国共赤潮之勃兴,尤不及见叶德辉之被祸,尚称善终,又可云幸也。[16]梁启超1927年挽康有为联云:“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幸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仅动吾党山颓木坏之悲。”[17]王氏在戊戌时与康圣人为思想政治之敌,但世局迁变,此联若移以挽王,又何其切当。
堂弟王先慎有《韩非子集解》,弟子苏舆有《春秋繁露义证》,其体裁旨趣亦近于王氏诸书。
诗曰:翼教难回世局新,诗疏汉注是功臣。后来大难公知否,饮血刑场叶奂彬。
注 释:
[1]《与苏阜康书》,据李肖聃《湘学略·葵园学略》引,岳麓书社1985年版。
[2]关于此三人的学术评价,参张舜徽《清儒学记·湖南学记》。按:近人杨钧有云:“吾姐云:‘读《汉书》遇不可解处,偶翻王先谦之《汉书补注》,彼亦茫然,所可解者,彼亦明晰。补注之功,果在何处?’因此可以悟好名者之喜著书也。汪容甫云:‘读书十年,可以不通。’王先谦、皮鹿门则看书五年,无所不通。究其实在,无一可通,自欺欺人,殊不可必。湘绮亦尝言不通,俗人多不能解。非读书有得,又能虚心者,不肯出此言也,然而难言之矣。”(《草堂之灵》卷二,岳麓书社1985年版)杨钧为杨度之弟,亦王湘绮门人,则其贬斥葵园、鹿门,独尊其师,自不免阿私矣。
[3]陈灨一《新语林》卷三。
[4]皮锡瑞称许《尚书孔传》“兼疏今古文,详明精确,最为善本”(《经学通论·书经》);今人推崇《诗三家》“体例博洽严谨,用心精密,使三家诗说之辑集达到完备程度”(吴格《诗三家义集疏·点校说明》,中华书局1987年版)。(www.xing528.com)
[5]叶德辉曾说:“……《新旧唐书合注》在上海缪艺风(荃孙)先生处。见《经籍》、《艺文》两志底本,托先生校补。不久先生亦物故,后遂无从问讯矣。”(《葵园四种跋》)其书今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谢保成《一部研治两〈唐书〉的集大成之作——王先谦〈新旧唐书合注〉》,《唐研究》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6]今人谓《荀子集解》“集释之功多而发明创见不足”,但“汇集了清儒重要校释成果,其体例之完备、校释之详审,前无可比。它不仅代表了当时荀书校释的最高成就,也是其后百余年尚无人超越的集大成之作”(王天海《荀子校释·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7]张克强称《释名疏证补》“书卷太少……所引叶德炯说尤为鄙妄”(《声训学杂论·论〈释名〉毕王注之纰缪》,《张建木文选》,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
[8]梁启超谓《合校水经注》“以聚珍板(即戴本)及赵本为主,参以诸家,虽无新发明,而最便学者(王氏所著书大率如此)”(《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十四章)。
[9]《星庐笔记》,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69—70;另参李肖聃《题王葵园所著书》、《与蒋袁美论王葵园所著书》,《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年版。按:李氏《湘学略·葵园学略》论其人又有言:“长沙阁学,季清巨儒,著书满家,门庭广大。予尝论其尊崇经学似仪征阮相国(元),厘正文章拟桐城姚郎中(鼐),校注群史若嘉定钱宫詹(大昕),考证诸子如高邮王观察(念孙)。……综兹四部,集诸一身。纂述鸿编,发扬巨业。其名驰于域外,其书传于寰中。湘国灵光,皕年寡两。”然则《星庐笔记》所评固未免抑之稍苛,而此处又未免尊之过甚,文人弄笔,何其上下若是耶?
[10]《郋园学行记》,《近代史资料文库》第九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据黄兆枚忆述,叶氏又称王“不出桐城古文范围,经学有中年出家之弊”,“葵园兢兢持矩矱,与郋园契好,而郋园能于商量邃密之余,烛其症结所在,虽葵园亦不能不服之”(《叶郋园先生传》,《民国人物碑传集》,团结出版社1995年版);李肖聃亦指王氏“服郋园涉览之博,多取其长……注《释名》、《水经注》、《世说新语》、《汉书》,采叶吏部德辉说最多”(《湘学略·葵园学略》)。按:王、叶两人的实际关系当在师友之间,但以科举惯例而论,叶可谓王的再传门生(参叶德辉《挽王葵园阁学太夫子》,《观古堂诗集·还吴集》),故王逝世后,叶仍自称“门下晚生”也(《葵园四种跋》)。
[11]《读王葵园先生后汉书集解》,《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增订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
[12]《汉书窥管自序》。黄侃尝谓:“遇夫于《汉书》有发疑正读之功,文章不及葵园,而学问则过之矣。”(据白吉庵《杨树达传略》,《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八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版)
[13]《汉书新证·自序》,天津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又,胡适亦批评《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都不算是好书,因为王益吾本人的见解太不高明,所见的板本也不多,所收的诸家旧注也没有经过好好的整理”(胡适1943年致王重民函,据《胡适论学往来书信选》,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上册页51)。
[14]王啸苏《记杨遇夫先生二三事》,《杨树达诞辰百周年纪念集》,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汉书新证·自序》。
[15]章太炎论近代湖南经学,指王氏“说经之书甚少……若别入显贵提倡传中,兼附著述,似为得之(南菁书院之设,与诂经精舍相近也)”(《与支伟成论清代学术书》),意谓王氏之于南菁书院,亦如阮元之于诂经精舍耳。
[16]沈其光称当日“湘省宿儒之罹祸者有叶氏焕彬(德辉)、彭氏鲁青(述)、萧氏漱筠(荣爵),均年登大耄。叶壬辰进士;彭丙戌传胪,前湖北主考;萧乙未传胪,前广西主考”(《瓶粟斋诗话初编》卷六,《民国诗话丛编》,上海书店出版社,第五册页547),可知死难的名士非仅叶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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