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虞(1893—1984),原名希汾,字绍虞,室名照隅室,以字行;江苏苏州人。
研治中国古典文学理论,大体有两种取向:一为历史梳理,在文献基础上辨析其特征,钩索其源流,即“文学批评史”模式,是为民国以来的主流,以郭氏为代表人物;一为中西比较,凭藉西方现代理论阐发中国古典观念,即“比较诗学”模式,为海外后起的新潮,如成就于北美的刘若愚、叶维廉、张隆溪皆是也。[1]
郭氏早年仅读过小学及中等工业学校(未毕业),以后辗转在中小学、出版机关及报馆供职,编纂有《战国策详注》、《清诗评注读本》、《中国体育史》,然不过为稻粱谋,非深造自得之学。后得胡适、顾颉刚推荐,任福建协和大学中文系教授,遂以小学学历而一登龙门。
郭氏1927年任教燕京大学国文系,开始讲授文学批评史课程。正在此年,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为斯学草创之作,而内容简略,未足名家;郭氏继踵其后,在史料上远绍旁搜,求深求广,费二十年的时力,完成《中国文学批评史》两大册,不仅远过陈著,且迄今仍系最详尽最权威的专著。[2]
按:三四十年代可称中国文学批评研究的兴盛期,郭著以外,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联翩问世。大抵而言,方著突出重要关节与新异观点,朱著以人系目、略远详近,但相对皆显单薄;罗著史料丰富,惜仅至两宋而止,未成全史;郭著则以问题为纲,考掘之丰富,思辨之谨密,体系之完整,皆能胜人一筹。故一般虽称郭、罗、朱三家并峙,而又推郭为第一人。惟郭氏禀承正统文学观,于古代批评重诗文而轻词曲,重理论而轻技巧,又未涉及晚清诸家,是其缺憾。[3]
其他散篇论著,大体汇辑为《郭绍虞文集》三种:所论仍多以文学批评为中心,如《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问题》、《文笔说考辨》及《蜂腰鹤膝解》,皆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两编;语文研究则收入《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随笔序跋收入《照隅室杂著》。此外,资料辑录或叙录有《宋诗话辑佚》二册、《宋诗话考》、《清诗话续编》四册(与富寿荪合作)、《万首论诗绝句》四册(与钱仲联、王蘧常合作),另主编多卷本《中国历代文论选》;于《沧浪诗话》、《诗品》,于杜甫、元好问论诗绝句,又各有笺释。凡此可见他在古典文学批评方面深厚的文献基础。晚年另有巨著《汉语语法修辞新探》两册,虽非当行,亦有可观。
五十年代后,时移世异,文化学术深受官方意识形态渗透,作者或积极地迎合世风,或消极地回避禁忌,多修改旧著以趋时应世。如吴晗以阶级斗争学说改写《朱元璋传》,陆侃如、冯沅君以党化政治标准删削《中国诗史》、重编《中国文学史简编》,刘大杰以儒法斗争史为主线修订《中国文学发展史》,皆其显例。[4]而郭氏亦未能免俗,先将《批评史》缩写为一卷本,更以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为线索另撰《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不仅如此,王元化回忆“文革”后,郭曾“略带微笑地向我说,他曾经也想用儒法斗争的观点去修改《中国文学批评史》,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文革’结束了”。[5]刘大杰迫于形势重写《文学发展史》,甚为时人诟病,[6]则郭氏可谓幸矣。然由此亦可见,在政治潮流裹胁之下,能不为所动,能不为刘大杰者,岂易事哉。
杨明照、王元化先后带艺投师,问学于郭,而皆专精于《文心雕龙》。
诗曰:追溯文心到孔儒,搜罗诗话笨工夫。专攻方始成专业,一盏何妨只照隅。
按:郭曾自谓:“我屡次想尝试编著一部中国文学史……然而终于知难而退,终没有更大的勇气以从事于这巨大的工作。《文心雕龙·序志篇》之批评以前各家,议其‘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在我呢,愿意详细地照隅隙,而不愿粗鲁地观衢路。所以缩小范围,权且写这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7]故他后来编订文集,即取“照隅”为室名也。[8](www.xing528.com)
注 释:
[1]今人将王、钱视为“中西比较诗学”的先驱(曹顺庆主编《中西比较诗学史》,巴蜀书社2008年版),至少对于王氏并不恰当。王虽有西学背景,但其《人间词话》系中国本位的札记式批评,而非西方本位的理论比较,故不属“比较诗学”范畴;钱沟通中西,然《管锥编》所重者在个别的语文修辞层面,而非抽象的文学理论层面,严格而言似亦有异于“比较诗学”。
[2]郭氏自谦不过是陈钟凡的追随者(《我是怎样学习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我怎样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照隅室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但朱自清称许郭著“还得算是开创之工,因为他的材料与方法都是自己的”(《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按:日人铃木虎雄有《中国诗论史》(旧译《中国古代文艺论史》),实已近乎“文学批评史”,虽甚不全面,但写作则在国人之先也。
[3]参王运熙《〈中国文学批评史〉前言》(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董乃斌《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成就与贡献》(《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学境——二十世纪学术大家名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另,方光焘曾指郭氏“长于分析而短于归纳”(见周勋初、余历雄《师门问学录》,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页142)。
[4]陆、冯论及旧版《中国诗史》有言:“在讲到诗歌的萌芽和现代的诗歌时,我们引用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也引用了布哈林与波格达诺夫的错误理论。……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的谬论,我们不止一次地移植了过来。”(《中国诗史·自序》,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凡此违忌之处新版皆作删略;而刘大杰1957年重刊《中国文学发展史》,亦完全删去对胡适、布哈林的征引(参陈尚君《刘大杰先生和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恰不约而同。按:小说创作在此时期亦有修订旧作的现象,而且更为普遍,五十年代初乃至形成“长篇小说修改浪潮”(金宏达《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一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5]《思辨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页195。
[6]参陈四益《关于刘大杰先生》,《臆说前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吴中杰《刘翁得马,焉知非祸——记刘大杰先生》,《海上学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周勋初、余历雄《师门问学录》,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页61。
[7]旧版《中国文学批评史·自序》。按:朱自清尝征引郭著《中国文学史纲要》稿本中《韵文先发生之痕迹》一节,可见郭氏于文学史的编纂曾有部分成稿(《中国歌谣》讲义第二章,《朱自清全集》第六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8]《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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